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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淡色花
当我再一次醒来，阳光已经灌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使得满地沉积的灰尘很明显地暴露着。
我躺在地上，头痛得厉害。在空气中我闻到酒的气味，丝丝飘浮甚至可以看见。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于是嘲笑自己的狼狈，之后又感到凄凉。
躺了很久。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从一地散落的CD中随手拾起一张，插进播放器。我不喜欢太耀眼的阳光，因为它会照出这间屋子的空虚。然后我就走到窗台边，将窗帘一把拉上。帘布上面凌乱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地板上一下子摊满了黯淡的彩色光影，像舞厅一样显出迷幻的色彩。满地THEBEATLES（甲壳虫乐队）和王菲的CD、摔成碎片的酒瓶和咖啡杯、被埋在灰烬里的烟蒂都浸泡在这样阴暗的水彩里，昭示着正在发霉的生活。这时音乐响起来了，是《Baby\"s Black》。我开始缓慢地坐下来，在一块暗绿色的光斑里面抽烟。烟头在潮湿中闪烁那一丁点微弱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焚烧时间，白色的烟圈朦胧地融进搅动的酒味里面，渐渐隐没，像要努力掩藏一些故事。
仅仅一个简单的拒绝，居然会使一个男人刹那间变得如此落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处在堕落的边缘。
我快要受不了。这房间里的空气让人窒息。我在扔掉差不多第十支烟蒂的时候摸索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用尽全身的重量把后背压在门上，里面，甲壳虫还在唱：“Oh dear，what can I do？Baby\"s in black kand I\"m feeling blue，
Tell me，Oh what can I do？……”
我沿着奢华喧嚣的街道，沿着阴暗潮湿的小巷一直走，然而任何一块地方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两边的灰色高墙很庄严地嘲笑流浪的人，我开始寻找我的烟，却发现它被遗忘在甲壳虫的歌声里面了。我颓然地停住脚步，试图从四周找寻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
忽然，我发现了瑟缩在墙角的一朵小花。单薄的脆弱的花瓣，浅浅的米白色，淡淡的清香。
很无助的样子，于是很想照顾她，居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很无助的人。我弯下腰，用我笨拙粗糙的手指去尽量轻柔地抚摸。
我感到一阵微凉的空气突然将我围住。很清新的香味，一种奇怪的预感……我转过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苡。披肩的黑发微微被风掠起，飞扬着一些柔美的线条；若有若无的空灵的微笑；白色的飘舞的长裙幻化着流水一样的折痕。她的周围环绕着一层稀薄朦胧的淡淡的雾，像被罩在薄纱里面。她周身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和幽香，看起来像个仙女。
她用她美丽而含着淡淡忧郁的眸子注视我，然后她说，我叫苡。
我跟着那白色的影子走出了幽深的巷子走出了喧哗的人群。最后她站在一个湖边，停住了。
岸上种满了梨树，它们密集地滞留空气又恰到好处地腾出上面的蓝天。她走过去，靠着水坐下。
你喜欢淡色的花吗？她问，声音轻灵而悠远。
是的。我低下头，因为一个男人喜欢花是容易被人嘲笑的。
你相信永恒吗？
是的。我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你害怕消逝吗？她缓缓地将视线从湖面上移过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是的。
她不再问。我们安静地在湖边坐了很久。后来太阳开始坠落，很惨烈地在看不见的对岸激起五彩的火花渲染着晚霞。我想起早晨满屋绚烂的晦暗，突然有种想把这一刻复制下来然后粘贴到家里的冲动。手边都是一些零星开放的小花，淡颜色的花瓣，淡颜色的馨香。她们在夕辉里显得很羞涩。我偷偷看她的脸，她的皮肤被映成半透明的暖暖的橙红色，神圣得像个天使。她是那么完美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斥了我整颗空虚的心，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抒情的傍晚无边蔓延。
我们该走了。我说，然后我伸出手，想拉她站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到她颤抖了一下，随即整个身影都消失了，又很快闪现出来。她的始终忧郁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她自己站了起来。
我希望留在这里，你走吧。她淡淡地说，声音滑过湖水，消失在远方。
每一天傍晚，我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守护同一个缥缈的孤寂的白色背影。我会满足于这样遥远的张望。我不敢对她有任何奢求。我在每次夕阳落下后回到自己的房子，一边抽烟一边听甲壳虫或是王菲的歌，在灯光下散乱的写字台上打开一本装帧精美的笔记本，它的封面是一朵淡色花，很朦胧地存在。我打开它，用钢笔一遍遍认真地写：苡苡苡苡苡……
我以为可以一直在沉默和凝望中保持这份美丽的情感，直到我的笔记本堆砌出海誓山盟的爱情的轮廓，直到时间也一天天变老长出白发。
然后在一个飘飞着寒冷的温馨的早晨，在我开门的一刹那，她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样突然，没有任何时间给我镇定的伪装。
她走进来，看到了桌上的长颈磨砂玻璃瓶里那朵白色的菊花。她应该没有看见花瓶旁边的笔记本，因为她没有去打开。房间里这样凌乱我很惭愧。这时她转过头，迷离的目光使得她的微笑显得很凄凉。我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她轻轻坐下来，坐在斑驳的彩色地板上，很专注很安静地听音乐。白色的长裙旋转铺开像朵绽放的花。整个暗淡的房间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发光，莹莹的微弱的光，如蝉翼一样薄而透亮。
我隐隐地有种预感。
为什么每一天……都只站在远处？她问。
……我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意大利冰咖啡，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下。她的忧郁的眼睛望着我。她又露出了那若有若无的空灵的微笑，终于把手伸了过来。
我将咖啡放在她的手上。咖啡杯穿过她的手指，像穿过空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重重地溅起来，碎在不同的地方，被刷成了不同的斑斓的颜色。深褐色的液体到处流失像要追逐什么覆盖什么埋葬什么，用湿润的笔触在地板上涂出一幅诡异的图画。
我感到手心冰凉。我的大脑冻僵了。我无法作出思考。
明白了是吗？……我只是个影子。她说完站起来，那白色的花朵收拢了花瓣，朝门的方向缓缓地漂移。她的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苡！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停住脚步。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
然后她转过身，我看到了她天使的面庞上晶亮的泪痕。这首歌我很喜欢。她恬淡地笑着，这笑容渐渐变淡、变淡……我最后只看见自己站在空旷的房间里。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火把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我很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他
这是王菲的《彼岸花》。
翻开硬皮的笔记本，我轻轻抚摸她的名字。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没有勇气。然后，我将它捧起来，将密密麻麻写满同一个字的纸张贴在我的唇上。一股温暖湿润的香气将我包围，就像那天在小巷里的邂逅。
当我把本子放回桌子上的时候，忽然在下一张空白的页面上隐隐现出了字迹，淡淡的蓝色墨水，却每一个字符都很清晰。
对不起，我一直欺骗了你的感情。当你知道我的一切美丽都只是虚无的不可触摸的幻影，我明白你会离开我。而我必须在临走前告诉你所有事实。
我属于31世纪。请不要惊讶。我的实体只是一台正方形的、黑色的丑陋机器。一台很高级的投影仪。这或许会让你对我这个骗子彻底绝望。它现在就存放在31世纪的一个实验室里。一个月前，出了点故障。我本来是应该降临在41世纪的未来世界的，时间转换器却在转动方向上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于是我的影子连同声音降临在这个过去的空间，于是我遇见了你。
每一次我都知道你在我身后。当时我是多么傻，一直不敢回过头来。现在我很后悔。
我喜欢淡色的花，美丽，易逝。你说过你也喜欢。你还说你相信永恒。然而我只是一个游荡的灵魂，我没有任何可以永恒的东西交给你让你永远不忘，更没有任何躯体可以埋葬在这个时代。我也相信永恒，然而跨越一千年，我的永恒触不到你的咖啡你的手指你的眼睛你的唇。
障碍已经排除了，我将前往两千年后的世界。今天的傍晚，我会随落日一起在这个时空沉没。我的一切虚假的美丽虚假的笑容都会在一瞬间化为浮沫。这次是永别。
最后我要对你说，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上了一个21世纪的人。
好想再听一遍那首歌。《彼岸花》。
苡
字迹在我读完后就一点一点消失了。我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开始缓慢地往下沉。我猛然惊醒了，门都没关就冲了出来，在街道上狂奔。
湖岸上一片雪白。梨花开了。
真的……是你吗？她远远地望着我，声音轻灵而悠远。
是的。我望着她清澈而忧郁的眼睛，慢慢走近。
苡只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忘了她吧。她凄然地微笑。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忘的，不管她变成什么。因为……我爱她。
她颤抖了一下，像上次那样，消失又重新显现。她的脸上是夕阳的暖色，长睫毛闪动着天真的温柔。她像一朵小花那样羞涩地笑了。
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你蹲在墙角，抚摸一朵花单薄的淡色花瓣。那一刻，我真正被你感动了。
记得。你的出现拯救了我。
那么，……可不可以，像那样，抚摸我的头发，就这一次。她真挚地望着我，皮肤愈发透明，像一尊玻璃塑像一样精致而脆弱。微风夹带着梨花的白色花瓣飘过，卷起她的长发和她的长裙，那一刻，她美到极致。
我将她拥入怀中，尽管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我似乎真的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用手抚摸她的黑色长发，就像那些黑色的线条真的在我掌心流淌、飞舞。
最真切的感受是她的不变的香味，持久地萦绕着我们。
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头，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擦过她的脸庞，走出一条晶莹的线路。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一个个镜头重新回放，我的糜烂的生活；第一次相遇，在微弱的荧光中在旋转的白裙中在空灵的微笑中在忧郁的眼神中的苡；绚烂的晚霞里面小花的馨香她的橙红色脸颊；淡色花封面的笔记本里面重复的同一个字；粉碎在清晨的咖啡杯和她的微笑；梨花瓣中她扬起的发丝……
天空开始黯淡。我突然感到空气变得寒冷，看到她的头抬起来，执著认真地望着我，带着很透明的天真笑容。她重新伏在我身上，像个幸福的孩子。我多么想紧紧地拥住她，一直不松手。我害怕消逝，我曾经对她这样说。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火把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我很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他……
她淡淡隐没了。
风带走她的香味，带来梨花的花瓣，它们依偎在我的肩膀。我用手指拈起一瓣，托在手心，它一下子被风卷走了不再回来。漫天皎洁的白色像雪片一样陨落，我看见每一片花瓣都在努力逃离我的视线。
似乎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就注定了这个故事会有一个悲伤的结局。
夜幕降临。我弯下腰，注视树下的一朵花，单薄的脆弱的花瓣，浅浅的米白色，淡淡的清香。黑暗中它发出微弱的荧光。
最后我直起身，点燃一支烟，跟着这一丁点闪烁的傲慢火光和浮躁迷惘的烟雾，沿着来时的路孤独颓唐地流浪步入漫长的浑浊的夜。
作者简介
钱好，一看就特稚嫩的女生。1986年8月15日生，浙江湖州人。喜欢白色，喜欢简单，喜欢音乐，喜欢文学。在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过第三届二等奖、第六届一等奖、第七届一等奖。怯生。我沉默是因为我不敢开口。从象牙塔里向外眺望至今。执著地等待幸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