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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学与养鸡场(2)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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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河南人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这玩意儿呢?陈星掀开褥子,看到海绵垫子上写着一家运输公司的名字。他想起来,这家公司的仓库好像就在学校旁边。

  大概是河南人在报到的路上拐了个弯儿,到仓库里偷了这些垫子。他不光自己独享,还造福了未曾谋面的新同学。他一定认为这样做,就能在新环境里混个好人缘儿吧。

  陈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他想,河南人真是太天真了。那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坏学生,你要是刚见面就对他们示好,他们反而会认为你很“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果不其然,有个家伙刚刚嘻嘻哈哈地让河南人为他铺上了海绵垫子,转脸就把半瓶汽水洒到了河南人的被子上。

  “你不会生气吧?”那家伙从后面捏着河南人的脖子说。那架势好像在揪着一只猫。

  河南人讪讪地笑着,说:“大家都是兄弟,兄弟。”

  陈星在新环境中的状态是游移的。在新同学中间,他找不到一点共同语言。这种学校和他原来上的北京重点中学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感觉。

  几天里,他都早早起床,趁水房没人去刷牙洗脸,然后就在学校附近乱转。他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兴趣点,打发掉周一到周五的漫长时间——反正上不上课也无所谓。

  可是学校附近也无聊得很,都是一些人烟寥寥的破烂院子和仓库。陈星的感觉越来越麻木,心里也罩上了越来越浓的忧郁。

  周末回到家里去,他仍然找不到归属感。因为没有进入一所正经八百的大学,他被这个知识分子家庭孤立了。父母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如今的每一次接触,更是带着凝重的味道,好像他们正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却无力把他拯救出来。其实当初非逼着他上民办大学的,不正是他们嘛。

  在家里形式主义地吃上两顿饭,坐一坐,陈星便骑上自行车,形单影只地回学校去。骑得越远,身边的楼、街道、商店就越少,到最后,只剩下破败的公路和厂房了。陈星忍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和沙土,鼻子里都是汽车尾气的味道,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

  来到学校,他连休息都顾不上,就继续游荡起来。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在流浪,只不过别人的流浪都是仗剑走天涯,他的流浪,却是在一块无聊的地方周而复始地乱转。妈的,连流浪的快乐也没有。

  为了避免枯燥,陈星决定走得远一些。他要把游荡变成一件有乐趣的事情。首先,他买了一张详细的昌平区地图,在学校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这样的学校当然是不可能标注在地图上的,所以他只能沿着公路找到一个大概。其次,他给自己准备了充足的物资,主要包括一个双肩背的帆布书包和一只塑料水壶。这些东西都是在来学校路上的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买的。此外还有卫生纸、风油精和饭盒,饭盒里装着两个学校食堂的豆包。一切准备停当,陈星便换上球鞋,背着书包上路了。他没有骑自行车,因为他认为,既然不是在赶路,那么一切加快速度的手段都是无意义的。

  第一天,他向正北方出发。正北方是背离城市中心的方向,他希望沿着这个方向,能看到与众不同的景象。至于走到哪里,当然没有计划。从地图上看,他将沿着粗壮的国道,途经几个物流公司,到达一个以买卖宠物狗闻名的集市;如果没有体力和时间上的限制,他还会再经过几个国有企业的分厂、一两个有交通枢纽意义的镇子,一直走出昌平区,走出北京市,到达河北省。至于河北那边是什么情况,这张地图上就没有注明了,到了那边也要买新的。当然,就人的双脚而言,这个展望纯属纸上谈兵。

  实际的状况是,他在国道上被熏得够呛。不说那些运煤、运水泥、运钢材的大货车跑起来,会激起飞沙走石,就算它们发生了堵塞,停下来一辆挨一辆地哆嗦,也够他饱吃一顿臭屁的。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陈星被呛得连深呼吸都不敢,时间长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再看看前面的路,如此漫长和乏味,一点希望都望不到。但是陈星还是坚持走下去,因为如果这时候折回去,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他把肩膀耸起来,双手拽着书包背带,好像他是一匹马,要由自己牵着走。那些大货车司机有的把手搭在车窗上,漠然地看着他,有的则没注意到下面有人,噗地向外吐出一口浓痰。这样一来,陈星一边走,一边还要在隆隆的车声中分辨出吐痰的声音,以便及时躲开。

  还有的司机探出来,看着他的帆布书包问:“有煮鸡蛋吗?”

  第一天,他就下定决心:坚持到最后,非把体力耗尽不可。这样走到了天黑,在一个立交桥下,他终于精疲力尽了。于是他坐下来,吃豆包,喝水。看着头顶上黑黝黝的桥墩,陈星忽然感到很有意义。虽然没有看到任何新景致,但他已经把整整一天的时间写在了路上,写得脚心酸胀,脚趾刺痛。再看看桥洞外面的路牌,明明写着距张家口只有250公里了,而他出发的时候,那个距离还有280公里呢。他点让一颗烟,深深地抽了一口,喷出来的烟雾把半个天空都遮住了。他想,如果能这样走下去,走到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起码每一秒钟都有全情投入的事可做。

  这天晚上,他在路边坐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了一辆往回走的小公共。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司机一边和售票员满嘴脏话地对骂取乐,一边把车开得飞快。在把人颠得频频起跳的座位上,陈星还是睡着了。到了学校附近,车上的人把他轰了下去,也没有收他钱。

  有了这个开端,陈星迷上了走路。准确地说,是徒步远征。他决不骑自行车,因为速度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持续行走的时间才说明一切。知道自己想走,而且正在走,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而经过第二天和第三天,那条国道也让人厌倦了。他想做的又不是征服它。于是,他开始改换道路,在十字路口转弯,走上林荫小道。在这里走起来,就舒服多了。没有多少灰尘和尾气,树叶在头上哗哗响,甚至还有鸟叫。他的步伐也变快了。

  当然,走小路有一个代价,就是不太容易回去了。经常三拐两拐,他就迷失了方向,只好摸着黑,在路边等人,询问国道在哪里。这种路上的过客本就很少,好容易来了一个,还被他吓得够呛。所以有时候回到学校,都已经过了凌晨。

  有了两次教训,陈星想,他需要做好更充足的准备。于是在下一天,他又徒步走了十几公里,到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个指北针。有了这个东西,就不会迷路了。一步步地,对于走路这件事情,陈星越来越精通了起来。

  但是越精通,回去的时间就越晚。因为他走得越来越远了。大多数时候,他回到宿舍,同学们已经呼呼大睡了。陈星便随便端起谁的牙缸,到水房洗漱,然后再用随便一个人的脸盆打热水,泡脚。因为长时间不在学校,他的日用品早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偷走了。但是这也无所谓。

  连续走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变得异常的粗。确切地说,它们不可救药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穿不进去了。他的任性把自己害苦了。

  陈星只好躺在床上休养几天。他心急如焚,盼望能重新上路。那些最平白、最乏味的景色,却像有某种魔力一样召唤着他。而这个卧床休息的中午,河南人却主动来找他说话了。

  刚开始,那家伙端着一个铝饭盒,站在陈星床边不远处,既不开口,也不走开,弄得陈星都不自在了。

  “没事儿坐坐?”陈星费劲地盘腿,给河南人让出地方。这时候,他的腿动一动都疼。

  河南人兴奋地闪烁着小眼睛,坐到陈星身旁。他打开铝饭盒,露出几张葱花饼,对陈星说:“吃了没?吃了没?”

  陈星也不客气,接过饭盒就吃。吃了几口,又拿出一块塞到河南人手里:“你也一块儿。”

  河南人说:“你这几天干嘛去了?”

  “走路。”陈星说。

  “哦。”河南人毫不奇怪地应了一声,“我也走过,最长的时候两天两夜都在走。”

  听他这么一说,轮到陈星奇怪了。难道这家伙也好“这口儿”?

  于是他问河南人:“你为什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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