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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海上花开(3)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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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那女人也顾不得陈星了,扭身跑了进去。陈星也顺势跟进来,看到客厅里一地的水,水里泡着碎琼乱玉的玻璃碴,几条热带鱼在地上一弹一弹的。一个十七八岁的胖男孩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咧着嘴干嚎。他的右手被割破了,衣服裤子上都是血迹。

  那女人一言不发,照着男孩的屁股就是两下。男孩挨了打,嚎叫得更响亮了,发出近乎喇叭的音色。女人翻身找出医药箱,要给他缠纱布,男孩却疯狂地扭动起来,同时口齿不清地乱叫。他的块头比陈星还大,挣巴起来,女人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还不帮个忙。”女人头也不回地对陈星说。

  陈星只好过去,抓住男孩的伤手。男孩还想反抗,力气却远不如陈星大,没两个回合就被制服了。

  陈星把他按在沙发上,牢牢握住那只流血的手。女人蹲在他们面前,不紧不慢地抹红药水,裹纱布,用胶带缠好。看得出来,她对这套工序很熟练。

  而包扎的时候,女人也不再惜字如金了。她对陈星絮叨起来,主题是抱怨他叔叔。

  从女人的话里,陈星知道,叔叔刚来深圳就认识了她。当时她正在打离婚,叔叔的出现,使她坚定了非离不可的信念。离婚以后,他们就住到了一起。那时候,她觉得叔叔是个不错的人,有文化,还老实。叔叔想做生意,开制造缓降器的工厂,她没怎么犹豫,就把从前夫手里分来的钱给了他。谁想到生意做了几年,钱没见挣到,债倒是越欠越多。不止她一个人,亲戚朋友都被借遍了。尤其是这半年,几乎每天都有上门讨债的。愁得没办法,叔叔反而变得幽默了,他总是对她说:

  “对于我这种要跳楼的人,缓降器这东西真是屁用也没有。”

  没想到他说了几百遍跳楼,却没有真跳,而是一个人跑路了。

  那女人自顾自地唠叨着,表情却也不悲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儿。而这时,被陈星按住的胖男孩不知为何,却对陈星亲热起来。他绽开了向日葵般的笑脸,叫道:

  “爸爸。”

  陈星没想到这小子会有这么一手,愣了一愣。

  “他就这样,管力气大的人都叫爸爸。”女人解释说,“他脑袋不好,当年我前夫要离婚,也是因为他。”

  “爸爸!”胖男孩更亲热地叫着陈星。

  “不敢当。”陈星说。

  “放开他吧,越按他越这么叫。”女人叹口气,打开电视,调到体育台,哄那胖男孩,“乖乖的,看爸爸们打篮球。”

  陈星讪讪地站起来,打算告辞时,女人却让他等会儿,转身去了卧室。片刻,她拿着一个信封出来,对陈星说:

  “这是你叔叔让我留给你的。他说,让你回去,再好好上个学。”

  陈星接过信封,摸出里面是一叠钱。不多,但足够买一张回程的机票。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叔叔还送过他一块日本带回来的“西铁城”手表,鼻子不由得酸了一下。

  女人面无表情地说:“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从叔叔那儿出来,陈星贴着墙根,踢踏踢踏地走。他想: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只丧家狗。

  深圳的路还没认熟呢,却到了决定何去何从的时候。叔叔的公司是指望不上了,他该灰溜溜地回北京去,还是用信封里的那点儿钱留下,再碰一碰运气?

  他看到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忽然思乡情重。因为手机话费贵,公用电话又麻烦,这些天他还没和家里联系过呢。

  他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盒烟,又换了十块钱硬币回来,一个一个地往投币孔里塞着。电话接通了,是他父亲的声音:

  “在那边怎么样?”

  陈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不错。”

  “在你叔叔那边上班?”

  “没有。”陈星说,“叔叔帮我找了一家公司,做销售。”

  父亲放心地“嗯嗯”了两声,又形式主义地嘱咐了两句,便挂了电话。陈星的心里有一种落空的感觉。他本来是想找个人诉诉苦,发发牢骚。

  于是,他又拨通了小北的号码。

  刚一接通,小北就叫唤了起来:“你他妈没死呀,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死,没死。”陈星说,“不过明儿就不好说了。”

  “怎么了?”

  陈星把在深圳的遭遇对他说了一遍。

  “混不出名堂就回来呗,”小北说,“江东父老其实真没对你抱多大希望——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好意思打击你。”

  陈星沉默了一下:“再呆几天看看。这才来多久啊。”

  “缺钱么我给你汇点儿?”

  “暂时还能混个饱。带的钱花完了我再找你要。”

  小北又问:“你和张红旗到底怎么着了?她跟你联系过么?”

  “没有,”陈星像在躲避着什么,“掰了就是掰了。”

  “我就不明白,你们到底为什么——”

  “时间太长了,腻歪了。”

  当陈星在中国南方的街道上无所适从时,张红旗也在纽约的高楼大厦之下徘徊。她孑然一身,落落寡欢,像所有刚到美国的中国人一样孤独。

  和陈星分手后,她把自己关在了破旧的小公寓里。她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坐着坐着,就觉得脸上一片沙疼,原来又流了一大片眼泪。饿得肚子痛了,就拿出从中国带过来的方便面,也不用水泡开,咯嘣咯嘣嚼两口。

  昏头昏脑地过了两天,学校打来电话,催她去办一些手续。张红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美国是来留学的,不是来伤心的。

  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难道离开了陈星,地球就不转了吗?张红旗心里有点不服气似的。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她刻意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揣摩起周围的景色来。和北京相比,纽约更像一座老城。除去那些跨国公司的总部大楼,学校、车站和民宅基本都是旧房子。厚厚的灰砖搭起了新世界,而现在,新世界也斑驳了。

  她也没想到,美国研究生的功课有那么紧。完全没有给新生适应环境的时间。从开始上学以来,她每天一下课就得去图书馆查资料,然后赶紧回公寓去准备报告。要看的书也实在太多了,而且就算她的英语好,直接听美国教授讲课,也是有困难的,还得晚上对着书本返工。许多个夜里,她干脆就脑袋一沉,“邦”的一声,在桌上睡过去了。

  因为辛苦,很多中国学生养成了熬夜时吃点心的习惯。美国的甜食又放了太多糖,飞快地把人填成了胖子。那些圆滚滚的亚洲小肉球在纽约街头走来走去,像极了发达国家的穷人。

  好在张红旗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茶叶。她还感谢那些辛苦的课程:只有忙得团团转,她才可以不去想陈星,想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分手。但夜里看书时,她还是会常常看着一旁的电话,脑子一下就乱了。她想:要不要再给陈星打一个电话呢?就算分手了,也不至于就此音信不通吧。不过那样一来,会不会又显得自己太“贱”了呢?杂乱无章地出了会儿神,她总是对自己说:还是继续看书吧。相比于感情的事儿,倒是研究生的功课简单点儿。

  就这么昏天黑地地过了一段日子。一天,她刚要走进教室,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她父亲。因为忙,这么久都没和家里联系。他们一定不放心了。

  “你很忙吧?”父亲在电话里说。

  “是。”张红旗如实相告。但她决不抱怨苦和累。

  父亲没话找话似地又道:“美国的生活怎么样?很新鲜吧?”

  张红旗的腔调却更冷淡了,她说:“就那么回事儿。比起北京也没什么新鲜的。”

  父亲有点尴尬,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然而快挂电话时,他忽然又补充性地跟了一句:“不管情绪怎么样,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儿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的这句话,张红旗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今天却仿佛别有意味。难道自己的失落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任人都能听出来了?

  刚平复下来的心情,登时又乱了。这天她走进教室,根本没心思听课,而是埋头给陈星写了一封信。没有像样的信纸,她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了两张横格纸。

  她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写信,只是感觉自己心里堵了厚厚的一层粘滞物,需要用笔来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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