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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重逢(5)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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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红兵愣了一下:“放心,我也不傻。”

  打发走张红兵以后,陈星找了张椅子默默坐下,看着门里透进来的一小块阳光发呆。自从那天夜里见到张红旗,他就常常如此——在思维真空的状态下度过一天。有时,他还希望自己赶紧变老算了。

  而每到夜里,自然又是辗转反侧的。他便拿出写给张红旗的那些信,在台灯下反复看。但他却又不想提笔写新的,那种自欺欺人的倾诉已经显得没有意义,他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对张红旗说些什么。

  他甚至时常萌发拔腿就走的冲动。就像当初一样,从眼下的生活里逃出去。

  陈星本以为他和张红旗的事情就这么完了。他们已经彻底变回了两条平行线,变成了天空中两个永不相逢的星座。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段日子,北京奥运会的预热工作进入了癫狂阶段。满街都是所谓“福娃”的卡通玩具——咱们国家真有经济头脑,你想买吉祥物,得掏五份儿钱。电视里成天播放着这样的节目:一群开奇瑞qq的司机找了个操场,把几十辆车拼成了五环的形状,对着镜头高呼:北京2008!或者是一个爱好管乐的民间奇人,居然在他的葫芦丝上接了一根几十米长的大管子,管子弯成五环的形状,老家伙妄图让奥林匹克精神和他的葫芦丝产生共鸣,吹的时候屎都快憋出来了。他也在镜头上高呼:北京2008!

  “全北京的神经病都他妈窜出来了。”小北评论,“他们不会在安定医院点圣火吧?”

  当然,抽疯的也就是老百姓。真正有脑袋的家伙这时候正琢磨别的呢。房地产商仿佛正在进行最后冲刺,不计后果地买地盖房,并鼓动全国人民不计后果地买房。别说北京五环路了,连秦皇岛的楼盘都敢管自己叫“奥运板块”,他们信誓旦旦地预测:这时候再不出手,奥运过后就别想在“国际化大都市”立锥了——找一暖和点儿的水泥管子吧。

  陈星父母的小区也面临着拆迁。一家叫“房事勤”的“很有来头的公司”早就看上了这块地。借着奥运建设的东风,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搞定了区文化局的领导,准备在那里建一家美国式的“帽儿”。而那些在北边上班的小知识分子,则被轰到了南五环——“那边交通特便利,从来不堵车”。

  和死磕到底的钉子户相比,陈星的父母倒是特别好说话。毕竟他们也快退休了,搬到南五环能图个清静。而且南边物价低,白菜还便宜五分钱呢。

  一家人饶有兴致地买家具看装修,准备乔迁新居。而就在这个当口上,原来小区的物业公司却找上门来了。

  “你们还拖着好几年的物业费呢。”一个北京老爷们儿无奈地说,“我们也是让房事勤轰走的,你们走了还有地儿住,我们呢,就剩一屁股外债了。这俩月都没钱发工资,要再收不上钱来,真看不见奥运开幕了。”

  原来,前几年单位房改,文化局家属院也划归物业公司了,但大伙儿常年没有交物业费的习惯,都死扛着不掏钱。物业公司呢,拿不到钱也不提供任何服务,连信箱都给关了,就这么干耗了好几年。

  陈星的母亲后悔了:“早知道还有这么一茬儿,应该让房事勤公司给咱们交。”

  最后,还是陈星拿出钱来,把物业费补交了。他们没想到,物业公司还挺仁义,拿到钱的第二天,那个北京老爷们儿忽然又抱着一只巨大的纸箱子来了:

  “前些年没交物业费,我们当然不管给你们送信送报纸了,现在钱交了,这些信就还给你们好啦。”

  陈星父亲哭笑不得:“我说这么长时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简报》都跑哪儿去了呢——还以为那协会倒闭了。”

  他又对那老爷们儿说:“您替我们扔了得了。05年的新闻我们不需要看了。”

  但陈星随手在那纸箱里翻了两下,登时僵住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手都哆嗦了。

  “那我真扔了?”老爷们儿说。

  他忽然听到陈星一声怒吼:“我操你妈!”

  迄今为止,陈星活了27岁。作为一个常年的后进生,他从来不看书。而这天,陈星度过了有生以来阅读量最大的一个夜晚。他在10个小时内,读完了20多万字,并且都是手写的。

  那是张红旗到美国后给他写的信。是他提出分手后,她一笔一划地写的。只是因为每平米每月9毛钱的物业费,这些信全部泥牛入海,在不见天日的传达室库房里封存了5年。

  第一封信写在他提出和她分手的那一天。她问他“为什么?”最后一封信写在她即将回国的前夜,她说:“即使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想想你也在那个城市,我的心里像有了依靠。”

  在一些信里,她长篇累牍地抱怨,说美国的生活太无聊也太累了,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另一些信中,她的心情似乎很好,饶有兴致地讲述着当天的所见所感,连最细微的心情都写到了。

  还有一些信,她想他一样迷惘:“我来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以后又会如何呢?”

  她也直言不讳地说她想他:“你有时也会想起我吧?”

  她甚至歇斯底里过一次:“你到底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一连写了二十多遍“在哪里”,比那首著名的思念周总理的诗歌还要多。

  陈星看着这信,用手背抹眼睛,又把眼泪蹭到外套上。他想起和她分手时,曾说过“我还是你最亲的人”,但他却错过了她的这么多喜怒哀乐。这是最亲的人吗?他违背了这个诺言。

  他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从深圳带回来的帆布书包,取出自己给张红旗写的信,按照时间的顺序,把两个人的信对照来读。读了两封,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悲哀而又欣慰。原来这些年,即使远隔着千里万里,即使颠倒了黑夜白天,他们之间却还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让平行线般的两个人遥相呼应,心心相通。

  和张红旗在一起时,他曾经历过很多神奇的时刻,比如他们在昌平金色的天空下漫步时,比如她从夜色中等待他时。但真正的神奇,却发生在他们分别的时候。

  而现在,到了让神奇照进生活的时候了吧。陈星想。

  第二天是周末,他不顾一天没睡,独自走到了张红旗家楼下。他在花坛里抽着烟,脑袋清醒得像这个清晨一样。

  一直快到中午,他才看见张红旗从楼门口出来。她插着兜,慢慢地向小区门口走去。但陈星没有叫她,他默默地跟在后面——就像大学时,他跟踪着她一样。

  张红旗没有坐车,步行走过了几条街,来到一家电影院门口。那是个新开的影城,装修很豪华,正在上映一部美国大片。

  陈星远远地看着张红旗买了张票,走进放映厅。她独自一人吗?她的“男朋友”没陪她来吗?他想,那人也许在里面等她吧。按照陈星的性格,这种时候一定会低头走开的,但今天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和张红旗重逢。

  他等她——或者他们——看完电影出来。但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电影散场了,蜂拥而出的人群里却没有张红旗。于是,他又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还是不见踪影。此后,第三次循环播放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观众正在检票。这时天已经黑了。

  是她已经走了吗?不会呀,这种电影院的厅小,只有几十个座,出出进进的人群,他都仔细盯了一遍。那么她还在里面吗?有谁会一连看三遍电影呢?

  但张红旗真的看了三遍电影。

  这些天,她都是失魂落魄的。今天本想出来随便走走,但鬼使神差地就进了这家电影院,还买了张票。屏幕上演的是什么,她根本看不到眼睛里去,隆隆的印象,也没法让她分神。她只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电影演完了,身边的人纷纷起身,留下一地吃剩下的爆米花盒子。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离开。她想在黑黑的地方多呆会儿。她还觉得在一片喧闹声中,更适合把自己藏起来。

  于是,当收拾地面的服务员进来问她为什么不走时,她说:“我还想再看一遍——你能帮我卖票吗?”

  服务员诧异地看了看她:“不用买票。你想坐多久都行。”

  他又问:“要不要爆米花?”

  为了表示感谢,张红旗买了两大桶。

  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电影放了第二遍、第三遍。她仍然什么也没看懂,就连男主角的长相都记不清楚。她想:这是怎么了?已经出国又回国,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还在为某个人而难过吗?

  这么一想,张红旗吮泣着,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时,陈星从台阶的高处慢慢走了下来。他找到张红旗,借着银幕的光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便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

  他像牵着一个盲人似的,把她拉出了电影院。

  整整一个晚上,陈星就那么拉着张红旗,在灯光璀璨的北京走路。他们谁也不说话,如同一对牵线木偶。

  夜很深了,他才把她带到酒吧。客人都已经走了,小北也回家睡觉去了,只剩下几个服务员正懒洋洋地收拾店面。陈星拽着张红旗,径直穿过大厅,进了他和小北专用的休息室。

  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他们仍旧一言不发,紧紧地抱在一起。抱了很久以后,他们才想起接吻。虽然昨天一夜没睡,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但陈星依然精力旺盛。有团烈火在他身体里面燃烧。从张红旗的嘴唇上离开,他像确认似地看着她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秘地看着他,让他变成了今天的他。

  现在,这眼睛正在鼓励着他勇往直前。

  第二天早上,他和张红旗走出休息室,正好遇到了小北。小北看到张红旗,像见了鬼一样大喊大叫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又偷偷问陈星:“她把你的阳萎治好了吗?”

  而这个时候,张红旗才略微恢复了一点神志。昨天,她太百感交集了。

  “你——还好吗?”她没话找话地问小北。

  “还好还好。”小北笑嘻嘻地说,“你好他就好,他好我就好。”

  说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大眼妹妹也上班去了,你们到我那儿接着聊——怎么如火如荼都无所谓,别真把屋子点了就行。”

  小北和大眼妹妹现在搬到了望京附近的一套新公寓里,面积比原来的大了不少。小区里住着许多韩国人,那些家伙喜欢冬天穿着拖鞋,骑踏板摩托车。来到北京后,他们总算能敞开了吃五花肉了,因此一个个都肥肥的。

  在小北的家里,张红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饭。眼下的状况像是梦境,好像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获得一些真实感。她让陈星坐在皮沙发上喝啤酒,自己到楼下超市去买了排骨、牛肉和青菜。她在厨房里洗洗涮涮,锅和碗碰得叮当响,清晰地传进陈星的耳朵。

  她一共做了三个菜:红烧排骨、西式牛肉和炝炒油麦菜。虽然在美国时,她就学会了做饭,但此刻还是惊讶于自己的手艺:每个菜都油汪汪的,很有一股富足的小家小户的味道。而且分量都异常的大,够吃好几天的了。这也是在美国养成的习惯。

  然后两个人就坐在松木餐桌旁,吃。他们仍然没怎么说话,交流仅限于“咸不咸”、“是不是有点儿老了”。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避而不谈的约定——不说过去,也不说以后。不说他的经历,也不说她的记忆。眼前有的只是他们的现在。

  张红旗终于捂住脸,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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