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一汽车班(1)
上课铃声终于在紧张的期待中清脆地响起，陈晓笠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身来，拿上班主任工作记录本，朝自己有生以来第一块将要管辖的领地——高一汽车班匆匆走去。
“天哪，快来看快来看，这个女孩竟然是老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孩子的惊呼。陈晓笠回头一看，见几个个头高大的男生正笑嘻嘻打量着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工作记录本。肯定是高二高三的老油条，陈晓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那个男生的话使陈晓笠本来就紧张的心情更加紧张了。在进入教室以前，她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黑皮鞋、直筒裤、小翻领的老式碎花衬衫，长长的黑发被众多的发卡牢牢固定在脑后——纯粹一个正统老练的教师形象嘛。陈晓笠吸一口气，果断地跨进了教室。
就在陈晓笠心砰砰跳着刚在讲台上站定的时候，后门突然闪进来一个身影，并飞快地坐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陈晓笠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刚才说自己不像老师的那个男孩嘛！他居然是自己班上的？
陈晓笠想起来了，报名的时候有一个学生没来，是家长代为报名的，说孩子外出有事了。记得他的名字叫林子风，那么大概就是这个男生了吧？
男孩子看到陈晓笠，也怔了一怔，但随即咧嘴一笑，仍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陈晓笠早已忘了紧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这算是什么学生嘛？报名不来也罢了，反正有家长愿意代劳。可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并且不走前门，不喊报告，就当没她这个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似的。第一天就这个样子，叫她以后还怎么管理班级？
陈晓笠来不及多想，跨下讲台，嗵嗵几步走过去：“你叫林子风？”
男孩抬起头，略感意外：“对。”
这其实是一张相当英俊的面孔，五官端正，面部线条清晰而有力度。但在这英俊之上，却又明显地透出几丝奇怪的看不见的痕迹，使这张脸呈现出一种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松弛、倦怠的神色。
这种陌生而矛盾的脸色令陈晓笠吃了一惊。在她并不遥远的记忆里，高一生活是青春而美好的，即使是无休无止地上课、做习题，那也是他们年轻有力的标志——有谁见过老头老太能受得了一连几节课没头没脑冠下来的呢？
陈晓笠缓和了一下语气，问：“你不知道应当喊报告吗？”
男孩睁大眼，有些夸张地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咦，不是还没开始上课吗？”
周围响起了一片轻声的哄笑声。
开学第一天就能见到这样的情景，全班同学真是又紧张又兴奋，他们噼里啪啦移动桌椅，一律反身或侧身而坐，眼睛闪亮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
陈晓笠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她就读的班级也全是重点中学里的重点班。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学生，居然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顶撞老师！
她感觉到怒气又一次冲上了头顶：“你给我站起来！”
全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男孩的脸开始有一点涨红了，他很重地将椅子往后一拖，站起身来。
男孩刚一起身，陈晓笠立刻觉得大大失策了。男孩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总不成教训学生还得仰着脸吧？
陈晓笠一言不发，转身回到了讲台上。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初始时的新奇、兴奋和决心在这短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第一次开始感到，自己当初没听肖箭的话，贸然接下这个班级是一种多么轻率的行为！
这里是一所职业高中，校园很小，有一栋六层的教学大楼和一个小小的水泥操场操场周围环绕着许多轻柔地舒展着宽大叶子的芭蕉。一眼望去，整个校园给人一种清洁又漂亮的很舒适的感觉。
可正是这里，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藏污纳垢”一词是陈晓笠刚来报到的那天听肖箭说的。肖箭眯着眼睛，站在八月里热浪滚滚的操场边上，说：“你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这里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所有考不上普通中学的全市成绩最差、纪律最差、素质最差的学生都集中在这里。你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呢？”肖箭的口气就像在教训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而事实上，他们认识才不到两个小时。
陈晓笠很喜欢肖箭的这种老朋友式的口吻，这令她对这所学校产生了一种更亲近的感觉。他声音响亮地笑起来——为着“藏污纳垢”一词，说：“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总归还是中学生嘛。”
肖箭像古龙笔下的剑客一样连连冷笑：“嘿嘿！中学生！等着瞧吧，有你好日子过的！”
陈晓笠是自己找上这所学校的大门的。
这所学校开设了很多的专业：烹饪、汽车、统计、财会、缝纫……当然，除专业外，学生们也要学一些必要的文化课。他们不参加高考，三年后将凭自己在这里学到的一技之长直接参与社会。
这一切是多么新鲜啊！陈晓笠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校长介绍完，就兴高采烈地说：“好！好！我愿意到这里来教文化课。”
就这样，陈晓笠成了这所学校教职员中正式的一员。
再往后，便是校长给她以重任了：“小陈呀，学校想让你做高一汽车班的班主任。为什么呢？因为历届汽车班都是最令人头痛的班级，男生多，女生少，男生还格外调皮。你是女同志，又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应当有能力将班级带好。考虑一下，明天给我个回音。”
做班主任？还带汽车班？与笨重而神秘的汽车打交道？这么好玩的差事，为什么不干？ 陈晓笠礼貌地微笑着，听肖箭讲述上届汽车班的种种可怕之处——肖箭是高二汽车班的班主任。“要体罚！不骗你！语言在他们身上毫无用处，任何语言都毫无用处！要使他们听话，要管理好这种该死的班级，只有靠不他们更高的身材和比他们更强壮的体魄！他们是一群缺少理性的原始人，他们服从的只是力！问题是，这些你有吗？”
肖箭叉着腰，站在空荡荡的教师宿舍的屋中央，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个头矮小的陈晓笠。
陈晓笠又一次声音响亮地笑起来了，这次是为着“缺少理性的原始人”这句话。肖箭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总是能说一些很有意思的话，可陈晓笠并不准备听从他的劝告。他越是说得可怕，陈晓笠就越有一种试一试的好奇心。
陈晓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就职演说”甚至都没有机会说出来，这个刚刚诞生的班级就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师生对抗赛。这场猝不及防的对抗赛令毫无心理准备的陈晓笠一下子心灰意冷，她觉得再也找不回心情向这一群莫名其妙的、刚抱了两天名就熟悉得像老朋友一样的下属们慷慨陈词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陈晓笠只是重新安排了一下座位——为班级的“熊猫”们指定了中间两排的最佳位置，全班五十位学生当中只有极其珍贵的六位女生——再将男生按高矮次序略作了些调整，就草草地结束了自己有史以来以班主任身份主持的第一节班会课。
二
现在，陈晓笠开始考虑班干部的任命问题。坐在宽大的压有清洁玻璃板的办公桌前——这种透明而洁净的玻璃板曾是中学时代的陈晓笠非常向往并渴望拥有的——盯着点名册上那一长排一长排还不大熟悉的名字，陈晓笠心里慢慢升上来一股做大人、甚至做长辈的感觉，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从未有过的感受。
是的，在父母眼里，在周围许多人眼里，刚满21岁的陈晓笠冲其量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而现在，她将要为50个男孩女孩操心了，操心他们的学习、纪律，甚至他们的为人处世，就像她高中时的班主任为她们班级一心一意操心一样。这种全新的做大人的感觉及由此生发的对他人的责任心像一支神奇的药剂，很快就抹去了第一次班会课带给陈晓笠的沮丧和不快的心情。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总得慢慢来是不是？
陈晓笠想起了很多儿童电影和小说中常用的对付差生的手段：给他一个“官”做，让他进行自我约束。对呀，为什么不给林子风封一个官？他再皮，也总得稍微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当陈晓笠又一次站上讲台，以一种权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班干部名单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张兴奋而诧异的脸庞。事实上，陈晓笠的部下几乎都没有在原来的学校里担任过任何职务，他们确实是一群遭人忽视、甚至惹人厌烦的比较差劲的学生。而现在，教室里呈现出了一片喜气，被点到名的学生意外而高兴，还有一种小小的不自然的羞涩。这样的一种氛围令陈晓笠很满意，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融入班级的感觉。尤其令陈晓笠满意的是，当她最后宣布林子风为副班长的时候（她特意将对林子风的任命放在最后），她确实看到了林子风疲惫（这是一个多么触目惊心的字眼！）而略带嘲弄的眼睛里迅速地闪过一丝亮光——陈晓笠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确确实实是一丝青春的亮光。
可惜的是，这一亮光转瞬即逝。陈晓笠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呢，林子风已经站起来了，说：“我不当！”
陈晓笠脸色变了变，但仍是脾气很好地问：“为什么呢？”
林子风不看她，眼睛看着别处，说：“不为什么，从来没当过，当不来。”
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那种迟来的融洽的气氛正在逐渐消退，大家又一次感受到了第一次班会课上那一份对抗的压力。陈晓笠知道大家都在等着她再一次发作，林子风也在等着，在很习惯性地等着。可陈晓笠决定不发作，她抿着嘴，很好看地笑起来了，说：“你从来没当过怎么知道自己当不来？先当当看好不好？就算给我一次面子吧。”
林子风愣住了，很尴尬地站在那里，一时接不上话来。陈晓笠立刻老实不客气地说：“那就这样定了，大家鼓掌欢迎！”
教室里好像到现在才缓过气儿来，大家兴高采烈地拍起了巴掌。陈晓笠却暗自提心吊胆，因为回过神来的林子风已经是一脸恼怒了。谢天谢地！林子风居然也没再反对，唬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下去了，好像真是决定给陈晓笠一次面子一样。
“给面子”是肖箭教给陈晓笠的一个术语。肖箭先是说：“你还真带班呀？真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敬可叹！”见陈晓笠听到“妇女”二字不太高兴，又赶忙接着说：“这样吧，我传你两手得了。除了上回告诉过你的体罚外——当然，这一点对你基本上是空话一句，对这帮学生有时也得讲点交情，相互给点面子，他们比较吃这一套。”
陈晓笠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讲交情？给面子？你以为这是官场上啊？真是神经病！”
肖箭一脸的不屑：“看看看！幼稚了不是？现在是新世纪啦，大小姐！你以为现在的学生还像我们念高中的时候一样，把老师当成神哪？我们这儿的学生可以说是无知无畏——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老师。不过呢，你适当给他点面子的话，他倒也懂得回报你。记住，想要在这所学校呆，就别老想着自己是老师，高高在上。必要的时候，可以以退为进。”
话听到半中间的时候，陈晓笠差一点又要笑起来，是为着“无知无畏”一词。可她到底没有笑起来。肖箭的后半段话，倒着实令她头痛了半天。
不过，这一招在林子风身上好像还真有点管用，陈晓笠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以退为进”，反正林子风尽管不愿意当班干部，但也没再反对，这就算是她赢了一回了。
至于正班长，陈晓笠挑选的是一个名叫程枚的长得眉清目秀的女生。陈晓笠挑女生当班长的意思，有点像校长挑她当班主任的意思。陈晓笠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心理学上的做法在实践中究竟有几分道理。
三
高一年级除了上一些基本的专业理论知识外，主要的任务还是上文化课。陈晓笠担任的是高一的语文课。
当陈晓笠翻开簇新的，还飘着油墨香的高一语文课本的时候，心里首先涌上来的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之情。那熟悉的一字一句令她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代紧张而又充满朝气的生活之中。那真是一段永远不再的青春岁月，那样的整天不停，从早上五点半起床，一直到晚上九点半下自习，除了吃饭，这中间全在上课、看书、做作业！那时好像也不懂得累，而且也不觉得苦，因为前方有一帧美丽而神秘的风景在一刻不停地诱惑着她们，召唤着她们，只要努力，她们就能进入其中。坐在桌前，沉入回忆之中的陈晓笠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直到觉察到对面有一双眼睛在古怪地看着她，她才回过神来。
看她的是担任她班上政治课的张泰永老师，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满面倦容的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动作温文尔雅。听肖箭说，如果陈晓笠不来的话，这个高一汽车班就该他来带了，去年他就想带的，但校领导没同意，因为肖箭带的班已经毕业了，正好再接手一个新班——据说肖箭带汽车班很有一套。于是张泰永老师想再等下一届。可是呢，却又被陈晓笠占了。这个消息是陈晓笠走马上任两周后才听肖箭说的。陈晓笠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叫张泰永的男老师非常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她班里的情况，有时候学生来交本子或说说班里情况的时候，他总喜欢在边上插上一两句嘴。有一次去买菜的路上——平时他们几个住校的单身老师吃食堂，但周末有兴致的时候，也会兴冲冲地上菜场去，拎回一大堆红红绿绿的菜来，锅碗瓢盆地烧上一回——陈晓笠忍不住对肖箭提起张泰永老师的事。她说：“张老师好像是很热心的一个人哦，他对我们班的事很关心的。”
肖箭眨眨眼：“你觉得他很热心？”
陈晓笠有点尴尬：“应该是的吧。但有时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肖箭一脸高深莫测的笑，直笑得陈晓笠两眼冒火，肖箭才告诉她关于张泰永老师一直想带汽车班的事。
陈晓笠张大了嘴巴：“哇！还有这么积极的老师？居然两年主动请缨带班！”
肖箭又笑了：“你以为这是积极呀？人家是想免费学开汽车，还有那张珍贵的驾驶执照。”
陈晓笠一下子两眼放光：“这么说我可以免费学开汽车了？”
“别美啦，校方并不高兴培养这么多的司机班主任出来，这样的美差到本人为止，大概不会再有了，但张泰永显然很想再争取一次。”
陈晓笠本来并没有弄驾驶护照的打算，所以呢也就不太失望。但张泰永老师大概不同，虽然他没能带成这个班，但他心中的那个愿望好像一直在不停地动荡着，甚至连陈晓笠班上的学习委员都有点提防他了。学习委员是一个个头很矮小的男生，比陈晓笠还矮，但却有一个雄赳赳的名字：姓雄名伟。陈晓笠曾非常担心，如果这一年他不长个子，到高二实际操作时可怎么对付汽车呢；毕竟汽车司机总得比较“雄伟”才相称。雄伟来交作业本时经常能碰上张老师的热心关照，有一次他忍不住在陈晓笠面前嘀咕：这个张老师，很爱管闲事的，他又不是班主任！陈晓笠当时还把雄伟训了一阵，不许他胡说八道，尤其不许他在背后乱说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