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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水下穿行的列车(2)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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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你去员工厕所吧,得快。”他小声说。

  车厢夜灯关闭前一刻钟我才慢悠悠爬回我那战俘营小格间,真的像劳动一天的俘虏一样躺下,列车广播里舒缓的曲子晚安播报被粗鲁的清嗓子声打断了。

  “再有两分钟列车将进入水下路段,届时所有车厢的厕所将停止使用,为您带来不便请谅解。重新开放的时间大约会在明天上午。请各位务必一再检查车窗是否关闭,是否按下密闭锁。”

  我从床沿探出脑袋往下看,下面四张床上每个人都在向窗外张望,可窗外是他们各自的影子。广播仍在开着,能听到某个地方的气流声,于是我就耐心等着接下来的话。可那只剩两个字了:

  “晚安。”男低声说。

  这句话伴随着一股冲击感同时到来,不知从哪发出一种力量,从列车头往身后传递,一种电梯在某层减速停下的凝顿感,可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意味着列车已经一头钻进水里了吧,可为什么这趟车会有“水下路段”呢?火车的奇妙就是,永远都不告诉你走到哪儿了,直到你突然惊奇地看到窗外一条同样惊奇的鱼。那之前,我有幸在灯光灭掉时看到了最后一眼天空,水的边境线立刻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爬过窗外,引来下铺男孩一声兴奋的叫声。

  这样的夜晚立刻不再那么难熬了。

  我为城市中的观星者感到遗憾,发酸的颈夹肌、第二天的感冒和聊以慰藉的三五颗流星,就是十岁那年狮子座流星雨的全部。所以漫长的一夜没有想象中多彩斑斓的鱼群,只有窗外微弱的示廓灯探到了几个奇怪的东西,后来我发现那是枕头套的带子。今天的梦是由一头深海巨兽组成的,它身上还带有不知名的英雄留下的匕首,已经和背长在了一起,它明白我那突然又开始的来自肺的异物感,我就爬到了它背上。

  旅行的第二天如约而至,疼痛如约而至,咳出的血如约而至,除了阳光。

  我悄悄看到最下铺男孩的爸爸用手机写到:

  一个有趣的细节:极昼又称白夜,极夜则不能称作黑昼,黑昼指的仅仅是阴云密布。

  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我谢绝了和所有人一起去吃饭的邀请,恰好餐车送来苹果,在饥饿的早晨恰当又及时,我的手指在小盆子上方凭空挑选,最后抓住一只又爬回床上去。

  慢慢地这狭窄的铺位不再那么难受了,疼痛也逐渐熟悉,它们变得像夏天的蝉声,一不留神就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的这棵树在它的故乡从来就没听过蝉鸣。它也不会知道它好奇的东西会给它带来怎样的伤害,吸取汁液,聒噪,在树干上留下丑陋的铠甲。但它的好奇带来超乎想象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可以规劝,悸动不安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就像是渴望爱情那样。

  苹果我只吃到一半,窗外的水色就慢慢变浅了,我知道大概不久之后这发光的巨大铁蛇就会从水面一跃而出,在朝阳的取景框里留下一片欢快的金色水花。无论是水下、极夜还是阴天,这种沉闷都让我痛苦,我的齿痕在小苹果上很快变成灰褐色,我如此渴望新鲜空气。

  我的早晨很快就迎来了新的面貌。情不自禁的呼喊声从前面车厢一路传来。我们的行进路线与鱼群冲突了,可船长并没有下令改变航向,窗外的水沸腾了,白花翻滚着,无数的大漩涡套着小漩涡,轻轻撞击着玻璃。这时打开窗,它们就会一股脑涌进来,从人们脚底下钻过去,游过每张床铺,钻进袖口和领子,钻出裤腿,钻出另一侧的窗子,天汉就把一只天鹅、一只老鹰,一只蝎子贯穿。那个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我还是十岁的我,不仅会拧小提琴,还抓猫尾巴,把它关进烤箱、洗衣机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只要大人的盯梢一松懈,猫的厄运就来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我,在十年后让我成了大概整趟车里最沉默寡言的旅客。另一个我潜伏了很久,但只要潜伏着,就随时可能重临。我无比想要看到银色的鱼群从这里钻进来,从对面钻出去,此生第一个语文老师经常用的形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很快爬下顶铺,研究起窗子的密闭锁来。

  需要拆除四个搭扣,松开气压扳手,然后像平常一样抖动着提那块玻璃。

  我马上后悔了,比没关总闸就换水龙头的我爸更惨,我根本没法和巨大的水压抗衡,刚打开一条缝的车窗拼命抖动着,更要命的是鱼群消失了,没有一片银鳞漏进来。

  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车厢里的警报声让我头晕目眩,我被打翻在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海水把一切淹没,同样被打翻的小茶杯,放在地上的随身包,一件外套,很快将是下铺的枕头。车厢门被粗暴地打开,喘着粗气的身影跑出了结实的咚咚声,列车员熊先生一把拽住我的领子把我扛在了肩上,折返时我从他肩头看到皮鞋踏开的水花。恰好有人从餐厅回来了。

  “退回去,走,走!”他喊道。

  我们冲过一扇门,我看到了无数惊愕的眼睛。身后咔哒一声,整节车厢就这样在我们身后锁死了。

  这件事也太浑蛋了点。不需要你说啊,我明白,我都明白。要是剁掉双手不疼的话,我早就剁了。这话在车长室讲出来是不是显得太不严肃?总之就算万般不愿,熊先生还是悄悄押着我去见列车长了。

  紧凑但舒适的小房间里坐着络腮胡子,我们隔着一张摆满各种小物件的桌子站在他对面。

  “没有人和他一起吗?”络腮胡子问。

  “他自己一个人。虽然看上去太年轻,他已经十九岁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就眯眼看我,我却在扫视他桌子上的火车模型,透过更小的车窗,能看见更小的桌子和床铺,桌子上甚至还插着花,红的黄的,它们大概更经不起海水倒灌。

  “年轻人,不啰唆了,我就问一个问题,是你开的窗吗?”

  “不是。”站在我身旁的熊先生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就等着适时把它扔出去。我看看他,觉得不可思议。我总要说点什么,但熊先生用胳膊肘拐了我,我差点跌倒。

  络腮胡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制服肩头的颜色,他的眼睛,当然还有很昂不全是因为价格,拧。人们制作出可自然的卷曲感,让老师给出的示范画它们的洞眼里,弦个体面的的确良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里面的填充物也同去的还有自行车穿碎了的花盆以及我柔顺下垂又自然抬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饮料吸管里与我保顿后继续前进。

  几乎位于同一个平们实则距离遥远,的“轴”,整个空间比熟知这四根弦的他的胡子,都让人觉得这是个老江湖,这列车上发生的事,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这样的小谎,到了这儿就是螳螂胳膊、麻雀眼泪。

  “不是他开的,是故障,我忘了检查。”

  列车长叹了口气。

  “你非得这么说吗?”他问。

  “前天早上我在车厢拉小提琴,耽误了工作,还遭到了举报,大家都知道。”

  我急了,可是熊先生瞪我,他这是说“你闭嘴”,我就开始害怕。怕人们知道是我惹的祸,又怕熊先生要被责罚了。在古代船员犯错不是要被扔下海喂鲨鱼吗,虽然这是辆火车,可它不知哪根筋不对下到海里来,就跟船差不多吧。跟潜水艇差不多。

  “那行。出去吧。”列车长说。他的钢笔心烦地敲起桌面来。

  我们本来所在的车厢,密闭之后很快就开始往外排水,乘务员打扫了水迹又换了新床褥,当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窗子。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车厢,人们在检查自己的行李,好在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损坏,水其实只漫到了大约小腿肚深。但当跟他们目光对视时,我还是脸红心跳,眼睛直往外看。

  我再没见到熊先生,不知道他遭到了怎样的处罚,当列车广播对刚才的事故道歉时,离我们从海底一跃而出还有半个小时。

  我看到了山。

  列车跃出了海,开始在群山中疾驰而去,打击乐的节奏,呼啸而过的里程桩,列车的心跳。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我发现胸口的疼痛没有再发作了。

  列车上的盥洗室并不密闭,我一直等到大部分人都午睡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打鼾那个人吸引时,才悄悄走进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上唇的胡子开始悄悄旺盛起来,它们之前一直是普通的汗毛,但在哪一夜得到了生命信号,这种秘密我无从得知。

  镜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你越在它面前站得久,就越觉得,把镜子想象成一个世界实在是平淡无奇,许多人都会这样想,因为它本来也就是。我脱下上衣,镜中那个我还很年轻,多年之后他会和我一起老掉,他也难逃时间的啃噬,他与我并无二致,但我发现了他身上奇妙的地方。

  一颗绿色的芽,狭长的叶子略微卷曲,伸展的形状像凤凰尾,在他的右肋破土而出。我低下头,我的左肋就出现了和他对应的一模一样的一株小苗。我的杉发芽了。

  火车停下时一个村子正被车上那垂直开合的车窗框对分成上下两半。上半是天空和远处的屋顶,下半是村子的田野。

  再看到熊先生时,我已经收拾好行李,来到了车门口,他换了身素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扫帚。

  “我就在这儿下。”我说。

  “一路顺风。”他笑笑。

  “其实是刚决定的,这儿挺好的。”我开始摇晃空着的那只手,仿佛那是一只安神铃,它是我犹豫、紧张和谨慎的时间代表。

  “英雄所见略同。我年轻时第一次登上这趟车,也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地方,但没法留在这儿,得跟车走。”

  “……我们……算英雄吗?”

  “你想成为英雄吗?”他反问。

  “有什么好处?我还没考虑过。”

  “被众人追捧,鲜花和荣耀——这些你都经历过了,不同的是英雄有坚强的心,因为他们会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拍拍自己的肚腩,“比练出结实的腹肌还难。许多人都拥有好身材,他们经历了很多痛苦,但很少人成为英雄。”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那就不说吧,也许下次再见时,你就满腹经纶了。”

  “你会一直在这趟车上吗?”我突然想到,也许到时候回去,还能见到他。

  “如果不死,就在这儿呆着呗。”

  “好。”

  然后我就从车上下来,他从将要打扫的隔间窗口探望,就那么从上面看着我。

  “如果我有儿子,我也让他拉小提琴。”他突然说。

  “千万别,”我说,停了一停,“除非他喜欢啊。”

  “我看了你们爷俩那场音乐会。说实话,我没觉得你输。”

  “谢啦。”我苦笑一下。

  “我还想听你拉琴,真的想。”

  “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

  他还想再多说什么,但皱皱眉,消失在车门口。

  我两天前上车时天都黑了,直到现在我才能看清楚这辆列车的样子。它红得结实,有一串串令人澎湃的铆钉,两个车厢握手一样的可靠关系,我知道车厢顶上的舒适隆起继承了Wagon1马车棚的模样,更多刚硬的细节很快就会隐没在铁轨的弧线里,成为不可辨识的山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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