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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无事献殷勤

书籍名:《不曾放纵的青春》    作者:夜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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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男子说着一口乡音,叶望舒心里松了一口气,隔着雨雾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车门边,抬眼一看,车里坐着的人竟然是崔铁!

  她出其不意,脚步都忘了移动。眼睛看着两三年没见的他,架着眼镜,白净斯文,一望而知是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雨水大了起来,打湿了她蒙在头上的衣服。渗进来的水沿着她的衣服领子滑到身上,寒意侵人。

  “望舒?”崔铁显然也是刚刚认出她来,“快进来吧。淋湿了,过后要感冒的。”

  叶望舒回过神来,连忙坐进去。她生平从来没坐过轿车,不知道如何关车门,崔铁探过身来,伸手把门关紧,顺便给她挂上安全带。他的手臂微微挨着叶望舒的身子,叶望舒忙向座椅上贴紧,鼻端闻到他身上一股清新的男子气息,心头跳得厉害,忙对崔铁道:“听你家大娘说,你快结婚了?”

  “哦——是。”崔铁看了她一眼,对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招呼道:“小颖,这是我高中同学叶望舒。”前面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对叶望舒礼貌地一笑,打量了一眼叶望舒的衣着,目光中似乎有疑问。她看了一眼崔铁,又回过头去。

  叶望舒知道自己所有衣服里最好的这身出门衣服,也已经寒酸得快要无法见人了,难怪这叫小颖的姑娘看了两眼。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吧,大学同学,结婚后一起出国,这可能是这对夫妻唯一一次到这山乡里了。

  “出国的日子定了?”叶望舒一边用衣服擦着脖子上的雨水,一边问崔铁。

  “嗯。签证和机票都办好了。这次回来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举行个仪式,我爸妈周末回来。”崔家搬出花溪村已经几年了,不过很多亲戚仍住在这里,回来结婚可能也是为着这些亲戚出门不方便吧。

  “恭喜你了,双喜临门!”叶望舒低声道,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雨丝,这场雨来得正及时,园子里的菜和旱田的苗就不用浇水了,省了不少力气。他大学毕业,出国,前程不可限量,而当年那个跟他学习不相上下的自己,就要彻底留在这山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都跟自己无缘了。

  命运,真是天差地隔的命运!

  “你怎么样?你大哥出来了么?”崔铁问。

  终于想起来问自己的情况了么?叶望舒感到心头苦涩,只问了一句,偏又是问大哥有没有出来,显然是随口说的话,心里根本不把自己的情况放在心上。

  那些青春岁月,毕竟过去了,什么都挡不住现实无情的冲击。

  叶望舒回过头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座的崔铁未婚妻。两个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碰个正着。叶望舒立时转开眼睛,答崔铁道:“我大哥还没有出来,不过快了。你爸妈身体好么?”

  望舒,你没有大学文凭,我爸妈不会同意咱们俩在一起的——退学的那天,她给他打电话,他张口说的就是这句。没有宽慰,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为啥退学?在学校受了委屈么?他问都没问。

  大学文凭,在他眼里,比她这个人重要多了。

  她还是退学了,再也配不上他。自那以后,他们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天看见他带着一个时髦漂亮的未婚妻回来,郎才女貌,够这大山里没见过世面的乡农羡慕一辈子了。

  “他们身体很好。明天会回来。”崔铁答道。

  叶望舒点头,不再说话。一里地的路很快就到了,到了崔家门口,叶望舒不待崔铁客气招呼进屋,就已经先道:“我离家两天了,得回去看看。明天的婚礼,我有些忙,就不来凑热闹了。祝——祝你们幸福如意。”她或许该过来花几个钱,毕竟这是山乡里不成文的规矩,谁家有了喜事,即使不大张旗鼓地操办,知道的人出于礼貌,也要花份子钱的。

  她一边向山上家的方向冲,一边感到头有些胀痛。她没有钱,一百七十块钱,全家四口人半年的花销,做菜的时候连盐都舍不得多放,她没有这种人情来往的闲钱。

  何况就算她有钱,她也不能参加他的婚礼。

  人在雨中,初春的山坡里,能看见浅淡的绿色在树梢草头冒出来,趁着雨,朦胧一团。年少的时候,她曾经跟崔铁在这雨中疯跑,上树摘野果子,下河捞鱼摸虾,在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里,他长成了一个小伙子,而自己成了大姑娘……

  如果今天没有碰到崔铁,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当着自己的面平淡地说他要结婚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对崔铁存着一丝幻想。

  就像童话里困在城堡中的公主,希望有挥着长剑的英勇王子来营救自己一样。她在田里插了一天秧,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或者跪在泥地里,一根一根地拔着花生秧子,手和腿最后都肿起来的时候,她心底深处无数次地幻想过崔铁回来,对她说歇一歇,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抱着自己逃下山,逃开这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重负,两个人建一个小家,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留在心底的梦破碎了,她才发现自己这样的累。她自以为自己坚强稳重,不管日子多苦,她都可以挺过去,原来都是因为心里想着有朝一日能跳出这重负的缘故。如今知道眼前是漫漫几十年的操劳,就算十几年之后小燕小宝长大了,以哥哥的为人,母亲终究是要跟着自己的,而那就意味着她得一直留在这山里,再也出不去了。

  叶望舒拿着手里的湿衣服紧紧捂着脸,冰凉的雨水贴在泪水刺痛的眼睛上,她强忍着眼泪——她不能哭,一旦哭了,整个人可能就会垮下去。那时候小燕小宝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走进家门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小燕小宝和母亲都在厨房里,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一齐出来,看见她浑身都湿了,叶母先说道:“快去换衣服,躺在炕上,我给你烧点热水来。”

  叶望舒嘴唇冷得青紫,哆嗦着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屋子。她拿着干毛巾擦干手脸,把浑身上下的衣服脱光,随便用毛巾擦拭了几下,已经打了一串喷嚏。她爬上炕,拉开炕几抽屉,找出干净的换洗衣物套在身上,仍感到冷。她伸手从炕几的上面拉出自己常用的被子,裹在身上。

  门被推开,叶母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身后跟着小燕,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姜汤,白生生的一个荷包蛋浸在姜汤里。

  叶母对叶望舒说:“把脚泡进热水里。姜汤太烫,等我去拿点红糖混在里面,你再喝。”

  叶望舒感激地点点头。父亲活着的时候,没受刺激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持家能手,可惜现在物是人非。

  她把脚泡在热水里,身上还裹着被子。小燕把盘子放在姑姑旁边,对她道:“姑,我爸在里面好么?”

  叶望舒点点头:“好。他就快出来了。你爸说出来后在城里找份活,到时候咱们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小燕还没说话,手里拿着一匙红糖的叶母走进来,听见望舒的话,沉着脸道:“蹲了这么多年的大狱,吹牛的毛病还没改!他要是能找到活干,那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

  叶望舒不想小燕听见亲生父亲这么被贬低,转开话题说道:“崔铁回来结婚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跟未婚妻,他家明天待客。我觉得咱们不用花钱了吧?”

  “花什么钱?你跟他好了那么多年,咱家一年之内出了三场灾事,他甩甩手就不要你了,真是陈世美!要我看读再多的书,良心不好将来总有倒霉的那一天。他那媳妇最好一辈子没有三灾八难的,不然这没情没意的崔家小崽子拍拍屁股,就会把她扫地出门……”

  叶望舒喝着姜糖水,感到身子暖了些,嘴里却一阵阵苦涩。自从父亲去世,哥哥蹲了监狱,嫂子抛弃孩子离家出走,自己退学,母亲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只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对不起自家。其实当初跟崔铁分手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她跟崔铁说是男女朋友,可他们毕竟没有挑明这层关系。在一起长大的那些年,两个人埋头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跳出农门,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从初三到考大学,他和她之间不过就是偶尔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拉拉手,连接吻叶望舒都不肯尝试——一心想上大学的她,将欲望的闸门死死地堵住。那时候她整天想的是将来:将来有足够的时间亲密,将来就不必整天担心回家种田,将来上了大学,崔铁想怎么吻自己都可以……

  可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崔铁如愿去了南方的一流大学,叶望舒却没有考上同一所学校,她被本省的师范大学录取了。天南地北地相隔,原本就不太紧密的联系越来越稀疏,她退学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这样的关系难以维系,退学,不过是两个人分开的一个很小因素罢了。

  不过母亲的话也有对的成分,不管怎么样,一起长大的伙伴,就算做不成夫妻,起码也该是朋友。从退学那天给他打电话,到如今五六年过去了,崔铁都不曾给过自己一句问候的话,他本性竟然是这样薄情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遭难了,根本就看不出来。

  “姑,你把鸡蛋吃了吧。等会儿都凉了。”小燕在旁边说。

  叶望舒回过神来,忙用勺子捞起荷包蛋吃了一口,对小燕说:“弟弟呢?”

  “小宝今天捞了些鱼,在厨房瞎忙活呢。”

  “下次别让弟弟去捞鱼了,听见了么?他太小,湖里水深,很危险。”

  小燕点点头,“我都说了不让他去,他偏去。等下次他不听话,我就揍他,他要是不怕个人,将来就得跟我爸一样……”

  十岁的女娃说不出这样的话,一定是跟大人学的。叶望舒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空杯子放下,问道:“奶奶又骂弟弟了?奶奶脾气不好,你不要跟奶奶学。弟弟还小,长大了就会听话的。姑姑有点儿着凉了,你去帮奶奶烧火,我躺着捂捂汗。”

  小燕点头出去了。叶望舒用个干毛巾包着头发,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可闭上眼睛许久,就是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柜子里薄薄的四张钞票,一百七十块钱,全家人半年的开销!

  钱,她需要钱!就算柴米油盐都可以自己动手做,可是一百七十块钱无论如何不够两个上学的孩子维持半年的。万一不幸,家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一盒感冒药就要十多块!她想着圈里的两头猪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长成,卖了猪肉的钱刚刚够明年种地;或许可以多养些鸡,每只鸡十来块,五十只鸡就是五百多块,差不多够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了;鸭子和鹅都太费粮食,养着不划算,只是生蛋给两个孩子补充营养罢了……

  她心里打定主意,打算等农田里的活计忙完,一个多月攒的鸡蛋也差不多够数了,让那两只杂毛老母鸡开始孵小鸡!除此而外,到了暑假,大哥已经回来,若母亲的精神状态许可,自己也可以试着到城市里打工。

  钱,她要赚更多的钱!要存钱让两个侄儿上大学,永远永远离开这闭塞的山乡,看看自己没福气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要回来!

  她睡着了。等到母亲给她端来晚饭,一盘白米饭,一碗炸鱼,加上几粒花生米,让她趴在被窝里吃:“别出来,就在里面窝着吃。再着凉了就真感冒了。”

  她闻着饭菜香气,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享受母亲的照顾,心里有点儿酸酸的:“妈也吃吧?”

  “我得看着俩孩子,不然他俩就得翻天覆地。”叶母转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看了细嚼慢咽的女儿两眼,突然道:“你哥回来之后,你进城找个活吧?妈来带着两个孩子——总不能为了我们,耽误你一辈子。”

  “你身体行么?”叶望舒想不到母亲说出这样通情达理的话,一时愣住了。

  “就是做点饭,有啥不行的?”叶母答着,后来冷笑着道,“咱家这些年是让别人看足了热闹!现在你大哥出来了,你再出去找点活做,把家业撑起来,咱们比谁差?就要争口气给山下那些破鞋看看!”叶父活着的时候,相好的几个女子都是山下的媳妇,这些年过去了,叶母仍耿耿于怀,提起山下的女人,一口一个“破鞋淫妇”,骂不绝口。

  母亲足不出户,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叶望舒心想以大哥的教育程度,加上劳改释放犯的身份,哪个地方会雇佣他?而自己没有大学文凭,听说很多大学生毕业即失业,自己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重整家业,若像母亲说的那样容易就好了。

  她把这些疑虑咽在肚子里,五年多了,母亲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不能轻易让她失望。

  第二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做好早饭,提醒母亲照顾两个孩子吃饭,自己拿着锄头到农田去铲地。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田里、园子里的农活只有她一个人忙活,不得不早起晚睡。

  一连三天,她都在田里忙碌。好在今天把花生点到垄上,这里的活儿就算告一段落了。叶望舒一边埋土,一边想着心事,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直到来人张嘴说话,她才猛回过头,见崔铁穿着米色的西装站在自己所勾的垄头上,素色干净的皮鞋在早上的太阳光底下,闪着亮光。

  “忙么?”崔铁问她。

  叶望舒摇摇头道:“你咋来了?”

  “你歇会儿行么?咱们老同学了,说一会儿话吧?”崔铁看着眼前的泥土,不想从小路上踏进来,可能怕脏了皮鞋,他看着叶望舒,似乎在等着她走上去。

  “等我把这两条垄播完,行么?”她低着头,眼睛扫了一眼自己干活的一身青布褂子和脚上的绿军用胶鞋——寒酸得让人自卑。是的,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穿上崔铁妻子所穿的高档衣服,可哪怕把腰累折了,她也要让两个侄儿读书受教育,她叶家的后代一定不能比崔铁家的差。

  “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地头的崔铁叹了一声。

  叶望舒闻言回过头来,疑惑道:“跟当年一样……”

  “当年也是这样,我说什么话,你都跟没听见一样。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答应。”他的声音里有点儿叹息,眼睛盯着她,俩人四目相对,同时想到了往事。

  望舒,让我亲一下,就亲一下——那是高一,他和她刚刚十六岁,他搂着她,求她让他亲一下。

  不行!我说了不行——十六岁的她不肯答应。那一年没有答应,十七岁的时候仍没有答应,一直到他去了另外一所大学,她始终没有让他碰自己的嘴唇。

  “你媳妇呢?她在家里等你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提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叶望舒低头接着点花生,不再看崔铁。

  “她跟我妈出门了。”崔铁一边说,一边看着叶望舒顺着垄沟越走越远。她头发上端端正正地扎着农村妇女干活时用来遮头发的方巾;身上的蓝布褂子有的地方都洗得变薄了,可即使是在满是泥土的田里,仍然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点;脚上丑陋的绿胶鞋,被她穿上,都比这山乡里其他人的顺眼舒服……

  叶望舒,当年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让自己神魂颠倒,睡梦里都是她的倩影,如今竟然落得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可即使是这样,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纤细却挺直的腰身,仍然如当年一般透着一股子坚定——她就是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你知道么,当初你从大学退学,我其实也很伤心。”崔铁叹了口气道。

  叶望舒心中一动,回头望着他。崔铁接着说:“那之后的两年,我一直不曾忘记你。我本来还想着你能回去接着读书,可听我家大娘说了你家的情况后,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小颖一直对我有意思,我们出去吃饭的第一个晚上,她就让我亲了她,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女孩子并不像你一样,矜持过分。”

  叶望舒低下头,盯着手上瓢里的花生,一粒,两粒,三粒……

  后来她抬起头来,对他说:“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不,我还没说完。当初若你能稍微给我一点儿希望,给我一点儿暗示,让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在乎我,那今日事情可能就大不相同。”崔铁快速地说道,“小颖就不一样,她喜欢我两年,追了我两年,连亲吻都是她暗示并主动。我跟你在一起,从来都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而小颖让我觉得……”

  叶望舒看着他,戴着眼镜,斯文白皙,跟当年一起读书时没有太多的变化。认识他二十几年了,可就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子有多自私。她放下手里的花生瓢,走到地头上,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道:“不必说了。今天你来这里找我,实在多此一举,当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些事多提对谁都不好。”

  崔铁看着她,叶望舒见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久不肯移开,后来他终于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出国后,再也不会回来。有些话,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望舒,虽然我娶了小颖,我也爱她,可我心里……”

  午后的土壤散着热气,沿着裤管向上蒸腾,叶望舒把手环在胸口,不待崔铁说完道:“你要是再说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你从来没做错任何事情,也不会说错一句话,这时候也别例外——”

  崔铁愣愣地盯着她,后来转开目光,看着眼前的垄沟慢慢道:“其实我怪老天爷,如果你能念完大学,没有你家里那些拖累,我们会顺理成章地走在一起。而今天跟我一起远走高飞的,就是你了。”他似乎说完了心里想说的话,不再逗留,迈步向外走。

  叶望舒看着他的背影,他了解她的性子,她从小就少言少语,即使受了委屈也很少抱怨,是个好姑娘。她长到二十四岁,从来不曾顶撞过任何人,是街坊四邻眼中最大度识体的女子。

  所以他就利用这一点儿,对么?他对当初把身处难中的自己抛弃,感到良心不安了么?还是他对娶的新妻子不甚满意,而把这不满发泄在自己头上?他说了这些话,把错都归在自己头上,他就可以抛开内心的重负,过他毫无负担的生活了,是么?

  他五年前记忆中的叶望舒,会把从这番话里受到的委屈吞到肚子里,可如今的叶望舒却不会!

  “崔铁,你错了。”她在他身后扬声道。

  他回过头来,眼睛里都是诧异。

  叶望舒不待他说话,就道:“你说当初我如果肯让你亲近,今天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你错了。不管我怎么跟你亲密,你都不会娶一个只有高中毕业、哥哥吸毒又坐牢、嫂子做妓女、拖着生病的母亲和两个小侄儿的女人。你或许跟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当年太矜持,导致你不确定咱们的关系,实际上你在骗你自己。崔铁,如果两个人互相在乎,不会在一方落难的时候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说,连个电话都不打,好几年毫无音信!当初你考虑的是你的前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不过今天你到这里,看见我现在的落魄,还能狠着心把你自己良心上的重负砸在我头上,我真不敢相信你是这样的男人。”

  “我只是说我的心里话。你要是觉得不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崔铁出其不意,有点儿意外地望着她。

  “既然你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心里话。”叶望舒看着他笔挺的衣服鞋子,最后目光落在他读书人白净的脸上,轻声道:“我当初之所以不肯跟你亲近,可能就是因为心底深处知道你不可靠。你看,我的直觉并没有骗我,对么?”

  崔铁脸上一阵红,他瞅了一眼叶望舒沉静的眼睛,扭过头低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迈步向山下走去。

  叶望舒看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树林之外。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回忆,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不能逝去的?

  她把手慢慢地攥紧,掌心因为常年操劳结成的厚茧摸起来硬硬的,就像脚下结实的泥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山头,茂密的林子里新绿满绽着新一年的希望——这一年对她来说,也该是新的吧?大哥出狱,母亲似乎受到大哥刑满的刺激,也变得健康多了,自己用五年的青春换来了全家人的健康平安,也该到解脱的时候了吧?

  叶望舒想到这些,刚才被崔铁的出现弄乱的思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把剩下的几垄花生弄完,她扛着锄头和水桶向家走去。走到半途,看见山下的小学生放学,她等在路旁边,一会儿工夫,就见自家的两个侄儿小燕小宝跳着跑上山。远远看见姑姑,小燕小宝争着喊:“姑,有给你的信!”

  叶望舒听了很惊讶,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呢。现在山下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电话,就算监狱里的大哥叶望权想跟她联系,也会打到崔家杂货铺,让她去接电话,又快又方便。她一边狐疑,一边接过小燕手里的信封,见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笔锋劲道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是个男人。

  撕开信封,里面几页信纸,展开见称呼那里写着“叶望舒,你好”的字样,她翻到信尾,落款是“刘国志”。

  刘国志?她皱眉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山下老刘家二胖子的大号,跟自己是小学同学!他没事给自己写信干吗?

  小宝小燕不停在旁边问信上写些什么,叶望舒把信塞在裤兜里,打算回家有空闲时候再看。一大两小相跟着回到家里,进了大门,只见院子里天翻地覆,鸡鸭鹅嘎嘎嘎地到处乱跑,原本整洁干净的庭院到处都是屎。叶望舒知道关禽畜的门又松动了,她放下水桶和锄头,带着小宝小燕俩孩子一通乱撵,鸡飞鸭跳地扇了满院子的灰,才把几十只家禽撵进旁边的胡同里,把小门胡乱插好。来不及打扫庭院,又听见屋子里的堂屋传出来哐啷哐啷响,叶望舒跑进去,见家里唯一的一只红冠子大公鸡正在后面厨房闲庭信步,看见叶望舒进来,哏哏哏地高亢叫了两声,一头钻进厨房。

  叶望舒从田里回来本就疲累不堪,这会儿见这红冠子公鸡又进了厨房,满走廊的鸡屎臭不可闻,不用看也知道厨房里肯定一塌糊涂。她心里恼怒,操起门口支门的棒子向那只公鸡走过去,正想狠狠地教训这顽劣的畜生,却听后面小宝大声道:“姑,你不是说咱家要孵小鸡么?”

  “那又咋地?”叶望舒没好气地回问,脚步不停向那只公鸡冲去。

  “那这个公鸡可宝贝了。咱家就这一个公鸡,你打坏了它,谁给母鸡压蛋啊?”小宝一边说一边冲过来,拦在姑姑身前,皱着眉看着她。

  叶望舒本来棒子都举起来了,听见侄儿的话,猛地醒悟,只好把棒子放下来,瞪着跳到锅台上的公鸡,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锅台上已经都是这畜生的大便了!她冲过去,不等这家伙扇翅膀飞走,就一把抓住,把它拎回胡同。

  回来看见恶臭污秽的走廊和厨房,再看看小宝,问他道:“谁跟你说的公鸡压蛋这样的话?”

  “我奶呗!”小宝说完,对姐姐小燕道:“我管院子左边的鸡屎,你管院子右边的鸡屎,不弄干净了谁也不准出去玩!”

  小燕拧着鼻子不屑:“你想擦鸡屎你擦!脏死了,我才不干呢。”

  叶望舒看着小燕漂亮的脸,十岁的孩子,眼角眉梢,已经依稀有了她娘张萍给人的轻佻感觉!

  好吧,我不是张萍的姑姑,可我是你姑姑,不能让你跟你娘一样!

  叶望舒边这么想,便一把拉着小燕走到院子里。小燕被姑姑的手劲吓坏了,又不敢挣扎,踉跄着跟到了院子里。见姑姑指着墙根的扫帚问自己:“这是干啥用的?”

  “扫地呗。”小燕见姑姑脸阴沉着,姑姑从来不轻易生气,可要是发起火来,比奶奶吓人多了。

  “那边大洗衣盆里泡的衣服,都是谁的?”

  “我和奶奶的。”

  “本来这些都是姑姑该干的活。可姑姑现在跟你生气,你整天穿着干净衣服,住干净房子,睡干净被子,不想想这些是怎么来的?弟弟比你小五岁,他都懂得分担的道理,你十岁了,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该伺候你?”叶望舒说到后来,气得有些结巴,甩下侄女的手,转身进了门内,走到母亲的屋子。

  叶母看见她进来,从炕上抬起身子说:“我听见那鸡进来了,就是身子动不了,只能听着它撒野。”

  “妈,你以后别当着孩子的面什么话都说,行么?”叶望舒看着母亲,刚刚在地头想到新的一年那些鼓舞起来的希望,这会儿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想到小燕的不懂事,又渐渐黯淡下来。

  “我说什么了?”叶母诧异地看着女儿。

  叶望舒嘴唇动了动,本来想咽回去,后来还是说出来:“像公鸡给母鸡压蛋这种话,不该跟孩子说。虽然是乡下,可孩子毕竟小,这样的话少提。”

  “嗨,一个压蛋还成了脏话了!你可真多心!也难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也没个媒人上门,难怪你听了上火。”

  叶望舒又羞又怒,这叫什么话!她二十五了,听了公鸡给母鸡压蛋,怎么就上火了?一整个下午,不顺心的事一件又一件,她心里堵得慌,出门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靠坐在炕沿下,感到浑身直哆嗦。

  裤子口袋里一阵纸张的窸窣声,她一愣,才想起刘国志的那封信。她伸手掏出来,一边展开一边在脑海里回想二胖子的样子。想了好久,那形象都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地只觉得是个瘦弱的小子,拖着鼻涕,学习极差,似乎初中毕业,就跟着本家的兄弟们出去打工了。

  她跟他都不曾说过话吧?这二胖子——刘国志给自己写信做什么呢?

  叶望舒,你好:

  这么多年没见你,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二胖子,现在人家都喊我刘国志。

  早就听说你回家了,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可每次提起笔,又觉得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你家又没有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打电话,就算打了电话,其实也不知道说些啥好。

  听家里人说起你家的情况,大伙都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也这么觉得,我在外面打工十多年了,见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或许穿得很时毛(髦),喷着香水,可心里一个比一个自私。所以我一直都没怎么交女朋友。

  我这里是个大城市,这里打工的机会挺多的。听说你大哥就要出来了,要是你想在你大哥出来后找份工作,就给我回封信。

  我会一直等你的信。

  此致敬礼

  刘国志

  叶望舒看了两遍,心里还是有些懵懂。这二胖子是对自己有意思么?她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儿红,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呢。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情书,也太隐讳了点儿,而且还有错别字,通篇也没有一点儿表示好感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异性跟她主动联系啊!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一分一厘地从土里刨食般地过了五年,那些灰姑娘碰到白马王子的美梦对如今的她而言,太可笑了。她的生活里没有梦,只有忙不完的活计,永远不够的钱,从来填不饱的几张嘴……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男人看上自己了,她从地上站起身,走到门后挂的小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肌肤黑了,粗糙了,鬓角的头发干燥无光,如果那个刘国志印象里的自己是十多年前的她,只怕他看到如今的叶望舒,也会失望至极。

  她想着记忆中的二胖子,觉得自己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当年她除了崔铁,从来不曾看过别的男生第二眼。这些年过去了,穷苦和孤独对她,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她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会勉强自己跟一个毫无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

  她把手里的信抓在胸口,很多年不曾对上天祷告的心,慢慢地对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灵轻声祈求着:求你,老天爷,让刘国志是个好样的吧!长相我不求,有没有钱不要紧,只要他心眼好,谦虚懂礼,凡事懂得为别人着想,对我来说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了。

  她想着心事,门被推开时,她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见小燕扎着两只湿手站在门口,对自己道:“姑,我全都干完了。衣服洗完了,鸡屎都擦净了,用的洗衣服剩下的水。”

  叶望舒看见侄女衣服的前襟都湿透了,心里大起怜意,她走过去把侄女搂在怀里道:“好孩子。姑姑刚才说你,你没生气吧?”

  小燕因为被叶望舒逼着干活,虽然赌气干完了,但脸上仍残存着一丝气恼。这时候听见姑姑这么说,那个通情达理的姑姑似乎又回来了,她就笑着说:“没事。我收拾得比小宝干净多了,姑姑你快点儿出来看哪?”

  叶望舒答应一声,看小燕出去了,自己转身把信塞在炕几的底层被子里,才走出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母听孙子孙女说起有人给姑姑写信,连忙跟女儿打听:“谁来的信?不是你哥哥的债主吧?”

  以前叶望权吸毒的时候,曾经到处举债,其中因为有几个大债主逼着他还钱,不然就要卸掉他一只肩膀,叶望权没办法才铤而走险去贩毒。这些年来,叶望权人虽然在监狱里,可是仍时时有以前的债主上门,只不过进了门看见一门的孤儿寡妇,什么办法都没有,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叶望舒摇头,她不想跟母亲说是刘国志来的信,母亲虽然足不出户,可万一让两个侄儿听见了,传到山下刘国志的本家里,难免说不清楚。

  “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问问我现在怎么样了。”叶望舒敷衍着答。

  “男的,还是女的?”叶母不依不饶地追问。

  “女的。”

  叶母听说是个女的,就不往下追问了。一家人默默地吃饭,吃完收拾碗筷的时候,叶母看着女儿,长叹着道:“让你受苦了。”

  叶望舒见母亲脸色愁苦,自己一个人在物质上支撑这个家好多年,她已经有些不堪重荷了,可更让她感到难以承担的是母亲精神上的脆弱。母亲的身体状况也似乎随着心情的变化时好时坏,比如昨天还结实硬朗地给自己熬汤烧菜,怎么今天就卧炕不起,连听见公鸡进了厨房都不肯从炕上起身?

  “妈,哥就快出来了。咱们家再也没灾没难了,你好好养身体,别总是胡思乱想。”

  叶母低着头,后来说:“我也觉得自己受了刺激。躺在那间屋子的炕上,总是想起你那不要脸的死爹,虽然他人都化成灰了,可还是恨得我牙帮子疼。这房子总让我想起那不要脸的死鬼,不太吉利。我想着等你哥出来,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在外面找到活干,我就跟着你大哥一起离开这儿。帮你大哥洗洗衣服做做饭,看看外面的人什么活法,兴许我这心一敞亮,病就好了。”

  叶望舒听着,对这个想法不太乐观,大哥那浮躁的性子,养活自己都困难,别说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了。不过母亲的病根兴许还真是在这房子里憋出来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她安慰母亲。

  叶母点点头,看着女儿在灶台上抹拭清洗。一个乡下烧柴火的灶房,在女儿的手下,一点儿灰尘油垢都没有,用破了的锅盖把手处,女儿用巧手仔细地缠了一层藤条,严丝合缝,妥帖舒服得就像女儿本人——难道真是老话说的,女人太干净了,命就不好么?

  “我来扫地,你去歇会儿吧。”叶母拿过扫帚,对叶望舒说。

  “天还早。我去把你楼上的屋子收拾一下,过些天农田里的活计忙完了,我就把你的东西挪到楼上去。大哥回来了,就让他在楼下住。”

  叶母点头。

  四个多月,还有四个多月,家里唯一的男人就回来了。

  水溅在小宝的屁股上,他嗤嗤呵呵地一阵乱蹦,边蹦边嚷:“姑,可舒服了,你也来洗吧?”

  叶望舒摇头,看着湖里被俩个侄儿泛起的涟漪弄皱了的云影,默默地出神。现在是农历的七月份,天渐渐地热了。虽然独门独户地住在山上,可她还是很小心,每天的梳洗都是端盆水到自己的屋子,绝对不在湖里游泳。可小宝小燕不肯,俩孩子非要到半山后的湖里去洗澡。叶望舒担心他俩淹着,次次都跟着,开始时觉得干了一天活的筋骨疼得慌,时间长了,发现坐在湖边上,看着远山青青、湖水潺潺,倒也不失为一种休息。

  她从小就喜欢呆呆地坐着胡思乱想,说胡思乱想,其实还不确切,她多数时间都是呆坐着,什么都不想。就这么盯着天上那片浩渺的蓝中的一点一点白,可以一看就是半天。

  可惜这样的时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十分罕见。五年多了,她很少有空闲。从早上睁开眼睛,就是忙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农活。冬天是农家歇锄的时候,她的身子偶尔有空闲,可当她坐下来,想像年少的时候一样天马行空般地胡思乱想一番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自由不起来了。生活就像一个沉重的砣,拖着她的心跟着一起下坠。

  所以这一刻才如此珍贵,她静静地感受这空蒙的世界,似乎天边的飞禽叫声都近在耳边,嘎嘎地,划破静空,在心头久久回味。她微微闭上眼睛,真想就在这静山鸟鸣中躺下,睡上一觉。

  “哎呀,姑啊,我脚抽筋了啊——”

  小宝突然惊恐地大声喊,叶望舒从迷糊中猛地惊醒,她站起身,看见湖里小宝在抱着脚啊啊地扑腾。小小的个子本就不高,这会儿在水面忽上忽下,似乎马上就要淹到了。

  叶望舒吓得心怦怦地跳,她来不及脱鞋脱衣服,几步冲到湖里。她水性极好,穿着衣服也游得极快,她刚到小宝身边,正想伸出手去,听见面前的小宝和小燕一起哈哈大笑,小宝更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从三步开外的水上冒出来,对叶望舒嬉皮笑脸地说道:“姑,水里好玩吧?让你下来洗,你不愿意,我就想了这个法子。哈哈,你上当了吧!”

  叶望舒听着两个孩子笑得开心,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沾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她哭笑不得,站在水里,用手在脸上抹抹水珠,对小宝道:“下次别这样。姑姑是大人了,不能在外面游泳。懂么?”

  “为啥不能?”小燕比小宝大几岁,加上有些早熟,知道姑姑是不好意思,笑着道,“我看崔婆子和几个大婶总是来洗,你洗也没事啊!”

  崔婆子六十多了,那几个大婶也都年到半百,别说光天化日穿着衣服在湖里洗澡她们不怕,洗完澡脱换衣服的时候,还能一边光着上身,一边在湖岸上闲聊——她们是山里的女人,又已经到了不太介意异性窥视目光的年纪,理总是在她们那边的。若哪个不长眼的半大小子敢偷看她们一眼,崔婆子众人能袒胸露乳地把那小子骂得找不到北。

  叶望舒把手挡在自己水湿的胸前,湿透了的衣服让手臂与胸膛的接触敏感异常,她感到自己的胸脯似乎被湖水轻轻地托了起来,随着一波波的涟漪在水中微微颤动,原本沾在胸部的衣服随着水向外鼓荡,整个胸口在水下无遮无蔽,所有的自律和规矩在这一刻骤然消失。

  她有点儿贪恋这失去自控的一刻,放任身体随着水而律动。这感觉陌生,连带着觉得自己似乎也陌生起来。她掬了一把水洗脸,觉得脑子清明了许多,她擦干脸上的水珠,对俩侄儿道:“我得回去换衣服,你们俩走不走?”

  “姑,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洗,现在有我们俩陪着你,你就玩会儿呗?”小燕看着湿透了的姑姑仍要回家,嘴不满意地撅了起来。

  “走吧。”叶望舒迈着步子向湖岸上走,不能把两个孩子丢下,天也快黑了,干脆一起回去。

  她站在湖边,回头等着两个孩子上来。小燕小宝磨磨蹭蹭地没玩够,不想快走,叶望舒正等得不耐烦,见水里的小宝指着自己的身后说:“那是谁啊?”

  叶望舒回过头去,刚刚还空荡荡的山坡地,此时拐过山脚的小路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黑色长裤的男子,清爽利落的短发下,一张脸很英俊。叶望舒愣了愣,傍晚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她感到湿衣服有些凉,用手撸着臂膀,山里人,不讲究跟陌生异性打招呼,她微微低头,转身对小燕小宝道:“走吧。天晚了,咱们该吃饭了。”

  小宝和小燕还没说话,她就听见小路上的男子对自己扬声道:“叶望舒?是你么?”

  叶望舒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微微奇怪,抬头仔细打量他几眼,记忆中的熟人若有这样脸孔的,她一定不会忘记:“是我。你认识我?”

  “我是刘国志,你收到我的信了么?”

  叶望舒惊讶地看着他的脸,记忆中的二胖子无论如何也跟眼前的男子合不上。她有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想起他给自己写的那封信,不由得脸上一阵红——她曾经想过给他回信,可几次提起笔,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同一个陌生男人书信来往,她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她不好意思:“收到了。你这是放假回家探亲?”

  刘国志看着她的脸,后来看着她水湿的身上,“你浑身湿了,要不要回家换衣服?”

  叶望舒点点头:“我正想回去呢。”她招呼还在水里泡着的小宝小燕,“上来吧,姑有点儿冷了。你们要是愿意玩,明天姑姑还陪你们。”小宝小燕看见这个陌生的刘国志,童子虽然天真,不过还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刘国志跟姑姑在一起,挺好看的。俩孩子见有热闹可看,就痛快地从水里跑上来。

  刘国志看着两个孩子,“你大哥的两个孩子?”

  “嗯。”

  “长这么大了。”刘国志把目光转到叶望舒身上,笑着说,“你一个人把这个吃奶的小孩带大,外加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还要照顾你妈,真是了不起。”

  叶望舒想不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夸赞自己,心里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害羞,“没什么。这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不养谁养?”

  刘国志看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对她的回答很高兴。他蹲下身子,对小宝道:“我帮你穿衣服?”

  “不用。我早就会自己穿了。”小宝拿起岸上换洗的干爽裤衩,想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裤头,手伸到裤腰上,想了想抬头对刘国志道:“你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刘国志有点儿惊讶,山里的男孩子,就连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都是光着身子洗澡,这五岁的小不点儿懂得啥叫害羞?他一边转过头去一边对叶望舒笑着说:“我记得他爸叶望权十六了,还光着屁股在学校旁边的塘里洗澡,这小子还真不像他爸。”

  叶望舒见这刘国志说话和行事既得体又和气,心中对他很有好感。她心中想着这家伙不错,又想起他给自己的那封信,不觉脸上红了起来,当着刘国志和两个孩子面,她更是不好意思。她弯身捡起小宝和小燕换下来的衣服抱在怀里,问刘国志:“我记得你家里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吧?你回来住哪里呢?”

  “哦,我家老房子让本家的二叔照看呢。我晚上到那里借住几天,没关系的。”刘国志跟在她身后,一起向山上走,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叶望舒拉着两个孩子的手,问刘国志。

  那刘国志看着叶望舒身边的小宝和小燕,似有意似无意地笑着道:“我刚才来之前,到你家去了,你妈告诉我的。我买了点儿香蕉苹果桔子还有点心,你妈好像身体不太好,在外屋没出来,我把东西放在后面厨房里,也没多坐,就来这儿找你们。”

  小宝和小燕听了,一起放开姑姑的手,如脱网的兔子般向家冲去,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嚷嚷:“谁先到家谁先挑!我要吃香蕉!”“我也要吃香蕉!”只不过眨眼工夫,俩孩子就跑得没影了。

  叶望舒本指望孩子能帮自己挡挡尴尬,没想到刘国志一句话就把孩子支跑了。她平生没尝过真正谈恋爱的滋味,并不知道跟异性如何相处,以前跟崔铁在一起,学业和前程让他俩更像是一对学海里的战友,偶尔有点儿放纵的想法,想跟崔铁依偎和亲吻,也都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或许是她心中始终把将来看得太重要,又或许她心底并不爱崔铁,她的青春,那些身体里燃烧的欲望与热情,因为过于自律的缘故,从来不曾肆虐过。

  而这些年过去了,当初的未来成了眼前的现在。现实比任何青春的梦想都更能证明当初种种顾虑的无益和愚蠢。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放任荷尔蒙激素,就可以安稳地考上大学,正常地毕业,找份好工作,结婚生子,可看看她现在,人算得再精明终究拗不过天意。再过三个月,她就二十五岁,拖着老小三口,没有男人会爱她、会娶她,而就在青春只剩个尾巴的时候,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真正地有个男子喜欢自己。

  “望舒,你一个人忙着家里的活计,累么?”刘国志说话的声音很低,他人在身边,山风吹在俩人中间,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的话。

  “还好。每年也就累那么两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好过些。”她身上衣服都湿了,应该快跑回家,可脚步却懒懒的不想挪动,心里深处有点儿舍不得太快到家。

  “我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左右。要是有些重活,你女人干不了的,别跟我客气,让孩子到我家老房子去召唤我一声就行了。”刘国志看着她,很殷勤地主动说道。

  叶望舒感到脸上更红了,这人看起来本分斯文,想不到做起事情来倒是一点儿都不犹豫,“嗯,好。”她点头,山路拐上去,偶尔能遇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拎着农具从田里回来,小小的村子,人人都互相认识,傍晚时分,她湿了衣服跟刘国志从人迹稀少的湖边回来,容易被人嚼舌头,想到这里,叶望舒加快脚步向家走,边走边对刘国志说:“谢谢你给我们买了东西,改天到家里来吃饭吧?”

  她该请他到家里坐坐的,可是家里没有男人,这刘国志要是真来做客,一屋子女人和小孩,不太合适。她父亲当年有个不好的名声,加上大嫂张萍出去当坐台小姐,五年过去了,她仍对家门的清白特别在意,户宇严谨,从来没有成年男子上门。

  也许过半个月大哥出来了,她可以请他来家还这份人情。

  刘国志对她的顾虑似乎很理解,他看着她的眼睛里,似乎还都是赞赏的神色。两个人一起走,他始终跟她保持着足够尊重的距离,狭窄的山路上,两个人连衣角都不曾碰过一下。一路沉默,到了往山坡上她家去的小路边,他适时停下道:“天晚了,我就不去你家了。先前你不在家,我去拜访的时候,看见满院子的鸡鸭鹅,看起来胡同口的门坏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明天上午帮你修修?”

  他说话温和又婉转,叶望舒心底对他极有好感,在这分开的岔路上,心里本还有点儿遗憾不知道以后怎么才能再见到他,这会儿听他说要来给自家修胡同门,叶望舒十分高兴,眼睛和嘴角不自觉地就有了笑意:“好。早上天气凉快,你可以早点儿来。”

  你可以早点儿来——这句话一说,她立即觉得自己说露了嘴,看刘国志似乎也听出来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盯着她的脸半天不动。

  叶望舒转身向山上跑,跑出好远,终究忍不住回头看,见山坡下刘国志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山路,她人似乎比刚才站在他身边时有了勇气,对他开心地笑笑,挥手再见。刘国志也抬起手,俩人对视片刻,才一个转身上山,一个低头下山。

  叶望舒跑进院子,这里是她天天生活的地方,以前她从未仔细地审视这将近一亩地大的庭院。此时想到刘国志明天要来,进了大门沿着石头路细细看着两边的菜园,她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用双手把这片菜园侍弄得一根杂草都没有,所有的土块都细细地用锄头敲碎,勾得深浅均匀的垄沟上种的豆角爬得半人高了,西红柿的秧子刚刚搭好了架子,样样蔬菜都很争气地长得很茂盛,高矮排列显得错落有致,能见出主人的用心和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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