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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爱情闯进小情圣的阁楼(5)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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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间劳动最辛苦的是保持弯腰的姿势。她手里捏着一枚小钢钉,挨个插进蒜苗的花茎然后把蒜薹抽出来,走到第二排的时候已经恨不得要趴在地上。她拧了拧腰,决定蹲着往前挪动,但那也是个容易疲劳的姿势。她带着怎么都不舒服的一大把蒜薹爬出来,把它们扔进小筐。筐里的每一根都完整光鲜,她扔进去的每一根都断在半截。然后她又埋身青绿色的田间,把凉鞋踩进泥里,蹚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那是个瓷片,在田间显得危险又格格不入。她转身把它扔进远处一片晃荡的野草堆里。从那天开始她流出的汗仿佛也开始带有各种作物的味道。有时是豆苗,有时是麦,有时是一种特别辣的小辣椒,每次只敢吃一颗。

  自行车一旦转动起来她就很难令它停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死死抓住车把,让它沿着崎岖的路面不断前进,直到遇见那个斜坡。下车也很笨拙,把脑袋摆到左边,她就能靠这一点多出来的重量连人带车往左边倒去,摔倒之前伸出左腿。脚踝一阵酸麻,她已经单脚站在地上了,车座比她高太多,但她总是不服输。

  自行车是祖母在世时花的最后一笔钱。小学入学时祖母拦住其他人,坚持用自己的积蓄为她交上第一笔入学押金,这笔钱在毕业时是会被退还的。祖母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用途,退还时买辆自行车,她一毕业就可以学着骑。在她看来这辆自行车早就买好被存在了学校里,不会损坏也不会折旧,就这么在尽头等了她六年,祖母生前最后的财富安全交到了她手中。可惜的是自行车并没有好好保存,等她后来终于想起它时发现它已经在初中二年级破损得不像样,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

  她长大得太快,以所有人都赶不上的速度。她健康得像一棒玉米,怡然自得地活在田间,这里的泥土是比清水还要干净的东西。她遇见自己的小学同桌,两人一张木桌子的年代里肩并肩三年的好伙伴。她们彼此认出了对方,惊叫着扑过去,期间没有任何联系的几年在她们之间仿佛不存在。但她们还是很快感觉到了对方的内在变化。

  所有的女孩都是一样的,会用不可思议的亲密掩盖一切,她认为自己是真诚的,但关系还是微妙起来,似乎两个人再也不能彼此推心置腹。她重新与对方熟悉,重新建立起联系。女孩们孤独起来,不顾一切也要找一个搭档,有时候分散又重组的可能是,一个始终找不到新玩伴,另一个恰好又失去了。她们能够用惊人的速度重新找到共同语言,每天在一起欢笑,她们一起在田间走,田垄窄到不能允许她们牵着手时,就一前一后,一个调皮地踩在另一个的脚印里。

  她们从春天的田地走上小路,我看见我正坐在太太的三轮车里,和一颗颤抖的心一起重新遇见了她们。

  坐在阁楼里的小情圣告诉她,我爱她,我懂她。几乎是从上个世纪开始我每天都沉浸在古老的作曲家的情感里,为的就是有一天从清明节的公墓明白这个世界的一切。这个世界不就是爱吗,无休止的爱,各种各样的爱,和因为爱而产生的别的事物。

  “奇怪的是,每当我在夜晚想起你,我就能特别准确地听到远处的火车声。

  但下雨时总听不到,火车是不是就像窗外的麻雀、灰喜鹊,在雨夜会藏进树叶里一声不吭?”

  我不忘提到在街头与她相遇,并恰如其分地赞扬她的亲人。我真实的想法是:第一眼见到对方家人,那种异样不亚于面对玫瑰花圃外面的一圈荆条。有些时候征服荆条使它们张开怀抱比采摘玫瑰本身更为重要。我几乎是央求着莹莹,要让她珍重那张纸,因为一整个夜晚我在其中的专注使它变得不再只是一张纸了。

  一个星期过去后我再在客厅见到她,一声不响看着她,她知道我迫切地想问一个问题,可就是故意不说。我终于认输了,明明白白问起小依的事,她告诉我:“她什么也没说。”

  我对这个回答非常不满意。我本来指望的是莹莹可以带来一个态度,哪怕是靠她自己猜出来的态度,也比不清不楚的一个如实描述好。

  “依你看,她的心情如何啊?”我问。

  “我怎么知道!”她冷冷地回答。

  我怕再多嘴又会惹她生气,不说话了。我拼命回想着那次在街头见面时她的笑容,努力把结果往好的那方面猜,可是我越想回忆清楚,那短暂的快乐就越像是个自我欺骗的梦。杉树叶子不安地抖动,一种久违的疼痛感重现了。

  我躺在床上,它则像从窗外伸进来的一只爪子死死握住我,越来越紧,越来越深,可它是我的梦想,所有的梦想都必须狠狠勒进骨肉里,榨柠檬一样攥出血。我真的很想哭,我在回想曾经在剧院演出的日子,紧接着是一根断弦,火车穿越大海,我胸口长出杉树的那天所照的那面镜子,我尚未按响门铃、太太还没能打开的那扇枣红色的门。还有我深爱的姑娘,一刻也无法忘记。这棵树要是继续这样长下去,今夜我就会窒息,再也无法一边摩挲着它一边想象它将来能发出的声音,无法自由自在地爱,无法再为那个姑娘苦恼。

  不久几个朋友又来聚会了。

  我们喝着一种半发酵茶,吃光了太太拿出来待客的小酥饼,讨论的内容是尖嘴猴子近来的作品。他每写完就打印五份,发给我们每个人并在市场东口的公告栏上贴一份。

  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惊奇,既对尖嘴猴子的创作能量感到诧异,又为一句话就能抹消或创造的未来而咋舌。我突然想起那个在我看完我爸爸演出的晚上,妈妈告诉他我能听懂他的曲子,因此他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我也有个直觉。

  我觉得尖嘴猴子一定能成为出类拔萃的文本创造者,无论被冠以什么堂而皇之的称号,一定有一个这样的未来等着他。

  一番赞扬的轰炸让他沉默不语,他双眉紧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眼镜说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伸手狠狠擤了一下鼻子,然后非常郑重地说:

  “我把这些故事贴出来给更多人看就是为了打出知名度,之后我想开一个小剧院,把一些好故事演出来。”

  消防员就这么原地跳了起来,差点从房顶上摔下去。妞妞也高兴地拍手,说她也想表演。眼镜摇头晃脑,最后勉强表示,“这事儿听上去还算有点意思。”

  “找好场地了吗?”我问尖嘴猴子。

  “还在找,不过我想开始可能简陋一点,在广场上搭个简易平台就能演,还能随时拉走。如果大家觉得可行,明天我就试着写一写剧本。”

  “支持,我要演!”消防员显得非常激动,把自己的帽子都碰歪了。他说奶奶是个裁缝,可以帮忙做演出服。剩下的大家也纷纷支持,好在我们中几乎没有害羞的人,除了眼镜同学。“我,我做幕后吧?”他挠腮帮,腮帮上有个小痘。

  消防员告诉他,一直做幕后很快就会心痒的。大部分幕后工作人员都心思活络。

  一通茶水之后我得到机会对大家讲了自己的事。

  妞妞煞有介事地站起来帮我拨弄头发,一边说:“怪不得你最近精神了,爱情是能滋养人的啊!”

  她才几岁,懂什么爱情。不,也许爱情不论年龄,有的人天生就比我懂。

  我还说了自己写的情书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有效回应。这似乎难倒了众人。我们几个男人去猜姑娘的心思,花上一辈子也猜不出来。而唯一的女孩就只有顺势坐在我怀里的这小机灵鬼,她的头发比上次见时又长了,不再是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了。

  “唔,可能那个姐姐比较害羞吧?”

  几个男孩想了想,不置可否。

  “那,那……我不知道……”小姑娘也放弃了,“反正要是有人跟我说爱上了我,我就要亲眼看看他,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告诉他我是否喜欢他。”

  “妞妞说得对,也可能是你只顾着写情书,却没有让她了解你认识你,她也就谈不上答应或者回绝。”

  消防员的回答得到了我们的肯定,可是我该怎么出现在她身边,怎么表现自己呢?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或许我还得继续求着莹莹带我去见一见她。

  “不过这种解释是我们假设的。我的老师曾经说,要在舞台上塑造人物,得让人物的行为可信。假如人物很古怪,就得想方设法自己作出解释,一切都要以使观众信服为基础,否则人们会觉得你演得不真。如果把我们帮她做的解释拿掉,就还有一种可能——这里边有不懂得怎么设计的新演员露了马脚。”

  消防员一口气说完,我却要花上时间消化。尖嘴猴子马上表示赞同,他说演戏中塑造人物与写作中塑造人物是相同的,老师的这番话他要带回去写到小本上。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着各种假设,每种都能勉强成立,却不知真相到底如何。

  某天吃晚饭时豆干突然对我和房东太太说:“莹莹姐姐每次来都会不高兴,她跟我玩也不开心,却还非要跑来玩。”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她几乎没有一次是开心着离开的。我发现太太在这之后一直看着我,她像知道些什么,我不好意思问。莹莹的事,说一句冷冰冰的实话——跟我没太大关系,我只想哄着她能给我传个情书就行了。在这些事情上我总觉得愧疚,却又无力改变,我将永远是个怀有私心的势利眼,也许太太看我的意思正是在谴责。

  第二天豆干不上学,太太一大早出门没有带上她,我早上起来看见她正抱着稀饭碗独享两份煎蛋。她看见我进餐厅,把另一个盘子推过来,里面是第三份冷掉的煎蛋。

  “你吃了吧,我不饿。”

  “不客气了。”她毫不推辞地把煎蛋夹进自己碗里。

  “今天咱们出去玩吧?”

  “唔?”

  “就咱们俩,去找莹莹姐,到她家去。”

  “为什么找她,她见了你就会生气,莫名其妙。”

  “为了让她以后不生气啊,你得帮我说说好话。”

  “她不一定在家。”

  “现在打个电话问问。”我说。

  豆干就跳下椅子跑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

  “莹莹姐姐说,我们要是去的话,她就不出门了。”

  豆干软软地捏住我的小指和无名指,嘴里吧嗒吧嗒嚼着最后一口煎蛋,突然停下来站定。我猜她可能是忘了什么东西。她果然跑回客厅搬来了小凳子,爬上大柜子,小手在最上层翻找着,等她跳下来时已经拿到了一把亮闪闪的钥匙。中间那只抽屉上的锁应声而落,拉开时我看到了满满一抽屉糖果,花红柳绿的糖纸就是为了在这一刻照亮我们俩的脸。

  小姑娘冷静地面对着一抽屉糖,挑了两颗,一颗塞进嘴里,另一颗给我,然后抽屉又安然锁上,神秘的钥匙回到了本来被藏匿的地方。时间给我们的恩惠就是每天一颗糖果,绝不是一股脑倒出来给你。小姑娘冥冥中懂得一种生活的保泰持盈之道,因而我猜测她那尚未到来的青春将会更加持久,她的美丽不会像有些姑娘那样急剧衰变。至于这个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些糖果的,它们又是怎么被藏起来的,我一概不知,只有真正的主人才知道。

  豆干永远都在我那杉树的影子里晃着,书包变成了暗黄色,用来扎小辫子的装饰小球一个更加绿,一个粉色不再鲜亮。我转了个身把影子抛在身后,她就跟着徒劳地原地转半圈,而今年夏天第一束阳光终于映红了我的眼皮。这无常的君王,每当我看它,它就变得严厉。我想起艾萨克·牛顿在1666年那个遥远的晴天举起三棱镜,告诉我们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之所以美的原因。

  我和豆干走在路上,因为她那种躲藏阳光的游戏,我们是一个大影子,时而会分裂又重组。她很快就执着于玩更有趣的游戏了。地上的我们是经过一串数学公式的恒等变换而忠实可靠的反应,但另一个豆干把手指伸向另一个我,无限接近却始终没有戳到,地上的我们却迫不及待地粘住了。

  我依然记得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注意到影子会产生黏连时的恐惧,我站在灯光昏暗的小广场上一遍又一遍让自己的影子和电线杆连在一起,世界开始不可信,这永远跟着我的可怖的玩意只在灯光下出现,我却完全失去了走进黑暗——回家的必经之途——的勇气。

  自小我就可以不借助痒痒挠摸到后背上任何一块蚊子光顾过的地方,而恐惧感好像发自后背上一块我总也挠不到的地方。借此我也得知,好奇是永远都能战胜恐惧的。豆干显然比我大胆得多,或者早有人给她讲了这个原理,或者勇气来自灿烂的阳光,她兴趣盎然地戳我的胳膊,然后地上的我俩消失在铁路桥的一片更广阔的影子里。

  仍是我见到过的那片麦子,曾经先后跳出两个姑娘,它们用安静悄然的方式成长,无人察觉。豆干不再玩影子游戏了,她跟我说起班上的男孩。这个题材令我惊讶,她自觉需要做出一点解释,于是说:“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太吵闹。”我告诉她他们的吵闹如寒蝉,小姑娘长大一些仍然可以肆意吵闹,男孩们则是往沉默上靠近。总有些年纪我们会以能够哗众取宠为荣的。

  在我八岁或者九岁那年的珠算课上永远有两种声音:算珠在盘上的来回敲打声,坐在第二排的一个男孩声嘶力竭地背诵珠算口诀的声音。这种不可理喻的狂热总有一天你会在足球篮球场上遇到,而这种释放情感方式的最好的回报就是——得到更多关注,特别是女孩们的关注。这两种声音持续了整整两个学期,男孩的吼叫式背诵甚至经常影响楼上班级,对此早已放弃干涉的数学老师装作不知情。

  神奇的是,第二学期某天我们突然发现男孩没有来上课,第二排有一个空缺,于是这天珠算课口诀就消失了。第二天他依然没来,我的好奇心发作,突然就从最后一排发出吼声,响亮地背诵口诀,所有的男孩女孩都惊讶地看我,不知为何我就想把无形的大旗接过来扛一扛,好了解这被众人关注的滋味。数学老师惊恐万分,坚决制止了我,她已经忍受了将近一年,绝不能容忍第二个珠算课魔王的诞生。一个星期之后元魔王终于手缠纱布回来了,又坐回第二排那个空位上,发出响亮的口诀背诵声,以此显示自己的健康和活力。我们很快得知,能打断这坚决声音的大概只有上学路上的一次车祸,好在没有使它永远停止,反而在短暂的休息过后,使那个声音更加热情逼人。万幸我们的珠算课第二年终于从课程表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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