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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暖花开

书籍名:《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散文精选》    作者:田禾 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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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在想。我妈是不是真的很傻。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一个云游的和尚站在我的面前,握着那个生锈的铁筒子叫我给自己的命运抽签。我想我一定会裹足不前,迟迟的不肯伸出疏离的纹路给他看。他的背后应该是一大片绿的泛滥的蓖麻,天空是对过蒸馏水的深蓝。倘若飞过一只修长的雪白的鸟,会发现蓖麻丛的北面有一抹透明的湖水,里面倒映着我匆忙的前世今生。

  这是我很多年后的惟一一个铭记的梦境。因为关系到我的生活,于是刻骨铭心。

  其实我知道,人只有一辈子,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些悲苦离愁的聚集体,大家拿捏着相同的筹码有同样的公平。所以阿甘总是跟我说。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很坦然地承担起这些疼痛了,相互之间微妙的因果关系,仿佛高速运行的皮带轮,牵扯到我们的生活,有同样的速度同样的伤痕。佛是对的,阿甘也很聪明。可是换到我身上,就产生了明显的错误,这九个字我很难接受。解释成事不关己就是在撒谎了,上升到恰如其分又有些牵强。看来还是没有确定的模式足够来描述,只是有时候遇见的一些人,一些事情,很难说是不是先前就公布过,也许哪天我不小心疏忽了。于是最后只有无数的结,想解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主角,荒废了,闲置在破败的城楼上,打不起精神,看到一展殷红的旗,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猎猎的任风招摇。很多东西在岁月的淤积里渐渐失真,我想我还是措手不及。

  踩着镶鸳鸯的绣花鞋,经过被寂寞点燃的松树林,我们争先恐后,都想做毫发无损的那个孩子。妈嘴里常常挂着的结婚,在我的面前是比烈火还要汹涌的灾难。

  小孩子还没学会亵渎神圣。去桂林看风景,传说中碧绿的漓江水,在阴雨连绵的天空下开始泛黄,依偎在一起的山诉说着缠绵悱恻的往事,好像关于磐石的守候,又或者是失信的秋天。我想到妈,是不是千年前就有她的影子。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们开始由衷赞叹甲天下的彩色熔岩,我觉得顺流而下也很辛苦,年幼的思维跟不上流水的疯狂,所以回忆就很被动的在雨天里失去方向。柚子的肉是红色的,很甜,之后的十年,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过。榕树很大,宛如一柄巨大的伞,在她的怀抱里,天碎了,我显得很卑微。那些盘根错节的枝桠坚韧地虬进泥土里,灰尘也会很疼。现在想来,树的顶端应该坐着个长发白须的老人,旁边支着根稀奇的拐杖,闭着眼睛沐浴温暖的阳光。他的脚下,是声嘶力竭的宣言。

  枯萎的叶子说她爱上了海的那端被挂起的阳光。

  一旦爱了,就爱得轰轰烈烈的一辈子。

  冷静下来的血液在静脉血管里喘息,沉淀下来的故事终究还是要说出来,这不能算是泄露秘密。妈的这辈子,她也该忘记了吧,就算是要怪我,也只能留到以后才有机会。现在的阳光很好,适合说话,让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顺便颠倒一下心情,用最不容易疲惫的语气来讲述那段时光。

  妈还说过,爱就爱了。

  我叫苏沐。这是我后来的名字。

  爸是个很普通的工程师,记忆里他总是拿着很便宜的铅笔在雪白的纸上乱写乱画。十年前有人碰见他,叫他小陈,十年后,那天在天桥的报刊亭远远地看见爸,卖报纸的大娘叫他老陈。

  而我,一直都叫他爸。可是那次我悄悄绕转过身从桥的那端绕过去,没有再叫他,最后也只剩下我,来成全他平静的生活。小时候,妈老说时间最公正,如果它拿走你的东西,很久以后会还给你另外的。这话我一直信奉为真理,尽管我和生活做了无数得不偿失的交易,因为我没有理由地相信这个并不好看的女人,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很久以后是多久,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实在很暧昧。她为我辛劳了半辈子,又哭笑了几十年。

  十岁以前,我住在一条很潮湿的巷子里,沿着青绿色的甬道走到尾,靠着院墙的那栋红房子,就是我的家。站在石板路上可以看到象牙白的阳台,镂空的栏杆上摆着我最喜欢的那盆铃铛草,风一吹,就会叮当响,妈说,那声音挺好。十岁以后,红房子卖给了一对幸福的老人,铃铛草在那个秋天无法可施地枯萎,却没像往年一样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再活过来。我说死了就扔了吧,妈不让,那天我对她第一次发火,摔掉的花盆被我撂在巷子的角落里,妈的眼睛红了。她不知道,其实我比她要难过多了,而且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原先以为,她是舍不得铃铛草的歌声,可是很多年后才发现,我错了。

  十岁以前,爸下班后带回家的臭豆腐成了我的习惯,每天站在铃铛草的旁边翘首以待,对面的房子不高,夕阳刚好别在雷达锅的天线顶上,宛如一枚精致的发卡。臭豆腐上面糊了一层很厚的芝麻酱,很香。我吃很多的辣椒,然后围着阳台吧嗒吧嗒跑。爸就靠在门口对我笑,还一边抽烟。那时候有种系列烟叫花好月圆。爸说月圆的味道比花好清淡,适合过日子。他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会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一杯小酒,热爱烧茄子。妈系着围裙的样子我觉得特别好看。十岁以后,我给自己买五彩缤纷的棉花糖,拼命地塞进嘴里却不觉得甜。

  十岁以前,我不懂得对生活索要,于是活得比较幸福。十岁之后,我偶尔觉得不开心,不过也没怎么哭过。妈说了,人要认命,哭太晦气了。她说不好,我就用袖子把眼泪揩干。衣服都是妈用手洗的,冬天的时候水特别冷,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的手都冻红了。桑树的叶子都落光了,街道两旁只有孤单的悬铃木在悼念春天。我时常看着天空,觉得恍惚。

  十岁以前,我一点也不乖。十岁以后,表面上看着很乖。现在,我真的很听话了,也许是人大了就渐渐地忘记了年少的锐气和冲动,反而变得很幼稚。又或者像妈说的那样,再过些时候我也该当妈了。

  这是我的两个十年,人为划定界限后,还剩一道隐形的伤口,如果说出口,他们就会不高兴。

  常听老人们说,一个女人要留住一个男人,首先要留住他的胃。比方说让他习惯她做的饭,理应是个真理,毕竟一个人很难改掉自己的习惯,一旦要放手始终会惦念的。妈烧的茄子很好吃,爸一直都很喜欢,厌倦和习惯我真的没办法等同起来。我对棉花糖的情节开始腻了,可是我还是会买棉花糖,就算不吃也要摆在格子桌布上。茄子终究不是爸感情的载体,所以他能说放弃就再也不回头。实际上很多时候,两个人感情的分裂就因为缺乏了必要的载体,一种心情没有了寄托,就会四处游弋。走错了路线,终结了缘分。在我看来,对自己生命负责的表现,就是要给自己的依恋找个家。

  一袋棉花糖只要两块七,我的感情很廉价。

  爸爱茄子多还是爱我妈多,这个问题在我十年后还是没搞清楚,李伟说我这样的参照一点逻辑也没有。我觉得不然,一直都以为,爱和米饭的本质没有区别,两者都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起码我这么想。妈只用行动教育我,一场疾病潜伏在十年以前,我没见过她说身体不舒服,其实我知道她只是怕我担心。

  妈做的茄子很漂亮,拍碎的金黄色的蒜子嵌进肉里,泛着紫色的光晕,想起一个词,叫柔情万种。以前爸总是握着筷子在还没开动的时候先赞不绝口,妈笑得很甜,和茄子一样。我只是肚子饿,十岁已吃得胖乎乎的。爸说胖点好,经得起苦,还不会生病。记忆里是相反的,社区里的医疗室是我常去的地方,每次都要杨阿姨给我打针。爸把我顶在头顶上穿过青色的甬道去很窄的瓦房子里看病。十岁那年,爸说,小米以后叫杨阿姨小姑姑好了。那个女人在我的回忆里笑得很好看,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还是很喜欢她的。只是十岁的那年秋天后,我再也没生过大病,不用去医院也能坚强地活下来。我自己觉得很奇怪,妈说是我的命硬了,我咬着嘴唇冲她淡淡地笑。后来妈经常把茄子烧糊,我吃饭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她也是,并因此喜欢上了叹气。

  李伟。我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不知名的企业当工程师,目前还在试用期。他一点也不帅,我觉得丑妻能长久的定论在男人身上也会应验,所以就将就了点,不觉得委屈就够了。他对我很好,喜欢给我买臭豆腐,放很多的芝麻酱。和爸以前一样。

  那天下雪,他捧着冒着热气的臭豆腐在路灯下等我,我去的时候迟到了,他很歉疚地说豆腐快冷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没关系,我的吃相很难看,嘴角糊满了芝麻酱。身后的路灯点燃了呼吸的空气,所以我一点也没觉得冷。冬天过去后,我就和他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我是先爱上了臭豆腐,还是先爱上了他。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就说,我的脾气很倔,和我爸一样。所以虽然十多年的疏离,我还是会想念芝麻酱的味道。它们只不过在那个秋天潜藏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开始睡觉。醒来就是十年以后了,这是恋父情结我知道,李伟却始终不信。

  去年春节,我带李伟回家吃饭,妈做了十几年的烧茄子,在我看来这很固执。她看见我们笑得很开心,妈很老了,眼角的皱纹泛滥着在脸上绽放,走的时候她还唠叨着要我们早点结婚。我在背后拉了拉李伟的手,示意他跟我妈表个态。本想告诉妈我不太想这么早结婚,李伟说等工作稳定了就快了。我看见老太太欣慰的表情,不忍心责怪,便什么也不说了。我觉得妈和别人不太一样,起码在这点上有些迫不及待,我还是会产生某些不可能发生的情绪,尽管我知道那不是妈的本意。有时候我在想,妈是不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未来才那么急迫地希望我有个家。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后者是和米饭一样重要的东西。我怕自己有足够的钱还是会青黄不接。

  那天从妈家出来后,李伟告诉我刚才的话只是说给妈听的,她老了由着她好。语气听着很无奈的样子,突然我觉得他比我懂事多了。爸的性格和他很像,除开那件事情,他喜欢先为别人着想。

  那天放学的时候,阳光很好。我站在楼底下仰望我的铃铛草,它开始枯萎了,我以为它只是口渴。我以为的事情很多都是错的,所以后来我有些自卑,不敢轻易下什么结论。他们说,自卑也是种美德。那只是谦虚的升华版,不卑不亢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特殊状态,修炼到那个程度需要时间的成全。

  妈不外露,就是那种人,死心塌地地烧茄子,烧了一辈子。

  我进房间的时候,小姑姑也在,就是医疗室那个很漂亮的阿姨。妈的眼睛是红的,好像哭过了,和背后墙壁上的夕阳比起来,显得忧伤。爸站在门口,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沉默,最后他把我顶在头上去巷口买了臭豆腐,那个秋天的甬道在记忆里变得格外的长,好像突然都看不到尽头。爸问我,小米爸要是做错事情,你会不会怪我。当时我很不明白那话的分量,便乐呵呵地说不会。没想到,一个十岁小孩的信口承诺居然比他们的山盟海誓还要有价值,至少我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兑现了简单的两个字,谁也没辜负。

  爸是个聪明人,他利用了我很纯真的感情给他许诺,有效期是一辈子,所以最后不管结局是什么他还是赢了。这不是一场战争,我没看见厮杀的鲜血,在他们的生活里,我是不可缺的附属品,事关他们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寄托,承载的都是他们前世就开始纠结的缘分。如果能安静着去接受,我还是会这样继续去经营我自己的生活。爸比我预见了这点,所以赌得胸有成竹。我跳进最温馨并且最信赖的陷阱里,也没后悔过。再坏的爸爸,他始终还是爸爸。

  妈妈烧的茄子那天剩了好多,爸爸没吃饭就走了,和小姑姑一起。妈帮他收拾了屋子里的东西,爸没说什么和小姑姑一前一后走出红房子,再也没回来过这里。我跑到阳台往远处眺望,爸揽着小姑姑的肩膀,给我长相厮守的错觉,只是时间不对,人物也有了偏差。铃铛草在我的身边响得满是绝望。我只知道爸走了。当时的感情还是很清澈,就像是看一个远行的亲人,觉得他会再回来。

  一个星期后,妈和我搬家了。我本来想问那是不是就不等爸了,终究没问出口。

  关于隐藏的那个问题,我想也许是我长大了,不该问的还是算了。那一年,我才十岁。秋天刚过完了生日而已。走的时候,妈要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铃铛草,而我却执意不肯。我们在阳台对峙,她不肯放弃那个愚蠢的想法,我第一次发脾气。

  “死都死了还抱走干什么!”我一边吼出来一边扬起手,妈大概吓坏了,她总以为我很乖说话声音不会那么大的。于是整个花盆在栏杆上磕了一下,应声摔到了楼下,妈的眼睛泛红,和爸走的那天一样。偶尔的会责怪自己那天太狠心,其实我比妈难过多了,我和她的感情相似,出发点却不一样,我只是单纯的喜欢铃铛草的音乐,很多的习惯堆砌起来就是我的生活。摔碎了我的生活,没哭过。摔碎守候筹码的人,却要哭。无论如何,妈还是一个坚强的女子。爱一个人能爱到死,爱得不卑不亢,至少我没那样的信心。她很傻,可是不笨。这点上,我谁也不像。遗传得到的感情性质和他们发生了本质上的背离,却没办法解释。

  爸是个工程师,设计了无数鳞次栉比的房子,应该留了很多钱给我们。他是个沉默的男人,太有原则所以学不会给自己的家设计完美的图腾,妈没小姑姑漂亮,做的茄子比她好吃。载体不再是载体了,他们缺乏的是我十多年后才匮乏的情愫,表面上的容易满足只是个假象,其实我们比谁都贪婪。我就更没理由责怪爸什么了,想到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流一样的血,牵挂勉强还能重叠,想怪都觉得不好意思。

  李伟很大器。他默默地对我好,从来没说过爱我。其实他如果真的说了,也许我和他就结束了。我想我还是不喜欢有人那么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感情,会让我感觉一梦千年不够真实,两个人在一起,到头了自然就会分开。勉强是不能有结果的,大家在一起既然辛苦了,为了面子问题强行扯上关系,最后闹个不欢而散又是何必。所以我很欣赏他这点,我们的感情不温不火,刚刚好。与子偕老才是最高的境界,我恐怕做不到。

  我在一家私立学校当美术老师,告诉那些天真的孩子画蓝色的太阳。很多学生家长都不理解我的意思,以为我误人子弟。大概是我太自私了,要把自己最喜欢的颜色主观性地给那些孩子,带着些许的蛮横,可是我并没恶意。其实想来,又有多少不该做的事情是有恶意的,比方说爸,他也不是故意要和小姑姑在一起的,小姑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在同样的条件下,我注定了要失去要牺牲。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依旧是我爸。不过大家相处的方式不一样,生活的状态发生了小的改变。对我还好,起码能接受,没有过挣扎也还是过来了。妈就不同,我觉得她一直在难过。

  我并没有恶意。只要努力寻找,就不怕没有借口。我这样为自己开脱,就不觉得自己很坏了。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不会怪我,他们能一直快乐,是天下父母的初衷。所以我也不算是有罪的人,蓝色的太阳,星星也可以是粉红色的,李伟说,那种颜色很没气质。这好像是个病句,可是偏偏我又说不出来,到底错在哪里。

  其实,对于生活,只要我们不去计较得失,彼此都能过得很好。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因为彻底的无所谓,变得很空白,可是很快乐。他们笑,就是真的开心,他们哭,就是饿了。

  妈难过的时候,眼泪却不掉下来。我觉得这很可怜,却不去同情。这个词语用在我和妈之间,太矫情了。因为她难过的时候,我都比她更疼。

  高中毕业的那年,我只念了专科,对我来说,四年本科的时间我浪费不起,趁着自己还年轻,能多做点事情就是最好了。妈也没说什么,看着我考很高的分数填很白痴的学校和专业她意识到自己开始丧失了发言的权利。不是我不听话,和我爸一样是个牛脾气,谁劝也没用。

  那个夏天,我在抽屉里翻出那个蓝皮的户口本子,去公安局办改名字的手续。妈没拦我,她只是翕动了下嘴唇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最后选择隐忍地退到一边。我只是在和自己赌气,妈大概以为这是报复我爸,其实我真的没怪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而她的隐忍只能在我面前有一席之地,当她选择在女儿面前无条件退让的时候,我也只能假装接受事实。她怕我不幸福,做母亲的应该都一样。后来我姓了自己最喜欢的姓,叫了自己最喜欢的名字。

  苏沐。在第二年的三月苏醒,闭着眼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妈还是叫我小米,那是爸起的,叫着的时候会很甜很温柔。我陪在她身边,其实是怕她太孤单。我是个奇怪的孩子,很少哭,用朋友的话说,是我很冷血。他们不知道,哭是很没用的宣泄方式,我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一哭就拼命地往下落,拉都拉不住。我的生活不需要泛滥的怜悯。谁是真心谁是虚伪我都能看到,所以欺骗对我来说是个意外。能骗我的人,是我毫无戒备的人,比如我妈,可她骗完全世界的傻瓜都不会骗我,当然还有爸。

  李伟。存在的状态是个必要的角色,我也许只是眷念臭豆腐,他能为了臭豆腐而做无畏牺牲的人,我后来才发现我不爱他,却不能没有他。这种感觉很微妙,抽象成一种精神上的占有,会很满足觉得潇洒,或者只是作为某种优越感来说服理所当然的荒谬,不管怎样,感情在天平的两端没有沉浮,这是我们需要的。于是便没什么好讲的。我告诉过他,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爱我爸,他还是不信。这对他来说,是比太平洋结冰还荒唐的事情。我说,你真聪明,我跟你开玩笑的。他就如释重负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实际上,我的每个玩笑都很认真。只可惜,在大多数人眼里,玩的人和笑的人最后成了死结甚至再也没办法解开。李伟最后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责备过我。后来我没问过,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我没恨过我爸,这些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大同小异。

  搬家以后,我还是常常去看望爸,在城市的另一端开始了他们的生活。小姑姑成了我后妈,可是我还是那样叫她,并且自那以后,就没打过针,感冒发烧一喝药便好了。至多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咳嗽,还算过得去。这更证明我是个奇怪的孩子,生理状况在生命的轨迹发生急转弯的时候也变得有出息了,我觉得很开心,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去上班的时候,小姑姑和我待在家。我是个安静的女生,大家换了个角色走到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大喜欢说话了,总觉得有隔阂,其实我知道问题的症结在我爸。小姑姑对我比以前好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我的愧疚,包括我妈的。她挺着肚子为我做饭,她烧的茄子还不及妈的一半好,我嚼着却没告诉她,觉得没什么必要。我应该本分一点,毕竟她也是我爸爱的女人,爱屋及乌也只能算在妈头上,不过我也没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姑姑。我对她还是很礼貌,和以前打针的时候一样,对于漂亮的女人,我天生就有好感。以前喜欢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恨起来的。除非是我爱到头了,恨才能毫不做作地站出来。而我,始终没真正恨过什么人,倘若说硬要说一个人,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最合适。

  我对自己太好,有点溺爱很不像话。李伟说我这话错了,他一般否定我都用不太对这三个字。那次是个例外,他也许有点生气,而我和他不可能同时都讲实话的。

  爸对小姑姑很好,我看着他给小姑姑倒水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小时候是嫉妒,长大了才知道那叫吃醋,于是就自己觉得好笑。小姑姑能代替我陪在爸身边,他也不会孤单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其实如果事情真的就那样发展,我还是很容易接受的。最后我有点不喜欢小姑姑了,想恨,却恨不起来。那些都是后来的事情,留到后来再说才对。

  李伟很少问我家的事情,我们彼此还是保持了相当自由的空间,这也是大家能友好相处的秘诀之一。一只笼子只会困住一只放弃自由的鸟,何况我们的笼子都没上锁。只是等我飞累的时候,就会想到和他在一起,我只是需要有个人的存在,让我觉得能依靠。再怎么好,还是不能代替我爸。这是肯定的。他对我的心疼总占了责怪的上风,所以他说我是个孩子。做错了事情是能被原谅的。这大概是我妈很放心把我交给他的原因,妈没告诉过我,我猜得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可惜最后我让她失望了,她并不一定知道。

  本来就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来说,讲的不过是段渐渐泛黄的生活,也不是单纯的纪念,写下来,就是为了要遗忘。傻瓜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群,他们有自己独行的生活方式,不懂得怨天尤人,得不到的索性就放弃,失去的东西又很快的忘记。生命里的拼图时刻在调换,因为频繁才忽略弥足珍贵的感情,所以每天都是崭新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傻瓜。

  我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跳梁小丑,谁才是傻子。

  记得最艰难的那年,我读初三。

  小区车队的人事调动,妈下岗了。一下子就没了工作,她变得很喜欢哭,其实也不是没钱花,她只是不大情愿拿爸的钱,因为小姑姑的孩子也开始上学了,她觉得那样不好。毕竟两人都离婚了,除了我,也就没别的关系开口。妈哭,不过是闲了下来,孤单的时间突然汹涌的多出来,她不习惯那种铺天盖地的生活。爸不知道妈其实很需要人陪的,至少比我需要。

  所以放学后,我哪里也不去,飞快地跑回家,穿过拥挤的过街天桥,在人群中仿佛一条潜水的鱼,谁也看不到我的眼泪。长大了,觉得我该陪着她,我告诉自己,我妈只剩我了。

  妈还是烧茄子放很多拍碎的蒜末,我知道她做茄子用的是心情,所以我后来吃起来都涩涩的,她尽管不开口,我还是很清楚地知道,她一直挂念着爸。隔得不远,可是几乎没怎么见面。她说,好不容易成个家,安稳点好,安稳点好。妈说安稳两个字的时候眼睛很空,可能是在想曾经的红房子,我的铃铛草,想爸。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很迷惑,为什么小姑姑没那么想过。其实说真的,她想了我也不知道。一直想一个人,是种病,无药可医。我妈踏踏实实地病了一辈子。

  我看着她病了一辈子,所以后来幸福的时候有些犹豫不决。其实我只是害怕跟我妈一样。我们有很多的无奈,风信子在阳光下招摇,不想飞也由不得自己。身不由己,是我为爸找的理由。足够让我继续爱着他,爱着他爱的部分人。爸爱我,可是我不爱我自己。

  后来妈就习惯了那种生活,心里一直想着某个人,却没着落。她一直是一个人,固执得和我小时候一样,姥姥给她介绍了几个,却还拗不过妈。地方台在播放战乱年代的爱情故事,妈看得很入神,我趴在妈的肩膀上说,其实你和我一样,脾气不好,乖戾了些,个性太强。妈淡然地对我笑,我觉得她老了,以前她笑的时候眼角没有皱纹。和时间对峙,我注定赢不了的。爸以前说这种性格的人容易吃亏,我还好,妈倒是吃了爸的亏,赔上了自己的青春,还觉得不够,赔了命后才罢休。

  今年过完年。妈就走了。

  妈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头上的伤口还在沁血,嘴里不停地叨念,她说:“小米,我看见街对面你小姑姑了,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很亲热。”我从那时候起就真的不喜欢小姑姑了,我妈说完那句话,就闭上了眼睛。舅舅和肇事司机据理力争,司机一口咬定是我妈走路没看车,自己撞上去的。他说我妈眼睛直直的盯着马路对面,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连喇叭震天都没听见。我觉得很无语,看着我妈安静的表情,觉得她的话还没说完,比如那句,小米,你爸以后怎么办。看着殡仪馆的车把我妈运走,我有些自嘲地对着天笑了。

  李伟把我揽在怀里,我还是没哭出来。心想妈终于可以不孤单了,想了爸一辈子也该够了吧。睡了好,睡了也不做梦,今后就忘记我爸了。那是很幸福的事情。对于她,那是种解脱。

  而我始终没告诉爸,妈为什么会出车祸,让他以为那只是一次很意外的交通事故。妈下葬的那天,小姑姑也去了,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很恶心。我看见爸哭了,第一次看见我爱的人哭得如此伤心,甚至对他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我妈不该遗憾的。盖土的时候,爸走过来,站在我的对面,眼睛红的像只兔子,他叫我小米,那时候我已经22岁了,他也老了,我在他面前瘫软了下去,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满我的全身,泪水开始决堤。

  我说,爸,我很想你。

  我说的话,不过是妈十二年来没说出口的话,这是她的原则,把失去和拥有分得一清二楚,拉不下脸来。其实在我面前,没什么好隐藏的,何况她的烧茄子早就暴露了她的全部心事。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妈,为什么固执得连句话都要憋几十年,那种状态会很辛苦。

  好像都是注定的事情,我觉得妈这样的结局我早该料到的,她病得不轻,本来。不想又有人说我没孝心,自己的事情别人本无权过问,可是说的人多了天便会黑。那样,走路就很难,看不清楚容易受伤,不是所有的人,都习惯给你点灯。妈清白的让我不忍心描述,爱一个人爱到死。被爱的人是不是该觉得幸福了。爸好像还没意识到,我不知道到底要为谁难过。那是他们的爱情,我是他们的灾难。灾难是没权利来权衡得失的,我能做的,是尽量避免他们的损失,我爱爸,爱他所爱的部分人。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伟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给我做饭陪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我在阳台上看书,他在旁边抱着杯茶不说话。天边偶尔有鸽子飞过,扑腾着干涩的翅膀寂寞地飞翔,成就了天空的博大。偶尔我跟他提起小时候的那盆铃铛草,他就说改天去花鸟市场看看,也许能找到。很多丢失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的,惟一的那株铃铛草,还是爸和妈在老家的大山里挖回来的。我没告诉李伟草的来历,怕他觉得遗憾,不能满足我的愿望。他的确很宠我,正是因为那样,我才害怕失去。

  拒绝结束的惟一办法,就是阻止故事的开始。妈幸福的开了头,悲伤的收了尾。我看故事上演,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于是更加失望了。这是生活馈赠于我的残忍,妈说认命,我便欣然接受,甚至连个翻身的挣扎,我都全部妥协。某种意义上,我还算是逆来顺受。

  李伟还算是明白事理的人,结婚的事情他没再提起过。我知道,他是怕我接受不了,尤其是妈的死给我留下深刻的烙印,爱到死,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觉得,该用我的今后还延续妈的感情,用双倍的惦挂给我爸,很多事情是否值得的问题一点建设性也没有。换作是我,也许又是另外的结局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能就着空空的肚子继续喝西北风不是吗?爸的生活是他自己的,小姑姑的感情也是自己的,妈的角色很悲凉,我甚至都不敢用太多的笔墨去渲染她的悲伤。我害怕,在她没死之前,就倒在我的故事里。欲罢不能是莫大的悲哀,我妈是这种感情的寄主,强大的思念汲取了她的全部营养后,给了她摧枯拉朽的毁灭。我看着故事从开头到结尾,从故事里慢慢地走出来,觉得我妈,是个伟大的傻女人。

  妈应该是没想到自己的思念就这样到了终点,而我,竟然会对所有的事情守口如瓶。

  昨天。坐了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城市的另一端看我爸。敲了很久的门,却没人应答。

  走下楼梯后,远远地看见我爸牵着个小孩,和十几年前的我一样,抱着冒热气的臭豆腐,我闻到了芝麻酱的味道。小姑姑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拿着爸的西服温柔地看着他们。阳光照射在旁边的草坪上,有淡淡的绿色的空气开始游移在我的身边。好像很多年前,那条青色的甬道。有个孩子在放风筝,忽悠忽悠的响声让我想起了那盆摔碎的铃铛草,刹那间竟然有点想哭,好像妈走了,把坏习惯留给了我。或者是我,一直都不敢哭,怕妈说晦气,埋怨我不够坚强。

  小姑姑看见了我,很远就和我打招呼,她笑得很清澈,本来打算要跟爸说的话却没再开口。

  晚饭吃了烧茄子,拍碎的金黄色的蒜子嵌进肉里,泛着紫色的光晕,想起一个词,叫柔情万种。吃饭的时候,很想我妈,看着我眼前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我明白了一种很重要的感情叫责任。或许那是爸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那个小女孩在上小学了,很漂亮,眼睛像我爸,她叫我姐姐。我对着她笑,很单纯的笑。

  走的时候,爸问起我和李伟结婚的事情,我搪塞了过去。原来,他和妈一样,怕我没人照顾,怕我难过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怕我孤单。我说快了吧等国庆节的时候就结了。我爸笑了,他越发的老了很多,我觉得很心疼。

  我叫小姑姑送我下楼,爸怔了一小会儿。路上,我轻轻地叫小姑姑,她变得更有女人味道了,三十过半的女人也许要该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我以为她也该学会了。她说苏沐你是不是恨我。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其实不能问这种问题的。我笑了,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小姑姑,以后好好照顾我爸和你们的孩子。她笑的时候我看到她眼角的泪水,不想再把气氛搞得很尴尬,便匆匆离开了。在转角处眺望他们家的阳台,爸还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我想他是有什么话,同样的来不及说了吧。

  路上,我一直在想,这种隐瞒,妈会不会怪我。牵挂成了妈的习惯,就是潜意识里很自然的一种状态,即便是突然的遗忘了,还是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迸发出来,自己以为理所当然其实病得不轻了。妈不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引领她走进了神灵们都开始厌倦的美好天堂。她的责任是我莫名的安慰,好让自己开脱,她只是孤单。

  我爱爸,也爱他所爱的人。

  从爸那里回来后,很久都没联系李伟。那天他跟我求婚,我一个字也没说就转身走了。他没怪我,因为他知道我是害怕自己和妈一样的结局。何尝不是因为我没足够的自信来承担生命里未来的责任。妈比我爱哭,却一直比我坚强,在她死后我才承认这个事实。

  昨天做梦,看见我妈在做烧茄子,醒来了想着妈说的话。

  “早点结婚,有个孩子就好了。”

  接着我笑了笑,打电话告诉李伟,我突然很想结婚,想要个孩子。

  他在电话的那端很久没说话。最后他说了一个字:好。

  跟李伟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还想要盆铃铛草,我觉得我的孩子也会很喜欢那悠远的声音。从孩提时镂空的阳台上一直飘到现在。风起的时候,就清晰了,仿佛一首歌谣在心里轻轻地唱起。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很有勇气。

  作者简介

  吴惠子,十九岁的卡夫卡式女孩。荣获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喜欢躲在黑暗。沉默健忘,回光返照。有着错乱的生活方式,喜欢叫朋友的名字后往往没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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