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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书籍名:《忍冬藤》    作者: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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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我们在铁路边的一蓬落叶中坐下来。还有大片的叶子不断落下,朱晓禾随手捏了一片,然后双手抱膝,让长裙遮住了秀美的小腿。但毕竟有无法遮住的地方——我发现她的脚与马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那么小巧可爱。我将《一九八四》递给她,跟她说,这是一部反极权主义的小说,它描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在党的控制之下,爱情是奢侈的,性爱也不被鼓励。党鼓励成立“少年反性同盟”这样的组织,提倡过单身生活;竭力扼杀人的性本能,即使不能扼杀,也要通过宣传,使之不正常,脏脏化。在这样的洗脑下,男主人公(温斯顿)的妻子凯瑟琳,以及成千上万的社会成员,都把性交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温斯顿一碰到凯瑟琳,她就仿佛要往后退缩,全身肌肉紧张起来,搂抱她像搂抱木头人一样。奇怪的是,甚至在她主动抱紧他的时候,他也觉得她同时在用全部力气推开他……我问朱晓禾,后来温斯顿跟一个名叫裘利亚的女人私通,作者就此说了一句经典的话,你想不想听?



是什么?朱晓禾脸红红地问。她已经预感到那不是一句好话。



“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朱晓禾对此不发表评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只是选择其中一部分说了一下,你千万不要把这本书当成色情小说。”我笑着说。



我告诉朱晓禾,奥威尔的那一本《动物农庄》,也是反极权主义的光辉著作。由于它太像童话,所以付梓之后,遭遇了重大误解,奥威尔不得不一家家书店跑,将其从儿童文学架搬到成人文学架上。但误解是必然的,误解也即理解。似乎尼采说过,他最好的继承人,就是他的敌人,也即误解他的人。就我来说,我有一个最低纲领,也有一个最高纲领,最高纲领便是写出一部饱受误解的作品。



最低纲领是什么呢?朱晓禾问。



“拉住一个女孩的手,在这条铁路上走来走去。”我说。



朱晓禾赶紧把双手藏到背后,还慌张地站了起来。——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确实像一个坏蛋。



两个人又沿着铁道往前走。我发现她挨着我这边的左手,紧紧握着《一九八四》——有书做挡箭牌,我就不好实现“最低纲领”了。不知她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了查证这一点,我在转弯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走到了她另一边,这时她的书又换到右手来了。我又换到这边来,她的书又赶紧换手。嘿嘿,这小妮子,想跟我斗心眼呀。我眼珠子一转,坏主意跳上心头。我又说起《一九八四》,不时装作忘记里面的内容了,让她打开书来查找,如此数次,她终于放松警惕,将书放在右手里了。我害怕错过时机,赶紧一把抓住她左手。她发出一声低呼,赶紧挣扎,但我的手如同钢铁浇铸,她焉能挣脱?我们俩谁也不看谁,就这么无声地较着劲,良久之后,她终于放弃挣扎,小手犹如疲惫的小白兔,无奈地躺在了大灰狼的怀中。



这时我不再那样用力,正是她逃跑的大好时机,然而她不再逃跑。我试图摊开她的手,她柔顺地摊开了,犹如疲倦的鸽子无力地伸开翅膀。此情此景,很像席慕容的那句诗: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我与她十指相扣,发觉她掌心湿漉漉的,一片汗水。刹那间,巨大的幸福感迎面飞来,将我打成严重的内伤,我的心里充满了怜惜,那是一种忧伤的情感。我们依旧互相不看对方,就这么晕乎乎地朝前走,似乎要走到遥远的铁轨的尽头……后来,我停下来,对她略一注视,就把她拥进怀里。而等我终于放开了她,发现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肩膀。“坏蛋,”她低声说,“我只是你的最低纲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眼前一片模糊,我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热泪盈眶了。我发现了另一条通往女孩之心的道路,这道路不是“自下而上”的,而是以心传心,直截了当的“心脏搭桥”。相比而言,自下而上的道路是邪门歪道,只有以心传心,才是正大光明的途径。



我把她拉到路边,坐下。她依偎着我,小手放在我手里。她的眼睛里饱含柔情,那是多么温暖的所在。我问她以前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她说没有。问她是不是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生,她说没有。这两个答案让我心头狂喜,男人的自私心理得到极度满足。我又问她,从小到大,难道没有某个男生让你印象深刻吗?她出了会神,说在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小男生,他有很多故事,问我想不想听。我既然知道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喜欢过谁),再多的男生对我也构不成威胁,于是说很想听。



这个男生名叫陈润,他很会写作文,可是经常犯政治错误。有一回他参加作文比赛,由于行文的逻辑,自然推导出一个对马克思不利的结论,于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一个五十多岁的纯洁小老头,找他去办公室训话。他这样教训陈润:你再这样大放厥词,我就叫公安局来抓你,治你一个现行反革命罪!在他纯洁的思维里,觉得“公安局”这三个字以及“现行反革命”这个可以扔进历史垃圾堆的罪名,一定能把小小年纪的陈润吓得屁滚尿流。陈润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恐吓,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表示一定回去好好忏悔,再也不那样了。然后,他看见语文老师的脸上流露出宽慰的笑容,就趁热打铁,向他请教了一个语法问题:“我爱毛主席”这个句子,哪是主语,哪是宾语呢?语文老师毫无提防,想也不想,答曰:我是主语,毛主席是宾语!于是陈润说:好,那我也找公安局,说在您的观念里,您是主语,毛主席是宾语!语文老师目瞪口呆……他坐在晓禾的正后方,经常“调戏”晓禾。有一回他站到晓禾的身边,晓禾正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一张草纸上紧张激烈地演算着,对身边的威胁浑然不觉。一会之后,陈润突然大叫一声:朱晓禾!晓禾吓得浑身一抖,笔尖在草纸上“哧啦”一下划出一道口子。她迷茫地看着陈润。陈润“怒不可遏”地质问:你看我干什么?!晓禾说:谁看你了?陈润说: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晓禾就哑口无言了。于是陈润喋喋不休,说现在的女生啊,可真要命,就敢这么白眉赤眼地盯着人家的小脸蛋看,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难道男生就没有自尊吗?难道男生就不会像女生那样害臊吗?……周围同学发出一阵阵的哄笑,晓禾觉得很委屈,趴在桌上嘤嘤地哭开了……



还有一次,他跟晓禾说:只有猪才不能证明自己是猪,因为它很笨嘛;但人肯定可以,因为人很聪明。那么,请问,你是如何证明自己是猪的呢?这个问题有个逻辑陷阱: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是猪,那说明你很笨,就是猪;如果你证明了,那更是猪了——连你自己都证明自己是猪,还有什么可说的?其实对这样的刁难,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或者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他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朱晓禾被这个玩意迷住了,整整一堂课,她都心乱如麻,猪不猪地绕来绕去……下课后,陈润俯下身子去看她的脸,看见晓禾眼中盈盈欲滴的泪水,笑了。从此他就喊晓禾“小猪”,晓禾无可反驳。好在晓禾姓朱,别人以为他喊的是“小朱”,其中奥妙,只有他们心照不宣。还有一次,春游爬山,晓禾在山脚下,突然看见陈润在山坡上喊:喂,朱晓禾,我找到你最喜欢的花了!于是他举着花朝山下跑,却撞到一棵树上……



晓禾说,他们那个地方在淮河岸边,老发大水,后来政府决定,将此地人众集体移民。于是大家像一颗炸弹那样,“砰”地爆炸,弹片“辞根散作九秋蓬”,飘落到全国各地。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让他们毕业班的学生都改了名字,不但“移民”,而且“易名”。如此一折腾,很多人估计此生再难相遇了,纵然遇上,恐怕也“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相貌改变,名字改变,还能凭借什么来认出对方呢?



也许可以凭借缘分啊。我笑着说。



晓禾幽幽地一笑。



你挺喜欢陈润的嘛。我又说。



晓禾说,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我出了会神,问晓禾:那时候你是不是扎着两个辫子?



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还省略了一些情节没告诉我。比如有天下午,你站在阳台上,眼神飘忽地看着远方,陈润从楼下上来,突然看见了你的侧影。那一刻,在他的感觉里,你的白里透红的脸颊像是一颗诱人的红苹果,你的苗条的身材多么像一棵婀娜的白杨树。还记得不,用白杨树来比喻女孩,是路遥的最爱。而在这些“白杨树”中,陈润最喜欢晓霞。那时候,他刚读完《平凡的世界》,满脑子都是田晓霞。那是情感最丰富的年代,他满腔的柔情无法排遣,猛然在阳台上邂逅你时,恍恍惚惚就把你当成了晓霞。于是他做梦一般走了过去,在你的脸腮上“叭”地亲了一口,然后他就愣住了。许多年后,他进了大学法律系,学到了一个法学名词:过激犯罪。他想他当年的行为就是过激犯罪:当他在干坏事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干完了坏事,才发觉大事不妙。你用一只手捂住了脸,仿佛那一处被他亲吻的部位,被炽热的火焰烫伤了。你的眼睛瞪得如此之大,似乎再一用劲,眼珠子就能发射出来,当场把他击毙。你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陈润也被吓坏了。你们俩用无比惊恐的眼神互相瞪视半晌,同时“啊”地大叫一声。陈润拔腿就跑,你则在他身后虚张声势地喊:胆大的别跑啊……



陈润在操场一角躲了几个小时,连晚饭都不敢去吃。晚上,当他最终鼓起勇气,决定去上晚自习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高昂着可笑的头颅,而是深深地垂着脑袋,脚步尽量轻柔,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他。他在心里残存了一线希望:他想,当时楼道里只有你一个人,作为受害者的你,不会把这种有损名节的事情说出去吧?可是你啊,糊涂的小女生,你一遇到重大的情况,就知道去找老师。于是,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屋子里异乎寻常的安静让他惊慌失措,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你,发现你正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又悄悄扫视了全班,发现班主任也站在班里,他和所有人都一样,脸上都挂着暧昧不清的笑容……陈润悲痛地闭上眼睛,心想,完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他绝望地走到座位上,对同桌说:我不想活了……



朱晓禾跳了起来,指着我,说:你……你……



我也站起来,那艰苦跋涉过的千山万水,一时涌上心头。我说:还有一些情况是你不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吧。那时你很喜欢画画,且独独喜欢画龙。你还五迷三道的,动不动就效仿吴道子,每画好一条龙,总在最后才点上眼睛。你希望它能破纸飞去,震撼世界。可惜你的梦想没有成真。你不止一次地跟你的同桌说,你很喜欢龙,觉得它的模样太可爱了,要是有一条小小的龙儿,像金鱼那样养在缸里,该有多好啊。陈润在你的身后,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有一次他去舅舅家做客,无意间得了一条金色的小龙,漂亮极了。他立刻想到了你。于是,有一天,你们去河边植树,他走到你身边,说要给你一样东西。当你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叫你背过身去,把手伸到背后来接。你直觉他又想作弄你,于是拒绝了。陈润说:好吧,不要算了,但不要后悔噢。听了这句话,你又踌躇起来。——那时候,陈润似乎都把你折腾出心理问题了,你对他总是“欲罢不能”,有好多次,明明知道他有可能对你搞恶作剧,可总是“心甘情愿”地一次次上当。这次也不例外。你依言转过身去,心情忐忑,浑身发抖,眼中含泪,但还是苦苦坚持了下去。等你手里一凉,再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条金光闪闪的小龙。于是你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一把把它抛到水里,还连叫带跳,双手乱甩,好像被蛇咬了似的。此情此景,让大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连班主任都不禁莞尔,他跟陈润说:你呀,怎么老欺负朱翊婷?——在他们眼里,这又是一次成功的恶作剧,岂不知陈润心里有多么难过,他是想让你高兴来着,没想到你是“叶公好龙”!



朱晓禾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我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婷婷?



顿了一顿,我说:我是陈润。



多么小概率的事件啊,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好遇上了,那也别无话说,只能轻轻问一句: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这话说得多好啊。如果我们俩没考到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如果不是邻居,如果她不让马以来我们学校借书……金岳霖说:所有可能性的总和,就是必然性。金老此言不虚啊。缘之一字,本来是佛家用来论证世界的虚幻性的,可我们的故事多么实在啊,这是不是对浮屠的绝妙驳斥呢……晓禾——不,婷婷,好看的眼睛里又滚滚涌出了泪水,她又想笑,又想哭,最后喊了一声“坏蛋”,便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巨大的宿命感铺天盖地而来,我终于也没能忍住,眼泪簌簌而下了。



我紧紧抱住她,把她的脑袋按压在胸口,似乎想把她按进去,装在心里,判她终身监禁,永远不释放出来。良久良久,我低头去瞧怀里的婷婷,拂了拂她额上的头发,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啊,多么娇媚的心上人,她两颊绯红,酡颜如醉,脸蛋儿像是一颗诱人的苹果,一如当年。那双爱意横溢的美目,是我的葬身之地吗?我俯下头去,吻住了她嫩嫩的唇。这好像打开了心灵的禁忌。噢,我的初夜给了她,初吻给了你……



这一吻多么漫长,好像由开天辟地吻到了世界末日。当然这是夸张,我们没有吻到天长地久,只是吻得天昏地暗——此时天已黄昏,夜晚正在为白昼准备挽歌,黑暗已经为光明掘好了坟墓。手机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婷婷。是马以的。她似乎是一个能掐会算的巫婆,专门在这时候来搞破坏。我不接,将它仍在一边,任它响。若她以后就此兴师问罪,我可以说电话没带在身上,所以不知道。我还想捧住婷婷的脸,寻找她柔美的唇。但她不能对电话置若罔闻,忍不住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脸上登时有了阴霾。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安慰她说: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说起来,马以还是我们的媒人,没有她我怎么能遇到你。所以我会报答她,给她找到一个男朋友。“是某某吗?”婷婷问。我说是的,但我不叫他某某,而叫他焦挺。接着给她解释了这个大号的由来,婷婷便“扑哧”一下笑了。我看天色不早,就拉她着她回去,一起去饭馆吃饭。



这是一顿怀旧饭,我们把共有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居然发现了几多崭新的画面。我记得那时候看过一本文集,《花开的声音》。里面有一个女生,在与那个年轻的男老师第一次相遇时,由于拥挤,她的脚在他的脚上“辗转反侧”,疼得他呲牙咧嘴。有另外一个女生,她有着像青春一样飞舞的长发,表情冷静而淡漠。踩了男老师的女生最后去了乡下,她给男老师写信,问他现在相信了她的话了吗?他相信了,他真地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长头发的女生转到另外一个学校,认识了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她请她吃饭,看电影,然后在某时某刻,突然掉下了眼泪……这两篇文章我一直忘不了,觉得这些女孩的忧伤像天空一样,坦坦荡荡,却又是一个蔚蓝的谜。后来上网一查,原来此书是张贤亮主编的。而那个长头发的女生,是年少的饶雪漫的杰作——那时候她还不是很著名,但已然功力不凡。那本书在班里传来传去,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的。婷婷笑着说:是我的,我现在还保存着它。她还记得里面的一首诗,便背给我听:



黄昏,有过风也有过雨



还有过那一支歌



飘在青青的河坡



云也曾走过



黄昏,有过泪也有笑



还有过那一支歌



流过长长的藤萝

梦也曾流过



黄昏,有过早到的萤火



还有过几颗星儿



伴过夜梦的漩涡



那人也曾飘过



她说这首诗的作者叫方蔚,而那篇《花开的声音》的作者叫刘玲。她最喜欢的也是这篇《花开的声音》,她觉得在这本书中,刘玲的文笔是最好的,比饶雪漫都好。她常常会回忆起这些作者,不知道她们都哪里去了,都在做什么,都好不好。而我被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所触动,蓦然想起一个人,那人也曾飘过。



她叫赵如玉,名如玉,颜也如玉。如果她颜不如玉,且家境不富,那将是一个被忽略不计的角色。我有时会想,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整日无心整日闲”,百无聊赖,竟然去抛珠滚玉,流几滴泪玩玩。有的人却整日劳心整日忙,埋头苦学,却总被老天负苦心,进境不大。前者是林黛玉,后者是赵如玉。名字有相似之处,天赋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林黛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重建桃花社,魁夺菊花诗。赵如玉做题破万卷,考试如撞鬼,倒数第二走,她便成第一。当然林黛玉是天才,与她比,对赵如玉不公平。那就把她跟婷婷比一比。那时候,她与婷婷是班里的“绝代双骄”,这是指的相貌,而成绩,却有霄壤之别:婷婷在女生中学习最好,而赵如玉最差。但赵如玉却是最用功的。三年来,她似乎从未旷过课,一直与她的课桌长相厮守。有一天,老师给我们讲了马克思的事迹,说他为了写《资本论》,几年来固定坐在图书馆一处,竟然把地面踩出两个深深的脚印!我听了这件事,立即想到赵如玉。于是等放学后,所有人都离开教室,我跑去赵如玉的座位那里,蹲下查看,却找不到脚印。这说明马克思写东西时两脚不老实,踩来踩去的,久而久之,就滴水穿石了。还说明那个图书馆的地板不牢固,是豆腐渣工程。更说明赵如玉一直纹丝不动,在座位上修炼“苦禅功”。大概这种功夫有许多禁忌,与王重阳的“先天功”一样,先天功不许接近女色,苦禅功不能跟人说话——不但不能说话,连“道路以目”都不行。总之是不能跟人有交流。眼睛还不能乱看,除了黑板和书本,视线不能停驻于别处。这种用功法让我感觉恐怖,觉得这不是正常的人生。我听一些女生说,毕业班有个复读了四年的大姐姐,用功用得脑袋都不正常了。某天深夜,在女生寝室,那大姐姐突然坐起来,嘴里“嗬嗬”连声,照着正熟睡的某女生的脸蛋,“啪啪”扇了几耳光,然后返回被窝,弛然高卧。那个女生莫名其妙挨了几巴掌,丈二尼姑摸不着头脑……我便好奇赵如玉会不会这样干,可惜她不住寝室,不得而知。



“那个大姐姐姓屠,后来我们叫她‘屠夫’。”婷婷笑着说,“我也和她一个寝室,那天的事情也知道。她打的那个女孩和她关系最好,第二天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是一次梦游。”我说,“不知道赵如玉会不会梦游。”



我告诉婷婷,那次我在阳台上亲了她,其实跟赵如玉大有关系。



“怎么会?怎么会跟她有关系?”婷婷吃惊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春日傍晚,我掂着一本书,走到一块被油菜花包围的草地上,假模假式地看了一会,发现四处无人,就大叫一声,扔掉书,快乐地玩耍起来。我先是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接着翻了几个跟头,又站起来扭了扭腰肢。后来耍累了,就闭上眼睛,仰躺在草地上。油菜花的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躺了一会,然后,又在巨大的快乐中睁开眼睛。我看见几只蝴蝶落来落去,好像对每一朵花都耳语了一句。我看见夕阳宛若一颗蛋黄,含在天空的嘴巴里……我就这么惬意地躺着,直到身上感觉到凉意,才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外走。刚走出几步,看见地上坐着一个女孩,差点惊叫出声——你猜那是谁?那竟然是赵如玉!我的第一念头是:完了,我耍猴一般的洋相该让她尽收眼底吧?想想我刚才的举动,脸就“呼”地热了。更让我窘迫的是,此前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又在这种奇特的情况下遭遇,我该不该打个招呼?第一次,我灵快的脑袋无法飞速运转起来,而陷入死机状态。而她好像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意外,就那么目光如水地看着我,有一种处之泰然的平静。——可能“苦禅功”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吧。她甚至感觉到了我的难堪,因此主动对我笑了一笑。就是这一笑,让一切都发生了错乱。



“你见过她笑吗?”我问婷婷。



婷婷出了一回神,摇摇头。“你快接着说。”她要求我。



我也没见她笑过,因此很震撼。没想到她会笑,而且笑得这么美。古人有云:“人面桃花相映红”,这说得好,但还不够,有时候桃花只是人面的陪衬——在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中,她的笑容如富丽堂皇的牡丹,鹤立鸡群。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受宠若惊”,因为这人间难得几回见的笑容是对着我光荣绽放的。



说到这里,我不好意思地朝婷婷笑笑,说:“这确实是我那时的真切感受。”



婷婷也笑笑,说没有关系,快点接着说。



当时我无暇思索,“呼”地咧开嘴巴,还给她一个超级灿烂的傻笑,然后低下头,匆匆走出那片油菜地,竟有些逃跑的意思。



我朝教室一路小跑,边跑边用手摸脸,那是一直烫手的。妈的,我脸红了!我想,为什么?



我跑到教学楼一层时开始感觉心情愉快,我将眼睛像机枪一样四处扫射,觉得世界光彩一片。嘿,女生是多么漂亮,男生是多么俊俏,那个讨厌的看门老头,我想拥抱他。到第二层,开始呵呵傻笑,幸好没有熟人撞上,不然一定会问我在哪里捡到金子了。到第三层楼梯口,我看四下无人,就对着墙壁前仰后合,做了几次大笑的样子。这种情绪逐渐高涨,不加遏制,终于使我在更上一层楼时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生活错误:看见婷婷婀娜多姿地站在阳台上,亲了她。

婷婷说:坏蛋,人家对你笑,你就来亲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哈哈大笑,看来婷婷并没有不高兴(我也不知为何会担心她会不高兴),就放了心。我告诉她,我和赵如玉还有一段长长的“交往”——如果真能叫做交往的话——可惜今天已不早了,以后再说。但婷婷不答应,说没有关系,今天宿舍大门是不关的,多晚回去都没关系。一定要我接着讲。我只好继续讲之。



那次春季运动会,我们班跟另一个班拔河,那是八个班“季后赛”的总决赛,是以万人空巷,举校瞩目。我们本想在众人面前露把脸,可惜实力不逮,较了一会劲,就身不由己地朝前滑。我站在队尾,将绳子拴在腰里,感觉像是在滑冰,对方一用劲,我便“扑通”一下,趴倒在地,被拖着朝前滑。千钧一发之际,我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桩,也不知是何用处,反正此刻是帮了我大忙。我赶紧把绳子缠到木桩上,然后和身扑上,谁也看不见。于是乎,情势登时发生倒转,任他们如何发力,我们这边也稳若泰山,一丝不动。僵持两分钟后,彼消此长,等他们损耗了力气,我们齐声大喊,把他们拉过鸿沟。——这有点胜之不武,但好歹是一场艰难的胜利。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婷婷率领啦啦队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心里充满自豪。我想婷婷一定会向我贡献一堆褒义词,诸如棒,好,牛,光荣,等等。没想到她们只是围住队伍前面的那几个同学,褒义词全部献给了他们。当时我有一点受伤,心想朱翊婷难道没看见我在这里吗?难道没看见我在这场胜利中居功至伟吗?难道你只看见前锋进球,看不到后卫的助攻吗?心里酸溜溜的,便低着头走向水龙头,准备去洗洗手,手上又是灰尘又是血水,混合成了血泥。我洗完之后准备回教室,却发现赵如玉提着个小箱子站在我背后,我以为她也要用水龙头,就给她闪开一条道,没想到她却对我说话了——那似乎是记忆中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你。”她说。



“我?我吗?”我左右看看,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指着自己问。



她点点头,看着我受伤的手,然后走上来,做了一个无比奇异的举动:把我的手拿了起来。



我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在和她的手接触的一刹那,我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手在她的手里猛地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便安抚了我。她用手绢将我的手擦干,涂上一点红药水,有的地方贴上一贴创可贴。眼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我的手上操作,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妈妈。我第一次发现了女孩和男孩的不同: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细致。所有人(包括婷婷)都没注意队尾的我,只有她注意到了,还注意到了我手上的伤,这使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注意到了!”婷婷抗议道,“我当时想去看你来着,可我走在啦啦队的前面,她们一围,就把我围在中间。我好不容易钻出来,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想到你手上的伤,就跑去医疗护理小组,却找不到那个小药箱。原来被赵如玉拿去了!”



我登时心里甜甜的,多年的遗憾(我一直以为婷婷那时对我漠不关心),今天得到了补偿。



“还有吗?你们后来还有没有交往?”婷婷问。



“有是有的。”我踌躇了一下,看看窗外,确实不太早了,“你确定要今晚听完吗?”



“我确定,不然会一夜睡不着觉的。”



我便结了账,拉着她出去,在她们学校操场的长椅上坐下来,接着讲。



我们从家乡移民后,一个班的同学分崩离析,但赵如玉却跟我移到了同一个地方。我考进了那个地方的重点高中,赵如玉也跟我一个学校,并且继续同班。——本来以她的“苦禅功”,再修炼十年也是考不上的,但她爸爸是个超级大富翁,有着可以使复杂的事情变简单的工具:钱。他给赵如玉买了不少分,使她青云直上,进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后来我知道这不是她爸爸的意思,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女儿不是读书的料。她坐在教室里,其实是在自我折磨。这话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神通广大,竟然知道我和赵如玉是从初中便“一以贯之”的同学,便请我吃了一顿饭。那是我第一次进高档饭店。赵爸爸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对其产生好感,这样的人居然会生出赵如玉那样孤僻的女儿,让人费解。他跟我说了不少赵如玉的事。她从小聪明伶俐,乖觉可人,然而有一天,突然闭口不言,每天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无休无止地做泥塑。他说,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听她喊“爸爸”了。她的泥塑做得非常好,捏什么像什么。这方面的天赋,可比学习高出许多。他说我和赵如玉是“硕果仅存”的老乡兼同学,以后要多多关照。我吃人家的嘴软,自然满口应承。然而我却没有兑现诺言,相反的,我给赵如玉造成了很多困扰。



“你欺负她了,坏蛋?”婷婷问。



我微微一笑。



高中时的赵如玉一如既往,孤独,沉默,大练“苦禅功”。成绩也一如既往,极差,非常差,差得不能再差。我有时看见她的背影,会有一点伤感:这个孤单的女孩,她在想什么呢?她是她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将来拥有巨额财富,可以全然不费吹灰之力,何苦要这么自我折磨呢?……然而她却是美丽的,随着生命被青春的全面占领,她的美丽如出筒的烟花那般蓬勃绽放。她似姣花临水,明艳照人。那些躁动不安的男生,个个对她垂涎三尺。他们想闯进她的内心,然而不得其门而入。无意间知道我是她的老同学,便把我当成了突破口。我在高中时是班干部,又喜欢踢球,交际非常广泛。他们写给赵如玉的情书,都托我递给她,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答应。我就这样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困扰。不过她似乎对这个反应平淡,那些情书到了她那里,就如泥牛入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我每天下晚自习,只要朝她座位上走,她就知道我意欲何为,便目光沉静地迎接着我,看我把信放在课桌上。



除此之外,我还与她有过几次“亲密接触”,那都是为了履行对她爸爸的承诺,无意间制造出来的。有几次放寒假,回家的车票非常紧张,我便在周末去排长队买票,这样座位就挨在一起,应了《诗经》那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但也无甚话说,我一般是摸出一本书,看上一路。或者仰靠在位子上睡觉。唯一的一次,我掏出一本路遥文集来看,她突然问我:你也喜欢路遥吗?——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说话。我说是的,很喜欢路遥,因为他的每一个文字都像一粒米那样纯净。她便对我嫣然微笑,其中含有欣喜之意,像是遇见了知音。我理解这感觉。



此后是高考,她没有参加。我听同学灵灵说,她在考试前夕看见赵如玉背着包走出学校,想必是回家了。十几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这一刻,她却撒手放弃,不知这谜一样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因为我拿到了大学通知书。可是暑假中的某一天,我正等待着去大学报道,突然有公安局的人传唤我,说是要去拿什么东西。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赵如玉自杀了,吞下许多安眠药。死前留下两样东西,其中一件是一尊泥塑弥勒佛。她在弥勒佛的大肚子上贴上字条,写明是留给我的。



婷婷吃惊之下,久久没有没有说出话来。

回忆至此,我又忍不住黯然神伤。突然想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见过她的笑容。



“她留下的另一样东西是什么?”婷婷问。



是一组泥塑,描述了一桩凶杀事件:一男一女怎么吵架,男的怎样把女的掐死,之后又怎样毁尸灭迹……栩栩如生,令人恍然若在看电影。据警察们说,当时有几个女警在场,看着看着,禁不住发起抖来。那对泥塑的男女是谁,大家一目了然:男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如玉的爸爸。女的是她妈妈。根据赵爸爸的交代,事情是这样的:当赵如玉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刚刚会喊“爸爸妈妈”——他与赵妈妈感情不好,经常吵架,动辄吵得鸡飞狗跳,震天动地。那次吵架,吵出了“二爷事件”——赵妈妈红杏出墙了。于是赵爸爸一气之下,把她活活掐死,然后毁尸灭迹,造成二人争吵后赵妈妈永久出走的假象,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神鬼虽然不觉,幼小的赵如玉却看个清清楚楚。不知道她的记忆力为何发育得这么早,也或许母女连心,这份记忆属于基因,而不属于年龄。赵如玉越长大,越能理解当初的那一幕,多年来她悄无声息地跟自己做着斗争,最后终于难以承受这心灵的重负,以这种方式作了自我解脱。



说完了。



婷婷本来依偎在我的肩头,听完之后,她钻进我怀里,抱住我的脖子。那沉重的悲剧气氛让我们心情沉郁,难以就此事发点感慨。



她突然抬起头来,说:你知不知道,你也许是唯一看见过她的笑容的人。



我点点头,说我刚才也这么想来着。



婷婷出神地看着我,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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