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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日子(1)

书籍名:《梦中的橄榄树》    作者:谢倩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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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八月初热死人的天气。田埂上原本乌亮潮润的田泥早已被晒得焦硬发白,一脚踩上去,就像踩在河滩边那一颗颗硬邦邦的河卵石上,硌得脚生疼。田蓝提着一只装满饭菜的竹篮子,头扣一顶汗渍斑斑、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破草帽,眯着眼走在白晃晃的地反着太阳光的田埂上,她是赶着去给正在田头忙活的爹娘送饭呢。

  “这鬼天气,真热!”田蓝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忍不住骂了一声。但她立刻缩住了话头。还好娘不在身边,要是让她听到了,非挨骂不可呢。田蓝知道,这时候的天气是骂不得的,越热,太阳越大,村里人便会越发地欢喜。因为这个时候,正是早稻成熟收割的季节,有一段好好的日头,割下来的稻谷就会好好地晒它个透干。只有颗粒归仓了,村人们半年的辛劳才算没白费,大人小孩子全都吊着的一颗心才能好好地松松劲呢。所以,在这种鸡狗都热得安安静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的大正午,爹娘却是一口气也不敢歇的。

  一想到此刻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爹娘,田蓝的心突然就有了一种收紧的感觉。“唉,也不知哥他这次到底怎样了呢。”田蓝望望眼前沉甸甸地弯着腰身、等着主人来收割的大片大片黄灿灿的稻谷,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远远地望见了自家的那片田地,一半的地已经空了,割下的稻谷一排一排整齐而柔顺地躺倒在裸露着黑色胸膛的土地上。爹娘呢,却没在田地里。田蓝抬眼找时,却见娘坐在旁边空地的一棵大樟树下,正朝她挥动着手中的草帽呢。爹坐在娘的旁边,好像在吸着旱烟,一面好像还在朝她笑着。

  田蓝奔过去,脚上穿着的一双旧凉鞋剪成的拖鞋发出一阵啪啪啪的声响,在干燥的田埂上拖起一股浓浓的灰尘。“爹,娘,饿了吧,快吃!”

  爹娘的脸晒成了一种黑红黑红的颜色,上衣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两人都赤着脚,裤腿高高地卷起,小腿和裤管上溅满了点点泥星。

  娘接过篮子,一边端出饭菜,一边问:“哥回来了没有?有没有晓得结果?”

  问话时娘脸色平静,爹却有点慌神,一下子拔出含在嘴里的烟竿,睁大眼睛盯着田蓝。

  田蓝心里又无端地收缩了一下。长到十五岁,她早已熟知娘的性情。娘心里越紧张,脸上就越是平静。娘是一个罕见的女人,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田蓝当然更是这么认为。娘心里有一种东西,一种奇怪的看不见的东西,这个家里的一切都靠这种东西支撑着,田蓝和哥哥田亮的命运也被这种东西支撑着,甚至支配着,丝毫动弹不得。

  “他还没回来呢。你们不用着急,我哥那么用功,会有好消息的!”田蓝用草帽使劲给爹娘扇着风,说。

  娘不再说话,埋头吃饭,爹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娘看他一眼,眼光锥子一般,爹立刻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低下头去。

  爹总是这样,不太像爹,倒更像是娘的又一个孩子。田蓝将目光调转开去,望向收割了一半的寂静无声的田野。正午的太阳正发出最灼热的光芒,威力无穷,不可仰视。劳作的农人三三两两聚向近旁的树阴处,吃饭,小憩,以迎接即将开始的又一轮极耗体力的劳作。

  突然,田蓝的目光被娘弯腰夹菜的动作吸引住了。娘屈腿坐在地上,身子略略地倾向一侧。她伸筷子夹菜的时候,腰身自然地向前舒展着,一眼看去,竟呈现出一幅说不出的优美动人的图景。天哪!这不就是秦文所说的“线条”吗?田蓝一下子看呆了。

  二

  升入中学以后,班上的女同学开始神神秘秘地在背地里谈论“线条”。被大家公认的“线条”理论专家是文娱委员秦文。有时在路上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子,秦文便会贼眉鼠眼地做手势,提请大家“注意观察”。等人家刚刚走过,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发表评论,有时是说“胸部不挺,缺乏女性魅力”,有时是说“腰部太硬,难觅弱柳扶风的韵味”。

  有一阵子田蓝对秦文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因为“弱柳扶风”一词。她问秦文:“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好的词呢?真好!”

  秦文看她一眼,说:“《红楼梦》。”

  田蓝傻乎乎地问:“‘红楼梦’?是一篇文章吗?”

  秦文笑笑,说:“就算是吧。”

  田蓝知道自己肯定错了,但秦文的神态令她不好意思再发问。

  秦文的爸爸就是她们这所学校的校长。作为校长的女儿,秦文有时会有一点小小的傲气。但平心而论,秦文确有傲的资本。据说她从小就极爱读书,并且过目不忘。而这些,都是受她的校长爸爸的熏陶和影响。

  有时在校园里走,远远地望见秦校长依然年轻挺拔、极富魅力的背影,田蓝心里总会莫名地想起自己爹爹那劳苦而衰老的、在田地里永不停歇地劳作着的身影。原来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有这样大的不同的啊。那么,若干年以后,自己和秦文之间,是不是也会产生这样的一种大的不同呢?会吗?

  就像爹没法跟秦校长相比一样,娘也是没法跟秦文的妈妈相比的。秦文的妈妈是乡文化站的干部,皮肤白皙,衣着时髦,可惜她却过早地发福了,哪里像娘呢,至今保持着这么好的一副身段!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呢?

  田蓝呆呆地望着娘的腰身“弱柳扶风”一般(她坚信这就是“弱柳扶风”)在眼前轻盈地动来动去,心里突兀地跳上来一个想法: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极其出众的女孩,是一个美女!当初她怎么会嫁给爹的呢?爹比她足足大了十岁,还是那种老实得话都不肯多说半句的人!

  “发么子呆?回家去!兴许你哥也回来了 。”

  田蓝被娘的话一声喝醒,本来热得发红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她有些愧疚地望望爹那黑瘦黑瘦、布满皱纹的面孔,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娘为什么不能嫁给爹?爹是多好的一个人呐!隔壁花婶总说爹“心善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爹真的是一个好人!

  “我暑假作业快做完了,你们歇歇,我留下来割禾。”田蓝说。

  “你这死姑娌想气死我!就要升初三了,还割禾!还不给我回去!”

  “是啊是啊,就要升初三了,回屋里念书去,禾我跟你娘割就行。”

  哼,爹从来都是这样,只会帮衬着娘说话!

  田蓝提着爹娘吃剩的空碗往回走,只觉心头堵得慌。抬眼看看,哪家的田头地里没有小孩子在帮着干活呢?特别是在这赶时如救火的收割季节。可偏偏她家,只看见两个老的在忙死忙活的身影。两个孩子呢?一个到镇上的学堂看高考分数去了,一个则被成天关在家里念书――为着一年以后能顺利考入师范学校。这是娘给田蓝定下的硬性目标。

  “蓝姑,送饭去啦?”

  抬头一看,是花婶,提着一个竹篮子。也是去送饭吧。

  田蓝点点头,没说话。

  “你哥回来没?分数晓没晓得?”

  田蓝摇摇头,仍没说话。

  “你哥回来了叫他到田里帮着点!那么多地,两个老的哪忙得过来!你呢,也帮着点,大姑娌了,别太不晓事!”

  田蓝急起来,说:“我是要留下割禾的,我娘她不让!”

  花婶叹口气:“你娘那个性子,真是作孽!也不晓得图个啥?乡下人就这个命。她一天到黑拼死拼活的,两个伢崽倒养得像城里的少爷小姐,图个啥呢?”

  田蓝低下头,心里又难受起来。

  在他们兄妹两人念书的事情上,娘从来都有着一种固执的、甚至是可怕的决心。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决心,但却坚硬无比,似乎任何时候都能触摸到它那铁榔头一样的冰冷的质地。谁也不知道这种决心从何而来。村里人有羡慕的,有不理解的,当然更有说风凉话的,娘一概不理不睬,我行我素。这是娘身上惟一的与这块土地格格不入的地方。

  哥哥田亮已经念到了高中毕业,这是十几年来村子里出现的最高学历了。花婶的两个儿子,都只念到小学毕业呢,现在已成了田里的好帮手了。可娘还不满足,她一定要哥哥拿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给她看看。至于田蓝,娘一再地跟她说她应当考上师范,穿上秦文姑娘穿的那种连衣裙,到县城里去念书。

  三

  娘是在一次到镇上赶集时见到秦文的。那时田蓝、秦文,还有同班的几位女孩一起在集市上闲逛,娘看到秦文时眼睛一亮。秦文松松地编两根辫子,穿一件雪白的直拖到脚腕儿的连衣裙,清纯美丽得如同一个小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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