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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执念

书籍名:《悲歌迷藏》    作者:七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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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在青稞怔怔望住我的片刻,我迟疑地伸出手,缓慢地搀住她的臂弯,我感觉到她身体忽然一僵,但没有再推开我。我扶着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越过河堤长长的阶梯,走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夜已经很深了,所幸离河边最近的那间诊所还没有关门,我搀着青稞下车,故意将脚步放得缓慢,眼光余角始终瞥向她肿得越来越高的脚背,太过专心,以至于当我们走到诊所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忽然有人在身后拍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吓得尖叫起来。

  在那尖叫声中,我听到一声似熟非熟的低沉嗓音在背后很淡定地响起:“真的是你呀。”

  我压着胸口缓缓回头,就着诊所门口略显昏黄的路灯,看到一张英俊的蹙着眉的脸,我晃过神,狠狠地瞪他:“请问我们认识吗?”一边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这张脸的讯息,等等!“啊,美术馆!”我轻呼一声,我记起他是谁了,在画展上我中暑时帮助过我的那个人!念及此,我低了低头,尴尬地嘟囔:“抱歉啊,一时没认出来。”

  他却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话锋一转:“需要帮忙吗?”他的眼神瞟向我身旁的青稞。

  “谢谢。不用麻烦了,没什么大事,我朋友只是受了点伤。”我暗呼一声,这才想起身边还站了个受伤的人。转身去推玻璃门,他却先我一步推开并且抵住玻璃门,侧着身子,我说了声谢谢,而后扶着青稞走了进去。

  青稞伤得很严重,除了脚,整张脸庞也浮肿起来,眼角与嘴角被利器划了几道细长的口子,护士给她细细地清理了好几遍,又将她脸上的浓妆洗掉,最后擦了止血消炎的药物,又开了一堆外用以及内服消炎药。

  我拿着单子去付款,一直很安静的青稞在我起身时忽然开口:“我会还你的。”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却无比坚定。

  可我在包里摸了许久,却怎么也找不到钱包!记忆迅速倒带,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付出租车费用时,又忙于搀扶青稞下车,将钱包落在了车上。

  怎么办?

  “多少钱?”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在我身后响起,回头,才发觉他竟然没有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掏钱,看着他去取药,又看着他异常认真地询问医生要注意的相关细节,仿佛那个受伤的人是与他关系很密切的朋友一般。

  “谢谢你,先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已欠了他两次人情。

  “那言。”他望了我一眼,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

  “嗯?”

  “我叫那言。”他又重复了一遍。

  “噢,”我顿了顿,才礼貌性地自我介绍:“盛西曼。”

  那个时候,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代表先后巧合地帮了我两次的一个人。我以为,茫茫人海我们未必会有第三次遇见的可能。可人生有时候真像一个万花筒,在你转到下一节之前,你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走出诊所,那言让我扶着青稞站在路边等他,片刻后,他的车停在我们面前。对于在深夜里

  身无分文的人来讲,我没有办法拒绝那言的第三次帮助。

  将青稞扶上后座安顿好后,我问她,你住哪儿,先送你回去。

  可直至那言缓缓发动车子,久久也得不到她的答案,她只是偏头过去望向窗外,不做声。我脑海里闪过河堤上她被揍的画面,又看了看她的满身伤痕,轻声说,如果不介意,你今晚就先住我家里吧。

  然后倾身跟那言说了个地址。

  转身,就撞上青稞定定望着我的眼神,借着窗外路灯照射进来的灯光,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闪一闪晶莹的光,明明灭灭,她嘴角蠕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又将头偏向了另一边。

  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仅仅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她一定是担心父母责骂,才不敢回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家这个在我们嘴里简简单单就说出来的词,在她心里,却是永远的悲伤与痛。

  那言将我们送到我家楼下,我扶着青稞上楼梯时,他忽然追了过来,在身后喊我:“西曼。”然后绕到我跟前,伸手,摊开掌心,昏黄的路灯下,我看着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那串泛着银光的手链,心里一惊,伸过去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这条银手链是夏至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那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节。这条手链的款式独一无二,是他亲手设计而后找了一位老银匠纯手工打制而成。

  自从夏至帮我戴上手腕的那一天起,我从来都没有摘下过它,可如今我却把它弄丢了,并且连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这些天也没有意识到曾被我视若珍宝的东西竟早已脱离我的手腕。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难过,就好像……丢掉的不是手链,而是夏至,以及那份感情。

  “是你的吧?那天我在美术馆休息室的沙发床上捡到的。”

  “谢谢。”我将手链紧紧握在手心,心里几欲落泪。想到美术馆,心里忽然一动,脱口而出:“你认得江离……”

  我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声,是青稞。我转身,看到她吃力地扶着楼梯,试图上去。扭头跟那言说了句谢谢再见,便跑过去搀住青稞慢慢地上楼。

  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屋内漆黑一片,万幸,妈妈还没有回家,假如她看见我不仅这么晚才回家还带着一个身份不明满身是伤的人,一定会吓一大跳,然后又是一番盘问……

  简单清洗之后,我将青稞扶进卧室,然后从里面将门反锁了。看来只得等妈妈明天去上班之后再起床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睡习惯了,有人在身旁怎么都无法入眠,又不敢翻身,怕惊动青稞。可她却忽然在黑暗中轻轻开口:“你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我忽地一怔,这句话多么熟悉,不久前,我曾在甘南问过苏灿。在这一刻,我似乎有点明白苏灿那么做的原因了。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是否有过这样的情愫——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我无法得知我之于苏灿是不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但青稞之于我,大概就是记忆深处里的故人。让我忍不住地便想去帮助她,对她好,没有缘由。

  想到苏灿,心里禁不住划过一丝遗憾。世界这么小,可世界也这么大,在这个城市,我一次也没有遇过她。

  “你叫盛西曼对吧。”耳畔再次响起青稞极轻的声音。

  “嗯。”

  “西曼,今天我青稞欠你的,以后一定十倍还你!”她翻了个身,声音依旧很轻,可却在暗夜里掷地有声,仿佛一句气吞山河的承诺。

  很久之后,她真的还了我这份情,连同一起给我的,还有跟这个凌晨里同样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只是她的声音里却不是今日的哀伤。她的眼睛望向别处,绿色眼影在明明灭灭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幽冷凌厉的光芒,如同她的话。

  她说,盛西曼,自此后,我们两不相欠,再不相干。

  02

  曾听过这样的一种说法,人与人的关系网,大概每三个人之间便会交汇出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十分奇妙。在此之前,我对这种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就像我一直不太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奇迹般的巧合一样。

  若不是我再次遇见苏灿。

  亚晨在暑假接的油画太多,一直到开学之后还没有全部完工,因为事先签了合约,无法推辞,只得利用晚上或者课余的间隙拼命赶,那段时间整个人呈现一副严重睡眠不足的暴走状态。所以在约定去取为表姐定制的手链那天,他与一堆颜料纠缠得走火入魔,一直到店铺打电话来提醒他才想起这回事,他脱不开身只得来让我代他去拿手链时,我与蔚蓝正下了晚自习在学校门口的小吃街吃得满嘴油腻,校门口那家铁板鱿鱼串美味得令人想吞舌头。

  蔚蓝撇着嘴怨愤地说罗亚晨那个猪脑子,这么晚了让你一个女孩子去拿什么鬼东西。骂归骂,一边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陪我一起前往。在车上,我靠在她肩膀上,微微闭眼,安心地小憩,我知道有蔚蓝在身边,一切都可以很放心。

  手链成品比画报上的设计展示图片更加漂亮,红与绿交汇侵染,在灯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宝石光芒,流光溢彩。就连看惯了华美饰品的蔚蓝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嚷嚷着要试戴,恋恋不舍地从手腕上摘下后,立马预定了同款材质设计相似的两条项链,乐得那个小老板精神都为之一振。我却在旁边看蔚蓝刷卡看得心惊胆战。

  后来当蔚蓝拿着那条项链给我时,才知道当初有一条是订来送给我,如果早知道当场就阻止她了。唉,当你有一个太有钱的朋友而自己家里条件却一般时,你大概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虽然蔚蓝在物质方面从来都不会计较这些,因为她是赠与者,自然无法体会接受者那一方的感受。古语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原本是抱怨着来,最后却心满意足地走。蔚蓝对物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她曾说,那令她满足与快乐。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病态,令人担忧。可那时候的我想的仅仅是,只要蔚蓝快乐,那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是周日,终于可以从补课的牢笼里逃脱出来,难得睡一个懒觉,却被罗亚晨追命般的电话吵醒来。看了看时间,才发觉已经快中午了,竟然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亚晨通宵赶工,终于在截止日最后一天将那些临摹的油画全部完成了。早上六点才睡,可再困顿也不得不爬起来,因为约了他表姐一起吃午饭。他住的地方离我家比较远,他说,好西曼,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把礼物送到约定的餐厅吧。

  我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用手机砸他的脑袋,而当我站在约定的餐厅外饥肠辘辘地等了近半个小时后那种想法更加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所以当打着大大哈欠的亚晨陪着笑脸说邀请我一起进餐厅吃大餐时,心里想着按正常逻辑应该拒绝,可咕咕叫的肚子却大声抗议地叫嚣说,去吧。

  我望着玻璃门内靠窗位置上令人垂涎的美食,吞了吞口水,手指已经推向玻璃门。

  一扇门,刹那之间,轻轻地一推,我们的命运轨迹便转了一个弯,开始偏离。

  我们——我,苏灿,那言,或者还有,罗亚晨。

  03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原来我与苏灿之间离得那么那么近。

  当我跟在亚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餐厅里最里面的座位时,我看见迎面而坐的那个女孩子,我怀疑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再睁开,没错,依旧是她——苏灿。我惊喜的叫声还没有出口,亚晨已经大刺刺地坐在她身旁,给了她一个熊抱,朗声说,姐,生日快乐。

  那一刻,惊喜之上又添一惊。苏灿竟然就是亚晨的表姐!我呆怔地以一种傻傻的姿势站立着,我想我真的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太令人意外的巧合。

  “西曼……”苏灿已经站起来,走过来拥抱住我,语调里全部是浓浓的惊喜,甚至有点儿哽咽:“这真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她在我耳畔轻声说。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知道傻乎乎地拼命点头,因为苏灿的哽咽,我眼眶里不自觉也泛起了水汽,这些都是失而复得的感激。在水汽迷蒙里,我看到一脸睡意朦胧的亚晨把嘴巴张得老大,越过他的肩膀,还看见一脸惊诧的缓步从洗手间那头朝我们走过来的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言。

  我怔怔地,我们这些人的交织,大概真的只能用奇妙的缘分来解释了。

  当那言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坐在对面那一刻,我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是谁。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个故事苏灿在甘南的夜空下曾讲给我听过。那是停留在拉卜楞寺的最后一晚,我们都睡不着,爬起来坐在旅馆的小天台上望着星空发呆,高原的夏夜凉而静,繁星密布,星空美得令人屏息,丝丝缕缕的微风拂过,苏灿指尖的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映照着她盛满忧伤的脸庞,映衬着她细碎的语言与记忆。

  苏灿自小开始一直喜欢的人,是邻居家大她两岁的哥哥,两家父母是旧识,感情深厚到特意将房子买成并排的两栋小院子。他们之间的相遇没有任何惊喜也不够惊心动魄,一切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而然,上一代的缘分铺就了另外一段感情的开端。

  似乎很多小女孩,尤其是独生女,在小时候都曾喜欢过自己的哥哥,表哥堂哥或者是邻居家的哥哥,喜欢跟在他们的身后四处奔跑玩耍,享受那种被照顾被宠爱的感觉。其实最初的喜欢很纯粹很透明,只是渐渐地那种超越兄妹的情愫会随着岁月暗暗滋生,朝着另一种感情铺展,无法遏制。

  那是爱情,苏灿的爱情。

  苏灿说,虽然我有哥哥姐姐,可因为年龄相差得太远,都不爱跟我玩,小时候的孤独感甚至超越了独生女。独生女往往会吸引到父母所有的注意,可父母亲的爱分成了三份,我所占据的仅仅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少。而且我性格沉默,欠缺活泼,并不讨长辈喜欢。

  她说,在我的童年以及少年,全世界全宇宙,都只有一个人对我好。他对我那么温柔的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的拳头帮我出气;下雨天永远撑一把伞等在家门口一起去学校;考试没有考好被妈妈责骂关禁闭的时候,他偷偷躲在窗户外面敲暗号,然后透过窗户拉过我的手,将一枚我最喜欢的奶糖放在我手心里;他送我亲手制作的第一架飞机模型……

  一个沉默孤独的小女孩,在跌跌撞撞的青春成长路上,太容易将这种好幻化成某种独特的情愫,埋藏在心底,一路滋生膨胀,再也回不了头。

  可是,后来他对我说,自始至终都只当我是妹妹。苏灿的声音在夜色下轻不可闻,轻细到仿似从遥远的山谷反射过来的余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忧伤绝望。

  她自我筑造起来的幻象世界,自此崩溃……

  那个人,就是那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笃定的一眼就看出那言就是苏灿心中的那个人,可有时候女孩子的直觉真是要命的准。

  一场生日饭吃到最后演变成认亲会一般,亚晨一边往嘴巴里塞东西,一边睁大眼睛咋咋呼呼地说靠,这也太巧了吧!

  谁说不是呢,这一场遇见,没有比巧合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苏灿显得特别开心,桌上的那瓶红酒有二分之一都被她灌进了胃里,是的,用灌的,她喝酒跟抽烟一样猛烈,仿佛灌进去的只是白开水。最后那言看不下去了,夺过酒瓶子将剩下的酒全部倒进自己的杯子,蹙着眉说,少喝点,你的胃不太好。

  哪怕他不爱她,可依旧关心她。可他却忽略了,这样的温柔只会令苏灿更加痛苦,欲罢不能,燃起无尽的希望,可接踵而至的是更加凶猛的绝望。

  04

  饭毕,苏灿提议去KTV唱下午场。

  趁那言去取车的片刻,苏灿挽住我的手臂将头轻搁在我肩膀上,眼神随着那言远去的背影,轻轻地说,今天还是我求他来陪我过生日的。西曼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犯贱。

  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没有。心里忽然间好难过,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不是先爱上、爱得深的那个人,永远都处于卑微的位置,低到尘埃里呢?

  到了KTV包厢,苏灿又点了两瓶红酒,亚晨试图阻止,可她却挥开他的手说,今天是我生日,又与西曼重逢,我开心呢。别不懂事。

  那言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没有做声,我知道苏灿并不真的开心,哪怕再次遇见我。她的不快乐自那言拒绝她的那一天开始,便深入骨髓,如同这些年她对他深入骨髓的爱一般。

  曾听人说,这世间有一种女孩子,为爱而生,无爱不欢。我不太信,我想怎么会呢,生活中有那么多值得我们好好热爱与留恋的东西,爱情诚然带着致命的美丽诱惑,可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可看到苏灿,我不得不信。

  哪怕是生日,她唱给自己的歌也那么令人难过。优客李林的一首老歌《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在每个想念的分秒\/刻画你紧紧的眉梢\/让每个想念的分秒\/留驻你淡淡的眼角\/从年少的轻笑\/到世故的祈祷\/而沉默的我却不明了\/这样的苦怎能教它过去就好\/因为今天想念的分秒\/到明天破晓……

  苏灿没有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忽然丢掉话筒踉跄地推开包厢的门,跑了出去。我起身欲追,那言已先起身追出去,亚晨拉住我的手臂,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他是我姐的劫。”一向大大咧咧的亚晨,忽然说出一句与他极不相称的带有宿命的话来。他的声音轻而哀伤。

  等了很久,苏灿与那言也没有回包厢,亚晨索性关掉音乐,包厢里静悄悄的。后来走廊里隐约传来尖叫声,伴随着从别的包厢里传出来的音乐声,我猛地起身,急忙冲出去。不远处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外,只见苏灿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发出锐利的尖叫,而那言,双手掩面,靠在她身旁的墙壁上,身体呈颓势。

  一个身影比我更快冲过去,是亚晨,他倾身双手紧紧圈住浑身颤抖尖叫的苏灿,一边回头冲身后的那言怒吼:“滚!”

  我蹲下身,握住苏灿冰凉而发抖的手指,她的头蜷在亚晨的怀里,已停止尖叫,只听到破碎的音节从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来,又被亚晨的胸膛挤压成沉闷的钝重。

  “你先走吧。”我抬头望了眼一脸疲惫与哀伤的那言。很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苏灿忽然之间如此失常,可现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似乎不太合适。

  那言最终沉默地转身走了。

  亚晨抱起苏灿,我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车子缓缓朝城南驶去。

  苏灿在这个城市最南端高校区外开了一家小书吧。两层小楼房,落地玻璃窗,铅灰色墙面,深红色柔软沙发,木质地板与原木茶几,一整面墙的书与CD碟片。墙角、吧台以及每个桌子上都种了绿色的盆栽植物,舒服而又美好的模样。

  从甘南回来后,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开了这家书吧,一楼是阅读区,提供咖啡饮料,二楼是她的生活起居室。

  苏灿其实是个很会生活的女孩子。

  喝多了酒又加之情绪激动过度,在出租车上苏灿靠在亚晨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亚晨只得让我从她包里摸出钥匙,打开了书吧的门。

  那天我与亚晨一直在书吧坐了很久很久,直至夜色一点点笼罩城市。我们每隔半小时就跑到二楼卧室去看一看苏灿。她的眉头始终紧蹙,眼角有泪惶惶地没入发间。我伸出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虽然我与亚晨谁都没有提,可我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担心与害怕。

  晚上十一点,我与亚晨沉默地走出书吧,走了好远,我回头去望,二楼窗口有灯莹莹亮着,我们走时故意没关的,虽然微弱,却不至于令忽然醒过来的苏灿感到孤寂害怕。

  那晚我再次做了那个梦,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那个暗夜河堤的梦。我再一次听到夏至仓皇而又忧伤的声音,梦里,我伸手胡乱去抓,想要抓住离我愈来愈远的声音,可什么也抓不到,握在手心的,是冰凉与潮湿。而后,那个吉普赛女人充满魅惑的声音周而复始地响在我耳畔,如同一把狠狠刺入我心脏的尖锐的刀——放下才能快乐,放下才能快乐。最后,声音一丝丝散去时,我竟然看到苏灿,她蹲在河堤黑暗的角落里,浑身颤抖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我喘着粗气惊醒时,床头柜上的闹铃不知疲倦地尖叫着。我伸手摸向脸颊,一头一脸俱是凉而粘稠的汗。

  窗外刺眼的阳光耀进窗户,洒在地板上,天光大白,又是新的一天。

  05

  青稞再次与我联系时,我正与蔚蓝在商场里给她妈妈选生日礼物。我真是好无奈,一个不太喜欢逛街眼光也不见得很好的人,却成了每个人选礼物时的首要参考人。

  蔚蓝拿着她爸爸给的信用卡兴致高昂地穿梭在一家又一家灯光绚丽的专柜,路过化妆品专柜时她说哎呀西曼你觉得送一套护肤品如何?路过珠宝专柜时又说咳,似乎这条手链也很赞诶。路过内衣专柜时她又觉得送内衣似乎也蛮不错的样子,说完嘻嘻笑着凑到我耳畔说,偷偷跟你讲,我妈妈起码有D罩杯!无比羡慕的语调。

  我的脸不禁微微泛红,蔚蓝与她妈妈一直很亲密,像姐妹知己一般,那种感觉与我跟妈妈之间的感觉不一样,我们彼此很爱对方,可我从来也不会像蔚蓝一样,摇着妈妈的手臂像个小孩子钻进她怀里撒娇。很多时候我会羡慕那样的亲密无间。

  “我爸真宠我妈呢。”结账的时候蔚蓝一边刷卡一边回头朝我挤挤眼。

  我心里却忽地一个咯噔,忍不住又想起在心理诊所外看到的那个画面。到底要不要跟蔚蓝说呢?每当这种想法再我脑海里浮现时,下一刻立即有个声音大声地反驳说,不行,绝对不行!而且那个声音一次一次告诫我说,那只是你的幻觉。

  正走神间,欢快的手机铃声将我惊醒,青稞在电话那端说:“西曼,你现在可不可以来一趟?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她说了一个地名,竟然就在我们待的商场隔壁的一家百货公司。

  蔚蓝问谁呀。

  一个朋友。我边说,边拉着她往那家百货公司去。一边走,我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我们是在百货公司的保安部见到的青稞。她行窃被抓,这次并没有我第一次遇见她那回幸运,得以逃脱。

  见我来,青稞微微低垂的头抬了抬,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感激。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被翻乱的包,以及她偷来的几只小物品,有睫毛膏、口红、钱夹等。

  蔚蓝见此情景拉了拉我的手臂一点也不顾及青稞很大声地说,她谁呀?

  我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先别问了。然后叹口气走到负责人面前说:“先生对不起,这些东西我们会如数付款,求您原谅这一次,不要报警好吗?”

  青稞轻轻别过头去。

  “西曼!”蔚蓝在我身后尖叫一声。

  我转身,轻轻说,先借我钱吧。虽然都是一些小物品,可价格全部加起来是一笔不菲的金额。幸好今天有蔚蓝在,要不,我哪里付得起!

  “我不要!你先告诉我,这个……这个肮脏,让你低声下气保护的人是谁!”她指着青稞大叫起来。

  “你丫骂谁脏呢!”一直沉默的青稞猛地跳起来,冲到蔚蓝面前。

  “就骂你!你他妈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自己做了脏事让西曼给你收拾烂摊子!”蔚蓝仿佛吃了火药般地爆炸开来,一句比一句高。眼看要打起来的架势,我一把将蔚蓝拉到身后,按住暴动的太阳穴,还没出声,那个负责人已冷冷地开口了:“吵什么吵,到底是要买单还是等我报警!”

  “买单!”我尖叫,而后拉住蔚蓝的手,一脸恳求地望着她:“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给你解释好不好?”

  她也望着我,过了许久,才沉着一张脸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说密码是我生日,而后恨恨地扭身走了出去。

  走出百货公司,我将那只装着所有物品的小购物袋递给青稞,她低了低头,良久,终是接了过去,而后轻声说,对不起,谢谢。

  片刻她抬头望着我说,西曼,我又欠你一次了。

  “以后不要再这样子了,很危险。”我叹口气,顿了顿又说:“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说出来,能帮的我一定会尽力。”

  正当她嘴角蠕动想要再说什么时,身侧忽然想起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以及一声口哨声。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摩托车旁,一个男生正斜斜倚在车身上嚼着口香糖,安全帽拿在手上,见青稞望过去,他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我男朋友。”青稞说。

  我忽地意识到什么,抓住青稞的手,严肃地盯着她说,今天的事他知道对不对?他一直在外面等你?或者说……我咬了咬嘴唇,是他一手策划,却让你独自陷入困境!

  “西曼,别问了好吗?”她轻轻挣脱我的手。

  我还想说什么,那个男生已经走了过来,他蹙着眉看着我与青稞的拉扯,瞟了我一眼,而后看着青稞说,磨蹭什么呢,走啦!

  然后强拉过青稞的手臂,转身就走。青稞一边走一边回头用手在耳畔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我却怔怔地眯着眼盯着她旁边的那个男生的背影,以及他左手臂上的一个环。脑海里有浮光掠影的画面迅速倒带:纪睿的心理诊所的楼梯间,一阵风,利器,脸颊的血迹,以及一溜烟远去的摩托车与一个背影……

  我想起来了,他是当初那个刮破我脸颊的人!

  “喂——”我不自觉地大喊一声,可下一秒,我的手机响起来,只得低头从包里掏出手机接通电话。

  是亚晨,他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令我的身体瞬间如坠冰窖,禁不住轻颤起来,挂掉电话站在原地呆怔了许久,才猛地想起现在应该去拦出租车,赶去医院。

  苏灿出事了。

  06

  那是我第一次与死亡离得那样近,我第一次如此讨厌医院苏打水的气味,冰冷的病房,以及近乎惨烈的白。

  这与以前很多次去医院找妈妈或给她送饭是截然相反两种感觉。我一路狂奔,听到自己的足音在午后寂静的病房走廊上发出咚咚咚令人害怕的空洞声音,深秋的风从一路洞开的窗户外卷进来,刮过我的耳鼓,直刺砰砰砰剧烈颤抖着的心脏而去。

  走廊尽头的急救室外,亚晨颓丧地坐在地板上。我跑到他身边蹲下,握住他冰凉而轻微颤抖的手指,不敢问一句,苏灿怎么样了?

  我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亚晨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将头搁在我肩胛深处,颤抖着声音说,西曼……我真的很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西曼你知道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好恨她。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我也害怕,可我不得不咬紧嘴唇,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紧了紧圈着亚晨的手臂,此刻的他如同一个脆弱的小孩子一般,整颗心被一种叫做死亡的恐惧所占据所攫取。

  我深知他与苏灿的关系有多么要好,亚晨的家并不在这个城市,父母因为经商很忙碌常年出差在外,每一年的寒暑假都将他送到这个城市的姨妈家里,作为表姐的苏灿对他很照顾,虽然年龄相差了六岁,可他们之间一点代沟也没有,一直很亲密很要好。升高中时,亚晨索性搬到这个城市来念书。

  “别怕,不会有事的。”我轻声安慰他也安慰着自己。

  在漫长的时光过后急诊室的门,终于被打开,昏睡中的苏灿被缓缓推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片了无生气的纸片儿。

  医生说,幸好发现得及时,否则……

  她喝了掺了安定片的红酒,然后溺在了浴缸里,若不是在书吧里做兼职的女学生有事需要找她请假,而后找上二楼卧室,只怕……

  夜色四合,苏灿缓缓转醒,看到坐在病床边满脸担忧的我与亚晨,冲我们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她说,我并没有自杀,只是这些天老睡不好,太痛苦了,就用酒送了片安定,想着泡个舒服的澡去睡午觉的……

  “别说了。”亚晨打断她,偏头不忍看苏灿自欺欺人的解释。

  “亚晨你先回去休息吧,西曼留下来陪我。”苏灿又开口说道。

  亚晨望了望我,我用眼神示意他别担心,有我在呢。他才放心地离开了病房。

  我蹲在病床旁,摸了摸苏灿苍白的脸颊,轻声说,怎么这么傻呢。

  我没事呢,别担心。她望着我。

  “要不要喊那言过来……”我迟疑了下,还是问了出来。或许她最想看到的人,是那言。

  “不要!”她尖叫着打断我。

  过了许久,她又幽幽地开口,我不想再令他心生厌恶与失望。而且,有什么用呢?他能给我的,我不想要;而我想要的,他永远都给不了。

  她扭过头望住我,说,西曼,你还记得在甘南时那个占卜的吉普赛女人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

  我似乎有点明白她话中的意义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我们努力便可以得到的,可有一样,任我们拼尽全力却也只能是绝望,那就是你深爱却不爱你的人的爱情。那个女人说莫强求,放下才能快乐。我知道,我一次又一次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给自己催眠。

  可是西曼,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放不下呢?

  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苏灿的声音轻飘,在病房内惨败的灯光下,在这个冰冷的空间里来回荡漾,撞击着我的心脏,一声又一声,声声切切,凄婉而哀凉。

  我望着窗外浓黑的夜,无法给她一个答案,就如同我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为什么时光过去这么久,我就是放不下夏至呢?放不下那些记忆中璀璨的美好过往,放不下心中想得到一个关于他不告而别的答案的执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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