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短篇(3)
甚至在遇到你之后，我都愚蠢地认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将他忘记，包括他的敷衍和背弃。
真正与你熟稔起来，花费了我们各自六个月的时间。
期间我免费吃掉无数盘你赠送的软心巧克力蛋糕，并渐渐肥胖，像一根铮亮的哈尔滨红肠。
你借用友情的名义将我的S型身材硬生生掰成了O形，但我却不自知，依旧一周四天抱着笔记本往你店里跑，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咖啡无限量续杯并赠送软心巧克力的店面仅此一家。
你得知道，但凡一个靠写小说吃饭的人，除非他上过电视并染指娱乐圈，不然都没什么大钱，还爱占小便宜。
而你这里，免费网络，免费空调，免费蛋糕，免费接送过马路。所以，我见你的频率由一周四天改为一周七天。
我们得以整日朝夕相处。
突然有一天，你俯身下来，一张漂亮脸孔对准我的显示器，问我：“原来你是个作家？”
你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胡桃色瞳孔认真地盯着文档看，并留下发自肺腑的一句：“啊，原来结局是这样，真没想到。”眉宇间带一丝意犹未尽。
我心中欢呼雀跃，下一个故事更加卖力，构思文笔起因经过，无一不是为了你一句“真没想到”而精心设计。
那段时间我变得富有，因为好的故事为我换来好的收入。
我得谢谢你，所以我问你：“你喜欢吃寿司还是牛排？”
你想了想，认真回答我：“我喜欢吃火锅。”
『肆』
这年头，找个人和你一起汗流浃背地吃火锅并不容易，特别是辣得鼻涕横流泪流满面的更是难得，如果再陪你干掉三大杯冰爽的扎啤，你恨不得即刻将她变作你的专属，从今往后，她与火锅并存，你与火锅并存，你们并存。
积攒了六个月的友情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得以升温，酒杯碰撞出清脆声响，一饮而尽。窗外喧嚣的世界暂时寂静下来，可以清晰听见滚烫的底油翻滚的声音，吸鼻子的声音，会心一笑的声音，咕咚咕咚饮下扎啤的声音。这些善意的声音将我们包裹起来，像一对与世隔绝的蛹。
凌晨三点，我们支撑着彼此醉醺醺的身板，并支撑着各自圆滚滚的肚子走出室外。凉风卷起你的衣衫，淡淡的咖啡香味。
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晨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带来一丝微亮的光。那光又照亮两个依偎的肩膀。
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眼，看见冯斯年和一个S型身材走向我。
他眼里那一亩鄙夷，鼻腔里哼出的不屑一顾的气，彻底击败了我。我必须承认，我溃不成军了。
所以我悲伤地呕吐起来，像一根费力弯曲的哈尔滨红肠，毫无颜面地蹲在路边呕吐。
你走过来轻拍我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嫉妒那个S型身材，她走在冯斯年的身边，像一个瓷器，被他轻拿轻放。
所以我怒火攻心了，羞愧难当了，悲痛欲绝了，不能自己了，我栽倒在自己吐出的酸馊过去当中，不能自拔了……
是你将我从地上拔起来，呀，你一定被我恶心坏了。
你将我背回你的店里，我已经失去知觉，只恍惚感到有人帮我理清我的呕吐，温热毛巾擦干脸庞。
最后，我好像被珍惜地抱了抱，轻拿轻放的那一种拥抱，弥足珍贵的那一种拥抱。
醒来后我痛下决心，立誓再世为人，我将极尽所能地陷入饥饿中去，找回当年的S型身材。所以我决定离开你银盘中精致诚恳的蛋糕，我将它的甜蜜解释为砒霜，实际上本就如此，太美好的东西总是杀人不眨眼的，就像你，你让我开始变得软弱。
我和你道别，提着我的IBM，我相信它将来能为我换一台BMW。
那一日风和日丽，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你倚在CD咖啡的门边，塞着耳塞，静静地看着我离开，思念缓缓从瞳孔游出，几乎就要灼伤我的背。
但是我不得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可不相信爱情这回事。
爱的本质是懦弱，因此想尽办法依附另一个生命体，紧随而至的厌倦和背叛都因最初自私自利的目的而显得非常讲得通。就像我爸之于我妈，冯斯年之于我。
我们都错在还不够独立，幸好冯斯年早早地离开我，挽救我没有错足一生。
但偏偏，我又遇见你。
见识过你闪闪发亮的皮囊，还有一肚子幽默坦然的墨水，这让我不禁想要情动一场。
只是我和你的小女友一样下场，我逃了，以一种丢盔弃甲的仓皇姿势。
『四点五……』
我除了人品尚可，就连意志力也是旁人莫及的。
七天速效减肥丸、一个月狂甩二十斤、贴贴瘦、甩脂乳液、魔鬼身材一贴灵，总之内服外用中西结合，我把自己往死里搞，还要美名其曰：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
半个月后我已经形同鬼魅，灵魂的那点儿重量已经浮在头顶上，可是皮囊依旧紧绷，肥肉霸占了整个我，好沮丧。
那天电视里播一个广告，一颗绿色的药丸，吞下去，保准你一整天都懒得吃一粒米。我被忽悠得心花怒放，立即整装待发。但有一点，销售点就在你店面的后条街，光天白日下，我还真怕遇见你。这种莫可名状的恐惧让我失神，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就动了情？
但人为财死，胖子为减肥药死，我把自己武装一番，斗志昂扬地去了。
那一天摄氏三十八度，整个城市都沸腾，大蒸锅里熬着汗流浃背的人群，我挤在当中，一步一步走近你的店面。
也许是太饿，也许是太热，也许是看见你惊鸿一瞥乱了心跳，我在看见你的那一秒，笔直地，毫不迟疑地，栽倒下去。
四周闷热翻腾的尘埃里，我看见你修长笔直的双腿慌乱地在我面前站定，俯下身将我扛起来时，身上淡淡咖啡香，让人很心安。
减肥过度，我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正气凛然地数落你：“怎么搞的？女朋友都这样了也不知道管管，不要肉，还不要命啦！”
你真心诚意地白了我一眼，低眉顺眼地说：“是是是，对对对，再也不敢了。”
我躺在病床上惨白着一张脸看你忙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你甚至把苹果切成很小的一块，用牙签插好了递到我嘴里。这种感觉，怎么说呢，逼得我很想很想扑进你怀里大哭一场。我妈都没这样对我好过，这让我忽然间觉得很委屈。
你说：“你不要命啦！蠢死了，胖点有什么不好？”
我吃着苹果不吭声。
你又说：“你怎么啦？怎么脸色那么白？捂着肚子干吗……啊……你……是不是生理痛啦？”你的脸瞬间就红了，放下苹果转身走出病房，十分钟后端来一大碗红糖水。
我突然就哭了，哭得天都倾斜，舍身忘我地哭。
你被我吓坏了，忙问我：“怎么了？虹豆，你怎么了？”
我擦了擦眼泪，特别认真地对你说：“我不用你对我好，我是个自律的人，我会自己到医院看病，我会自己给自己泡红糖水，用不着你！”
我可真是忘恩负义的女王八蛋。
你手里还端着红糖水，表情怔怔的，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那样盯着我看，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嘴唇抿成一条受伤的线。
“你有病啊？我对你好还得罪你了？”
“谁让你对我好？用不着！”
“你……你不可理喻！”你被我气得脸色酱紫，终于，放下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了还对我说了一句：“你别后悔。”
说实话吧，我还真就有点后悔了。可是我是何等矜持，我才不会滚下床铺求你千万别离开。
『伍』
你的店生意越来越好，店员多了好几个，你越来越有空闲。
无聊的时候你买无聊的书来看，但是你无论是笑点还是泪点都很低，有一次你甚至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有一瞬间，你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你突然很想吃一顿火锅，但你始终忍着，不吃！
直到有一天，店员小A发现了你的秘密，他惊呼：“呀！老板在看虹豆写的书啊！”
你撇撇嘴，表情不自然地虎着脸：“谁看她的书？这么无聊。”
小A被你唬得有点郁闷，低头小声地嘟囔：“你没看怎么知道她写的无聊啊……”
那一天正好是27号，虽然你前一夜并没有陪你的小表弟打电动，但你仍是怒火攻心大发雷霆了。那几个无辜的小店员被你训斥得想要组团造反。
你干脆走出你的店，蹲在店门口看着全世界的仓促和喧嚣，你努力静下心来企图寻找这座城市的规律，红绿灯交替的规律，高跟鞋交替的规律，生命在新生和苍老之间反复交替的规律，以及爱的规律。
你发现，心中有爱的人，会做出很多看起来不可思议的蠢事。
于是你仔细回想一番，你在虹豆的三明治里夹火腿的情景，你偷偷溜进后厨亲手制作软心巧克力蛋糕的情景，每天清晨，你牵着她小小的柔软的手过马路的情景，她喝得不醒人事时你偷偷亲吻她额头的情景。
你腿软地跌坐在地上，举起白旗承认，你心中有爱。
可是你找不到虹豆，在这茫茫人海，你不知道她躲在哪里，在做些什么，遇见了些什么人。
所以你只好拼命购买她写的小说，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品味，你又找出一个不为人知的规律，原来虹豆惧怕爱情。
她所有的作品，总会藏着这样一个角色，静默的脸孔，独立的性格，臭到爆的脾气，以及隐藏得滴水不漏的懦弱。这样的角色到最后往往归于人潮，没有什么好的下场。
你发誓这个角色就是虹豆内心的自己。
所以你搜集所有的读者反馈表，强烈要求给她一个好结果。可是反馈表每本书只有一张，于是你在店门口立了个牌子，凡购买虹豆的书进入本店的顾客，都将赠送一份软心巧克力蛋糕。
前提是，要拿回馈表来换。
三个月的时间，你一共收到了一百六十八页回馈表。
夜里，你抬头看天上巨大哀伤的月亮，借着它的清辉，埋头努力写下你对这本书的意见和建议。
日复一日，甘之如饴。
终于有一天，你收到一份挂号信。
恭喜你，你已经被XX编辑部选为幸运读者，送你几张购书代金券，谢谢。
你狂喜，按照上面的地址寻找那家编辑部，你拎着一个大西瓜，喜滋滋地走在阳光下。主编大人接见你，她为你的美貌倾倒。
所以她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亲手为你送上一块汁多肉鲜的西瓜。
你想，西瓜在虹豆的眼里是什么颜色呢？
『陆』
虽然我不相信爱情这回事，但我绝对相信狗屎运这回事。
我那本剧情狗血语句煽情结局悲催的小说竟然一不小心就会大卖。主编大人豪爽地发下稿费，还不惜特地致电恭贺：“不错呀虹豆，再接再厉！对了，你看西瓜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谢谢，挂断了电话。
西瓜是红色和绿色相间，就像红绿灯，就像你牵着我过马路时看到的颜色，是温暖的柠檬色。
我常常看到这样的柠檬色，在遇见你之后，淡淡的，暖的，成群结队地围绕在你的周身，一点一点游移到我的肩上，漫过肌肤，浸润肺腑。
我一直在想念你。
想念让我消瘦，从一根哈尔滨红肠变成一根闪闪发亮的筷子，筷子还成双成对，我连筷子都不如，我是孙悟空的金箍棒。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淡淡，薄薄耳垂，瘦瘦小小的S型，一阵风虽不能把我吹倒，但足够把我吹到高烧。
不过没关系，发烧只是小问题，我坚强地拨通了120之后才昏迷。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凡事靠自己，能行的。但是行，不代表想这样，行只是一种被动的动作，它不是发愿得来的。
医院的深夜森然寂静，蒙着一层死亡的哀感气息。我躺在病床上，想，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样输不起。
重重地叹一口气，突然，整个世界都地动山摇起来。
2009年11月14日夜里11点19分36秒，我所在的城市发生一次震级为5.3及的地震，熟睡中的人们陷入恐慌，纷纷尖叫着逃到室外。同一时间，我拔掉手上的吊针推开病房的大门，随着杂乱无章的人群跑了出去。也就在同一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跑向哪里，该去找谁，我只能扬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拼命地往前跑。就在奔跑的过程当中，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此次地震没有对本地居民造成任何伤害，一次短暂的惊慌过后，城市再次回复喧嚣过后的宁静。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康复，回到家中。
眼前的情景让我打了失魂落魄的大喷嚏，我的IBM，我的书，全都不见了！我发了疯一样在屋子里翻来找去，希望上帝垂怜，不要带走我的饭碗，但不幸的是它们真的全都不见了。
这世上有一种职业叫作家，当然，也有一种职业叫小偷。
我恍惚地倒在床上，开始哭。
哭着哭着，想起来时的路。
就在从医院到家的途中，我遇见冯斯年，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仗着自己的S身材扬高了倨傲的下巴。
他身边的女友又换了一个，肥肠一样，满脸疙瘩，她垫着肥壮的粗腿冲着冯斯年撒娇：“再让人家吃最后一个冰激凌嘛！”
我在旁边就要呕吐。
冯斯年看见我，淡淡一笑，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他只是温柔地垂下头，对那令人颤抖的女生说：“好吧，最后一个，你再胖下去我就背不动你啦！”
如果我没有看错，那眼睛里的分明是宠溺啊！
我是彻底败了。
但是想清楚一件事，原来，感情这回事，有时候真的跟你的外貌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你是肥肠还是金箍棒，得到爱的那个才是女主角，剩下的只有打酱油的份儿。
我也看着冯斯年淡淡一笑，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再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丑了，怎么说呢，某个角度看上去，还是有点可爱的。
一想及此，我哭得更难过了。
我也想有一个人，在我肥胖丑陋的时候宠溺地看着我，往我手里递一份令人垂涎三尺的巧克力蛋糕。
『柒』
你在第二天早晨火急火燎地拍打我的房门。
我睡意朦胧地迎出去，看见你一双通红通红的眼睛。你抱着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凄凄哀哀地站在我房前，怔怔地，傻傻地，盯着我看。
你的眼睛虽然充满血丝，但还是黑亮好看，带一丝天真，还有一丝柠檬色的光。
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你将笔记本电脑放下，慢慢直起身，抬起手臂，猛地将我拥进怀里。
有冰凉的液体流进我的脖子里，凉凉的，灼热的。
我被你吓坏了，木讷地拍着你的后背安慰：“别哭了，你这是怎么了？”
你突然放开我，眼睛里满满的愤怒：“虹豆！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兴许有个人会担心你，他妈的，他担心的都要疯掉了！”
我还没有回味过来，你已经擦干眼泪，怒气冲冲地下楼了。我想追上去，可是不行，真的不行啊程山亮，不是我不想抓住你，而是我穿着睡衣呢，还是最大妈的那一款。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慢慢地，慢慢地，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捂热了。内心深处滋生出一股浓浓的暖流，流经全身，活血通络，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我给物业打了个电话，仔细询问了四天前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是这样的，地震的那一秒，你忽然想起一个叫虹豆的怪咖，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一角，倔强平凡地生活着。可是当灾难降临的时候，再多的故作坚强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原本就想要给她一个好的结局的，所以你不想让她孤零零地死于乱世。
主编那里得来的电话，不通，不要紧，还有地址，你发了疯一样在瞬间慌乱起来的城市之中埋头奔跑，就在奔跑的过程当中，你想明白了一件事。
到了楼下，你想跑上楼去却被物业拦住，你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怒吼：“我女朋友还在楼上！”
你撞开我的门，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四处寻找我，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