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吊在空中(2)
“神兵牌缓降器……”陈星习惯性地对他说。
但那男人打断了产品介绍，而是询问他进行现场演示的时间和地点。
“随机，一般是住宅楼，哪儿人多往哪儿凑合。当然也要争得物业公司的同意，有时候还得交点儿手续费……”陈星不清楚对方的来意，迟疑着回答。
那男人问他：“想不想搞点儿别的副业？”
原来对方是一家连锁影城的推广部经理，他看见吊在半空中像虫子一样乱扭的陈星，也被激发得“灵机一动”了。
两天后，陈星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了高楼大厦之间。他穿着一身酱红色的紧身衣，连脑袋都蒙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远远看去，好像半空中挂着一块“王致和”。一边顺着楼梯外沿缓慢下降，他一边摆出各种古怪的造型：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奋力飞翔。这些都是影城的推广部经理教给他的。
下降到七八层的高度，确定楼底下的人可以看得真切了，他忽然用手在屁股上一扯，拉动了什么机关，一条巨大的横幅凌空扑棱棱抖下。横幅上写着：
全新引进大片《蜘蛛侠》
Spiderman
美美国际影城震撼上映。
这样一搞，围观的群众远比以前多。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家伙还在下面鼓起掌来：“好！好！”而且不知从哪儿窜出几个戴黄帽子的小青年，他们挥舞着一叠电影票，叫卖起来：“现场售票，一律六折！”
陈星也不歇口气，立刻加入战团：“神兵牌缓降器！危急时刻的好帮手！”
等到人群终于散去，那个影城推广部经理凑过来，满意地递给陈星一张电影票：“效果挺好，就是表演还不够到位。晚上认真看一遍片子，学习一下。”
就这样，陈星有了推销缓降器之外的第二份工作。每当电影院有新片上映，他都会领到一身新行头，以稀奇古怪的姿态出现在高楼之巅。那几个月，他曾扮演的角色依次是：木乃伊、超人、一只蚂蚁、大象、秦始皇。
渐渐地，他竟然小有名气了。一天早上，他刚在早茶店吃完皮蛋瘦肉粥，卖粥的小姑娘忽然指着他叫了起来：“你不是那个秦始皇吗？”
他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一张报纸，第二版上竟然有自己的小照片：吊在空中，手握长剑，面目狰狞，生动再现了一代伟人的光辉形象。
上了报的陈星有些飘飘然，胡撸着后脑勺说：“被认出来啦，被认出来啦。”
他想告诉小姑娘，自己何止是秦始皇，还扮演过蜘蛛侠、木乃伊等等等等呢。只可惜大多数角色需要把脸裹住，人民群众看不到。
就在被影迷认出来的当天，好运气又来了。那天刚一收工，影城推广部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他：“你卖的那个什么什么——”
“缓降器。”陈星说。
“多少钱一个？”
“一千。”陈星想，是不是电影院要采购一批？这个经理真够意思。
对方干脆地说：“六折卖不卖？”
“卖。”陈星不假思索。别说六折了，五折都卖，反正成本为零。
“我先来十个。”
没过几天，这家伙又火急火燎地卖走了十个缓降器。
直到又过了两个月，陈星才后悔得直拍大腿。如果他那时够聪明，完全可以狠赚一笔的。可惜，当时的他已经很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了：缓降器销售旺盛，每天为影城做完空中表演，还可以拿到几百块的红包——他王老五已经没见过那么多钱了。
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机会，是在一天早晨。那天，推广部经理以无比荒唐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他高举着一泡直径达到两米的大便，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陈星都看呆了，他想，那么大的一泡大便，怎么没把那家伙压死。而推广部经理来在近前，这才看清，是一泡塑料泡沫雕塑而成的大便。就是，即使是大象也拉不出这么巨型的大便啊——况且形状还那么完美，顶端有一个尖儿。
“你们准备上映时传祥的故事吗？”陈星不解地问。
“不不，”推广部经理说，“这是影城以外的活儿，上海那边儿的实验话剧《我是一泡屎》。”
推广部经理说着，攥住大便的那个尖儿，一揪，露出刚好能钻出脑袋的洞：“钻进去。”
当天上午，陈星上演了自己从业以来最丑的一幕：他变成了一泡长出四肢的大便，在城市的上空缓缓下降。那个样子，让人怀疑云层深处隐藏着一只同样巨大的肛门，正在朝这个南方城市拉屎。不巧的是，降落到十层楼的高度，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大便凌空摇摆起来，好像在荡秋千。陈星藏在大便里，被晃悠得直想吐，但还必须通过安装在大便里的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出推广部经理交待的台词：
“我是一泡屎！”
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却有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影城的推广部经理给实验话剧团干活儿，应该算副业吧。
他不知道，与此同时，深圳起码有十座高楼上都悬挂着相同的大便。同样的喊叫声在这个城市此起彼伏：
“我是一泡屎！”
毋庸置疑，影城推广部经理在深圳打拼多年，他很有经济头脑。当陈星只满足于卖出缓降器和拿红包的时候，这家伙迅速成立了一家“高空传媒有限公司”，利用从陈星那儿收购过来的缓降器，拼凑了一组乌合之众，专门代理各种文艺演出的广告。
他甚至把“以缓降器从事广告宣传”这一发明申请了专利，并在报纸上打出了“诚邀加盟”的启示，把业务推广到了深圳的周边城市。每拿到一笔加盟费，他就从陈星那儿收购十个缓降器，再以五千元的高价出售给其他城市的连锁公司。
而这个商机，本应该是陈星的啊。想到这一点，他非常沮丧。自己不光不是上学的料，现在看来，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好在推广部经理还算仁义，人家没有把他和其他打工仔一视同仁，每次高空降落，都会给他一个格外大的红包。靠这笔收入，陈星不光能继续住在那套破房子里，还买了几样简单家居，把日子像模像样地过起来。再加上出售缓降器的几万块，这趟深圳之行，已经算收获颇丰了。
“你还年轻，只要用心学，机会还多呢。”推广部经理拍着陈星的肩膀说。
陈星无话可说地眨眨眼。
手头有了点儿钱之后，陈星立刻买了一台全新的松下牌“评书宝”。这可能是他唯一需要的家用电器了。每天晚上回来，把自己的专用缓降器（硕果仅存的一部了）往地上一扔，他就立刻抱起那东西，仔细地调整频率，搜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频道的节目，倾听侯宝林大师。因为深圳的地方台没有相声栏目，每当中央台的段子说完了，他的夜晚就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无聊。
窗外的灯红酒绿也和他全没关系。在这样的夜晚，他常常坐在床头，像个鳏居的老人一样发呆。坐到深夜，不免一声叹息。
临睡觉前，陈星脑袋里浮现出的，总是自己和张红旗刚刚“在一起”那天的景象。那时，整个儿天空与大地都是金黄的。
自己后来狠心说出分手，张红旗无疑是非常伤心的。她的痛像从大洋彼岸穿了过来，留在他心上。
而以张红旗的性格，分了手还给自己打电话，又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呀。只可惜，时间太不凑巧了，每次手机响起，他都吊在半空中呢。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高空降落，但看着百米以下的人们做着无规则布朗运动，陈星仍不免紧张、头晕、想吐。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全神贯注地和张红旗说话呢？所以每次，他都只能敷衍她。
“你在哪儿呢？”
“北京？”
“北京哪儿？”
“人大西门。”
也不知为什么，陈星从未告诉过张红旗，自己来深圳了。隐瞒这件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怕她担心？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过着多么荒诞的日子？他的脑袋是乱的，但思念却是真实、清晰的。思念让他彻夜难眠。
于是，终于在一个晚上，陈星“腾”地从床上弹起来，出了门。他快步穿过几条街道，找到了一家买文具的小商店。这儿的顾客大概都是小学生，没有标准的横格信纸卖，他便夹着一叠有香味的印花书写纸回到住处。
在黄惨惨的十五瓦灯泡下，陈星盘腿坐在地上，开始给张红旗写信。他已经不知多久没用钢笔了，还没凑足两百字，右手竟然酸痛得很。他本想甩甩手，竟然把钢笔里的墨汁也甩了出来，在信纸上留下一道黑黑的墨点。
他不禁“啊呀”一声，惋惜地看着装帧精美的印花书写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