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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的青春

书籍名:《状元之校》    作者:冶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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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的青春



我离校出走后,异常怀念农村。我想到农村的山尖上,看金黄青绿交织的梯田,蜿蜒的山路,静止不动却倏然飞走的蜻蜓,或者带着大花狗乱冲一气,要么喂鸡放羊。



可又一想,农村绝对不是伊甸园,农村自有它的可恨可气之处。所以临到爷爷奶奶所在的农村时,我掉头走上了一条荒芜人烟的小径,一直朝西走,也不知道流浪了多长时间,直到遇上了梦儿。



梦儿是很可人的女孩,有诗意。据说追她的村里男孩,深更半夜跑到她家铁大门上,用粉笔写下一串不连贯的表白,她父亲气得连连跺脚。可梦儿说起来倒有些得意。她喜欢爱笛,为表白她对爱笛浓烈的爱意,写了一首《我爱你》:



我爱你/不用凭我向你柔情万般/尽管你的炽目掀起我爱的风帆/我爱你/不用我对流星的许愿/虽然你的呼吸能烤干我情的门栓/多想与你并肩飞入云霞/多想与你牵手避入绿林/雪天为我打开火似的心扉/艳阳为我牵来泉似的云儿/我爱你/无变的爱/不悔的爱。



梦儿抚弄着黑辫等候我的评点,黑红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态,看样子,没少听心口不一的褒奖。德行!这首诗会被当下的后现代诗人认为出自哪个部落呢!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打击她,就让这份纯情多驻留一会儿人世间吧,这份诗意会使许多人洞悉自身情感的苍白。我点头郑重地说,不错的,挺有原始真纯的感情,说实话,当下好多诗人写不出这么完整的句子。



她对我的恭维并不卖帐,发起呆来。不远处悄然挺立一株白刺,寂寞安详地开着,枝头上一串白刺果红透了,艳艳地诱人。阳光从几棵白杨树梢间漏到地上,光斑叠着光斑。这里的空气又凉又清,肌肤像刚做完面膜般舒畅。坐在树荫下的梦儿,微黑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廓,健美的躯体,让我胃里泛出一股酸意。



“你刚才把我拍入照片了?”梦儿发问。



“在我眼里,你像天使来到人间,一下子使戈壁滩鲜活起来。”



“才不会哩!我顶多是颗白刺果。”



“那太可惜了,这样荒芜的戈壁,掩埋你一个鲜活的生命。”



“什么呀,你说得太酸了,哎,我问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这一问无疑石破天惊。我回头转身,白杨树的叶子银币般闪光,我所乘坐的大巴鬼影都没有了。我晕,这才几分钟呀,我只是跑远些解个手顺便拍张照片说会儿话调节一下身心,车司机修好轮胎连声喇叭告别都没有,悄声无息地给溜了!老天!你瞎了眼睛枉作天,怎不晓得这戈壁这高原这陌生的地方我头一遭来!我心里念叨,四处张望,梦儿焦急地陪着我。她说这儿离格尔木不远,三四百公里,但走着去绝对不行,这里晚夕间很冷,路上会冻死人的。



西天的云,黄的,白的,红的,黑的,瑰丽多姿,淡处藕断丝连,浓处硝烟密布。投影在沙丘上,阴暗交织,斑驳起伏。山脚是沙滩,紧挨着的是戈壁,除了稀散的蓬草,多的是裸露的沙石和洒了白灰般的碱地。风在刮,戈壁静默,像死去了一半。被太阳晒化了焦油的公路,像一把古代的青铜神剑,笔直地穿透村庄的心脏。店门口打着修理汽车、住宿餐饮的两块旗帜,干白得快要被风吹裂了。



我的旅行包还在车上。转眼间,我成了一个分文没有的流浪者。



夕阳像个红胖娃娃蹒跚到西山背面,万物萧索,暮色渐浓,大地壮阔无比。我未能截住一辆过路车,去追捕掠走我全部行襄的大巴。这鬼地方!



不得已,我走进一家用红漆在墙面上喷有“旅馆”字样的房屋,打算投宿一晚,明天另做打算。里面一家人头碰头稀溜稀溜地吃面。这甜蜜的声音使我的食欲充分被调动,前所未有的饿意袭上心头。主人问我,要住宿的话,先交50元押金,我双手一摊,面带难色,说没带钱,明天想办法给你补上。我头一次为钱请求。可没辙,对方满口的生意经开门送人,我低头踏进迷迷茫茫的夜色。



我只有去找梦儿,别无选择。



清真寺里响起唱腔优美的礼拜召唤声,苍穹如蓬,一轮圆月柔柔地将我影子投射得无比浓重,戈壁滩里的呼啸和杨树的哗啦声组合成神秘的夜曲,扩散出铺天盖地的凉意。一股羁旅之愁油然升起。幸喜,梦儿和我道别时,还特意指明她家的位置。离这儿不远,椭圆形的屋顶,房屋门墙完全由透明玻璃组装而成。这时候,她家上空已经亮起了灯光,透过门缝,窗帘拉开的地方,能看清她家里的摆设。一个浓眉大眼墩实无比比我高一个头的小伙子开门招呼了我。我跟他绕了半天,才清楚梦儿是笔名。接着,梦儿系着围裙湿淋着手跑到大门口。



梦儿把我带到她的朋友爱笛家。 爱笛正坐在炕上,唾沫乱飞地讲着什么,凑在他旁边的几个小伙,像在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样,咂巴着嘴,眉飞色舞。使我稍感欣慰的是,爱迪长相不是那么凶恶,相反,拥有像布拉德彼特般让女孩怦然心跳的那类野性帅气之美。



梦儿简单地介绍了我,就离开了,她得回家洗锅。



爱笛比我粗壮多了,一问还是同龄人,十六岁。他指使其他人,给我端来的了牛奶,大块的烤馍。我太饿了,牛奶里泡上馍,受之不恭。我边吃边听他们议论,他们密谋着如何将收购白刺果的人赶出这片土地!



原来,这个地方叫沙沟滩,当地生活了蒙藏回汉等多个民族,因为环境的原因,这里的农民除了种一点可怜的庄稼,少量的放牧之外,很少找到其他副业可做。不知什么时候起,戈壁滩上的白刺果被外地人注意上了,来这里收购,价格是每斤三块。这里的村民每年就大肆采摘白刺果,然后卖给前来收购的人。



据说,白刺果制作成极上品的饮料,销往国外,一瓶几十美元。



我想起来了,那小如米粒,却红红圆圆、晶亮剔透的白刺果,像珍珠玛瑙一般。下午我专门拍了几张照片,当时梦儿就坐在一丛白刺旁边。据梦儿说它吃起来酸中带甜,能治胃病肺病等疾病,是戈壁滩生物的美味佳肴,营养特别丰富。



过去,这里的人们摘一些白刺果来,在家里晒干后泡茶喝。现在,到了每年七八月份,就等着收购的人到来,然后狠命去摘,以便赚几个零花钱。



爱笛他们,就是想阻止这样大肆的收购。



我惊诧于他们这么小的年纪,干得却是成人的事情。



每年七八月份,乡政府门口贴出收购白刺果的通知,所有村民兴奋起来,第二天收拾了家伙,提上铁桶,背上麻袋,深入到戈壁滩里,采摘白刺果。经过这几年过度的采摘破坏,戈壁滩上的白刺越来越少。现在,许多生长白刺的地方被荒沙淹没了,白刺丛里的野鸡麻雀也悄然隐退,就是坚持活下来的白刺,稀稀落落的,经不起遭蹋。白刺防风固沙,适于碱地生长,如果滥砍滥采,导致的后果是,这几个村庄会在几年里完全沙化。爱笛他们生气的是,收购人员用那么低的价格,每斤三块来收购,却没有对白刺果采取一点保护措施,这完全是坑害村民,欺负当地无人!如果把收购权夺过来,自己组织人收购并拉到饮料厂,相对经济一些,收入高上几倍不止。



我插嘴说,你们乡政府干什么吃的?当然不能乱采乱伐呀。



爱笛笑了,你城里的娃娃,不懂。



有个黑蛋的小伙子说,只要给领头的塞笔钱,你把这里卖掉也没人管。



不会吧,难道没有法律?



几个小伙子“嗤”“嗤”笑了几声,忙着商议具体的细节,他们想几个人联合起来,收购当地村民采摘的白刺果,然后高价卖给外面的收购者。



“这些收购人员和县上打过招呼,县上还模棱两可地指示说鼓励发展偏远地区的农村经济呢。像梦儿他爸那样,移植了许多白刺专门养植,采摘自家的出售,还好;可其他人,不是自己的不心疼,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戈壁滩,砍了白刺的根枝,拉到家里慢慢抖落白刺果,把白刺晒干后当烧柴,这无疑是被眼前利益迷惑的资源近视症,是杀鸡取卵!俗许说,靠山吃山还要养山,我们就这点东西,还不好好保护,等到被荒沙淹没后才后悔吗?”爱笛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我不由得问:“你们都不上学吗?”



“上学干吗?你看你小子问的,钱抓到手里才是真的。”黑蛋给我说。



“你别听黑蛋胡唚。”爱笛笑了笑说,“我们想上呢,但高中太远了,到县上还得走几个小时呢,我们这几个庄子的学生,基本上完初中不上了。除非学习特别好的,有把握考上大学的,才砸锅卖铁去上。”



“读书非得为考大学吗?”我问。 “哪你说为了啥?”爱笛饶有兴趣地反问我。



“充实自己呀,培养情操呀,发展兴趣呀,多了。”在他们面前,我有些口笨舌拙。



“口号谁都会喊的,老弟。”他们分别拍了拍我肩膀,准备第二天收购白刺果需要用的车辆和工具去了。我细数了一下,有十四个小伙子,都十几岁,差不多一个村子的小伙子都来了。爱笛的父母跑深圳那边打工去了,家里就他一人,所以大家都围到这里来。



第二天我准备离开时,梦儿拦住了我,说让我帮忙拍几张照片,因为我有相机,把村民们乱采摘砍伐白刺果的情景拍下来。那是证据。梦儿说,抢先收购只是办法之一,最后还得把白刺果保护起来。说着她用手划了一个大圈,意思是保护的范围。



我听说,这次行动,梦儿把家里的存折偷偷弄出来了,交给爱笛,当这次收购白刺果的主要本钱呢。



在路口,我看到一群群村民提着大铁桶,端着大铁盆,用拖拉机或摩托车朝戈壁滩深处挺进的村民。这些村民们高高大大,袒胸露腹,不修边幅,看上去有些吓人。因为白刺果摘下来后很容易变坏,收购通知上要求当天采摘当天收购,过夜不要,这里的村民们几乎都做好了大战一天的准备。



梦儿骑了辆嘉陵摩托车,拉着我到处去看村民们采摘的景象。我们跟过去了,用长焦镜头老远地抓怕触目惊心的惨象:戈壁滩大多是裸露着的碱土,上面铺一层散乱的砂石,白刺生长的地方,风沙聚成一个小小的馒头状,白刺在上面覆盖出一层绿色,下面有一圈细土和嫩叶,很多动物在其中出没。村民们根本不管白刺果为什么活着,有些拿铁锹直接把白刺砍倒放翻,然后派个头矮小的子女们采摘;有些怕被白刺扎到,就拿一根大棒,把上面所有的白刺果砸下来,当然好多细枝也被连带着砸断;有些直接把白刺连根挖出来,扔到拖拉机里,拉到家里,慢慢抖落白刺果,白刺据说用来烧火。



梦儿看到几个汉子,使劲挥锹砍一颗胳膊粗的白刺,赶忙上前去劝止,没有人听,还被恶毒地咒骂:“没妈教的丫头,管得闲事倒多!”



还好,爱笛们的收获不小。他们一帮小伙子,兵分三组,堵在通往戈壁滩的几条路上,以乡政府门口贴的收购通知上每斤三块钱的价格收购白刺果。村民们不明究竟,还以为这些小伙子们是前来收购的工作人员雇上帮忙的,所以放心地把白刺果交出来,领上钱就走。爱笛带了黑蛋堵在桥头,那是通往乡政府的必经之道,收购人员住在乡政府里,等着村民们送白刺果来。



我跟梦儿拍了几百张照片,然后去找爱笛。有个人开着拖拉机风风火火前冲,见爱笛挡在路中,赶忙刹车熄火:“爱笛,最近忙啥哩,你要干嘛?”我看到爱笛沉喝一声,也不管对方年纪可以当他的爸爸:“王唠叨,我问你,你乱砍白刺,破坏植被是犯法的,你知道不?你看你车厢里,压了那么多白刺,白刺是我们这里唯一防风固沙的植物,你卖白刺果我们管不着,保护白刺可是人人有责啊。”王唠叨有些讪讪地赔笑着:“这不是家里用来烧火嘛,知错了知错了,我知道你们学生娃娃懂得多、管得宽。”爱笛说:“知错了就好,我可警告你,日后不许这样砍白刺啊,为子孙后代着想,你这个白刺果就收给我们得了,一斤三块钱,一分钱不少你的,但你把这些连根挖出来的白刺赶紧找个地方种上,不然我去告政府你乱砍呢。”王唠叨笑呵呵地听完,二话不说,提下一大桶白刺果过秤。我看到一桶鲜红的豆粒大的白刺果,间杂着细窄的绿叶,十分诱人。一桶共五十三斤,一百六十块,王唠叨领了钱走人,也不问爱笛为何收购。爱笛吆喝着让人装到木缸里,他今天一身蓝牛仔,长发飘扬,帅气而凶悍。



那帮收购人员等到太阳西斜,只有零星几户人家送来白刺果,还说外面有人也在收购,才发现大事不好,待出来时,爱笛等人已经收购完了,当天采摘的百分之九十的白刺果拉到爱笛家里了。他们提来几箱啤酒,把是哥们儿的都喊来了,开始庆祝。梦儿不在,大概给家人做饭去了。爱笛让我放松点,自己找乐子。那是一种无思无虑真正开心的热闹,空气里的每粒分子在欢腾。每个喝酒的,输拳了要唱西北民歌“花儿”,我听了一首爱笛唱的《出门人》,蛮苍凉,好几个小伙子合音:



人家都说出门人好,出门人的寒苦谁知道,三九天开上走了,前面看是黄沙滩,后面看是鬼门关。我两只眼里泪不干。



人家都说出门人好,出门人的寒苦谁知道。六月天翻穿皮袄,我二十一二把门出,四十一二回家转,小伙子成了老汉。



后来他们让我唱,我就唱了那首余诗曼喜欢的《My Heart Will Go On》。他们虽没听懂,还是说我歌唱得不错,称兄道弟起来。一帮正闹得高兴时,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带头的大家都喊乡长,还有几个白衣大褂医生似的工作人员,我猜想这几个是收购白刺果的。他们看着院子的塑料纸上铺晒着大堆白刺果,分外眼红。他们嚷着,问哪个是爱笛,出来答话。爱笛出来了,乡长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是县上指定派来的收购员,你们就很坏,一下子把白刺果堵在半道收个尽光,让他们回去怎么交待?”爱笛说:“这可怪了。现在是市场经济,自由竞争嘛。乡长,他们是想赚钱,我们也想赚钱,看谁出的价高,乡亲们乐意卖给谁了,再说了,你作为乡长,也不管管,白刺在这里的用途有多大,这样不加制止地砍伐,能行吗?白刺果饮料那么贵,他们定价却如此便宜,哄人哩。现在好办,我们兄弟们辛苦了一天,用三块钱收的,他们出八块钱,给我们个辛苦费,就让出来。”



“你们想钱想疯了!”其中一个年轻的白大褂骂:“你这是敲诈!”



爱笛头发一甩,发作了:“怎么,看清楚,这是我家,到我家里还大呼小叫的,这么横,有没有法律啊!”



爱笛裸着上身,气势慑人。其中一个年老的白大褂堆着笑打拱说:“老弟,老弟,有话慢慢商量……”。黑蛋不等对方说完,冲到年轻大褂前面,卷起衣袖:“你娘日的,掠夺我们资源不说,还骂人,不想活了。”黑蛋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肤色黑酱酱的,这时呲呀咧嘴的一耍威风,对方一个女工作人员惊叫道:“你们要打人啊,没王法了,乡长!”



“放你娘的屁,你们也配说法律!”这边敦实得像块石头样的铁锤喝起来,一把推倒了一个白大褂!



我热血上涌,太多的电影里,渲染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场面。我以为这儿会出现一场血腥风雨呢,我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帮这些同龄人。



一个年轻的白大褂示威似的从腰间抽出把藏刀,向正耍威风的黑蛋斜斜刺去。爱笛眼尖,情急之下,一脚踏开黑蛋,同时,有力的手老鹰般抓住对方手腕一折,那把刀反了方向,像条镜面上反射过去的光线,轻轻松松地刺入对方小腹。殷红的血迹呼啦啦打在地下,洇成一大团,像数十条红色的毛毛虫在蠕动。 “杀人啦!”女人惊叫。



黑蛋喝一声,打!一拳捣到一白大褂身上。



这边人多,年龄虽小,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喝了不少啤酒,几个白大褂顿时被撂倒。



“你们懂不懂法律,停,停,停!”



乡长一喊,大家只好停下来。乡长瞪了一阵子爱笛,甩袖走了。



白大褂等唉声叹气地跟着离开。



黑蛋等人狠狠地说,便宜死这帮混蛋!



当晚,大家继续欢闹时,县公安局的六七个民警上门,说爱笛涉嫌故意伤害,要拘留。大家闹腾起来,说你们这是故意陷害。民警说领导安排要抓人的,我们必须执行,爱笛不在,我们就走了,爱笛要是在,我们必须抓到。爱笛一听口风,窜上房跳到隔壁家的院子里,像猫一样跑了。



不久梦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爸发现她家的存折不见了,四处找呢,赶快把白刺果卖掉吧,明天必须把存折上的钱还回去,不然我爸会打折我的腿!



大家一时六神无主起来,看样子白刺果必须尽快卖给白大褂们了,不然在这里放上几天,会全烂掉的。真往饮料厂里送,还得雇大卡车拉呢。



还好,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两个白大褂深夜来了,说是商量价格,看能否原价上加五毛转让给他们。没了爱笛,黑蛋等决定五块钱一斤卖给他们。那些收购人员也讨价还价,最终答应四块五一斤。双方同意后,算了账,那些白大褂们搬来设备,连夜在爱笛家的院子里开始榨汁。他们要带回去的是几大桶白剌果汁子。



第二天大家分头找爱笛。既然买卖成了,应该没事了,公安不会再追究了吧?



憔悴了一夜的梦儿突然一拍巴掌说,我知道去哪儿了。梦儿说完就推上摩托车,风风火火准备出去。我拉住她,说我跟你一起去。梦儿说那个地方很远很可怕的。我说没关系,反正我出来,就是想领略各种风光。梦儿一努嘴,我就上了她的摩托车。



梦儿这疯丫头,把摩托车当火箭开,风在我耳边掠过,我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就感觉飞起来了。她带着我朝戈壁滩西北的深山里冲去。她说爱笛喜欢到山里,有时一去十几天。山里沟沟岔岔多,一个个连着的圆弧沙丘像埃及的金字塔,又像是圆溜溜泛着肉色的手指。还有一些冲天柱般的沙丘不知是怎样形成的。梦儿凌乱的发丝和硕大的长辫,不时甩打在我脸上。她脖颈黑黑的,线条很美感。我觉得她跟《古墓丽影》的女主角安吉丽娜·朱莉有一拼。



大山前的沙丘一个接一个,毫无层次地堆积着,一点草色都看不到,单调,荒凉,撕人的心田,而且寂静得像一场人仰马翻的战争刚刚过去。沙丘过后紧跟着是大山,那山,入口处白土森森,土崖峭立,进去后发现山势绵延,层层不绝。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峦……”,这里的山正如歌中所唱,高大雄奇不说,绵延无穷,进山难辨南北。入山里约二十多分钟,天空压下来一大团一大团的黑云,不断地在头顶翻滚,像妖怪在兴风作浪。我看得可怖,问梦儿会不会下大雨。梦儿看一眼说,这团云肚子这么大,憋急了会洒尿拉屎的。我说那就快跑啊,找个地方躲雨。梦儿拉住我的衣袖说,来不及了,你乱动,山洪会把你冲走。正说话间,一声雷裂开黑云,劈面而来,接下来闪电唰得把山沟照彻通明,接着有无数声雷,像成百上千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来,黄沙籁籁向下滑落。我正担心时,干干的一声炸雷,让耳朵嗡嗡嗡失聪片刻,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立即给浇了个透心凉,外套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了。



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心想这雨来得真快。可这时,雨点转化为豆粒大的冰雹了,毫不怜惜地砸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音,一颗接一颗,砸得人生疼生疼。四周霎时变成冰雹恣肆的世界,天上地下空中都白茫茫一片了,只有冰雹在飞泻、跳跃、滚动,似乎这里是它们欢聚的地方。山沟里开始发起了洪水,洪水跟个巨大的魔兽样,排山倒海般冲下来,浊浪呼啸,震天价的响声使耳膜快碎裂了。我喘不过气来,浑身被冰雹打麻木了,后来一点感觉也没有,似乎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冰雕。依稀能判断出自己是僵立着,却动弹不得,牙关瑟瑟发拌。



狂风吹过,那阵冰雹像接到圣旨般说住就住,一点儿也没打含糊。阳光说出现就出现,跟镜匣里放出来一样,眨眼间挥洒出万道光芒。我的身子猛得一暖,骨骼里像是输进热流样,一下子舒坦了。正上方的天空顿时深蓝的可爱,没有一丝丝杂质。我看到东边有一道彩虹,那是我生平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彩虹,两头分别搭在两座山上,随着地气流动着最绚烂最真实的色彩。我发觉,我和梦儿的手钳子般紧紧捏着,水珠不断从上面滴落。



我由衷赞叹一声。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已经踩出了四个深窝,像老鼠打的洞。沙山被雨水梳出一溜溜整齐的小槽,里面涓涓细流在闪光,蛮漂亮的。不过很快变干了,剩下梳子般的沙纹。梦儿说爱笛很可能藏在这里的某个山洞里,山里有吃有喝的,躲个一年半载不愁吃喝。我俩一步三滑地爬上顶峰,边喊边爬。



一上峰顶,我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等适应了,极目望去,内心的震动不亚于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这里山连着山,山靠山,山挤山,山抱山,山对山山堆山山上有山,看不见尽头,也没有了尽头。白云缭绕,积雪未消,还有崚嶒的山石,奇形怪状的沙雕,什么五岳,什么黄山天下第一山,如果古代交通发达,游客有幸能至此,我国山水史早就改了。我想, 这里才能彰显山的霸气和大自然的威力。 低头俯视,更让我吃惊,我几乎惊叫出声,海市蜃楼!沙丘的另一侧,居然是繁花青草,奇树异木,在山风吹拂下,密密地覆盖着地面,端的是生机盎然,风姿万千。梦儿顺着沙丘另一端滑下去,跟滑冰一般,我也躺倒了滑下去。狂风吹不到的沙丘这侧,确实漂亮,有骆驼蓬、荨麻、冰草、席萁草、枸杞、向日葵,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以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展现在面前,以浓重而狂热的生命与对面寂寥空荡的黄沙对峙。我揉揉眼睛,没错,还在。草叶上的露水清新亮泽,弄湿了我俩裤管。梦儿找到一块山石,让我坐了,说生堆火烤一下打湿的衣裤,然后用她有限的地理知识给我解释,这块特定的地理形状使气候变得湿润。



阳光一晒,加上刚才的冷,我头晕乎晕乎的,有些瞌睡。梦儿让我睡到沙丘上。我醒来时,有些头晕,侧头看到不少蚂蚁在地面上转悠,几条壁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身子下面暖暖的,在绵沙里,被阳光晒着,说不出的舒服。梦儿在不远处专注地烤着什么,香味扑鼻,一块石头上还放着不少白刺果、枸杞、甜草根等。梦儿听到后面有响动,转过头来,欣慰一笑,说,你醒来了?



我感觉生活在梦中,似乎在课堂上看小说累了,睡着了,就进入了这么一场梦境。现在梦境还在继续而已。



我俩在山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往更深处挺进。中午时,听到山那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在山群里回荡不休。紧接着,一股惊天动地的奔腾声冲我们这个山口涌过来。我和梦儿对望了一眼,猜不透是什么,赶紧躲入刺丛,眼睛睁得老大。不久,对面的沙山上,一阵沙石飞扬后,窜出来许多野蚝牛,数量多得数不清,老远看来,跟一块绿布上的黑针线头似的。它们的奔跑速度特快,不久到了我们面前。我可以看到其中坚硬弯曲的犄角,长长的有些脏的牛毛,还有充满勇猛与刚烈、温情与憨实的眼神。



这群野蚝牛冲到我们面前,贪婪地嚼着白刺果,再低下头,用大舌头卷一蓬一蓬的冰草揽入嘴里,咀出或红或绿的汁水。就这么持续了十来分钟,我怔怔地盯着这美丽的一幕,感动于自己的机缘,能碰到这么多野牦牛。这时,我发现野蚝牛群开始移动起来,似乎后面有什么动物追赶着,缓缓向底处的沟口涌去。野牦牛快要全部走出去时,忽然“轰”的一声,沟口砂石飞溅,有炸药爆了。七八只野牦牛被炸翻了,血肉翻卷地挣扎着,嚎叫着,而大多的野牦牛极快地奔跑起来,转眼间,甩脱了这块恐怖的地方,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



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和野牦牛的血腥味被风吹过来,扑入鼻中。我的心缩紧了,根本没想到这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生命的禁区。



野牦牛被炸翻时,有人在欢呼。



我们看到一帮人出现在山口,围着被炸翻的野牦牛指指点点。



他们准备把炸翻的野牦牛抬上车。这时,山头另一个声音大喊:“喂,快点,快点,在这个山口!”



一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山口,跟这些炸牛的人展开了枪战。



梦儿眼尖,看到一个跑动的人影,便双手掬成喇叭开始大喊:“爱笛——”



爱笛一看我们,挥手喊到:“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找你。”梦儿眼角都是笑意。



“我躲几天就回来了,你不必跑来嘛。我刚听到炸药响,我就知道有坏怂来偷猎了。我就跑过来看。”爱笛跑到我俩身边说,“后头有公安,我知道这些坏怂也被盯上了。”



“刚才炸牦牛的人是谁呀?为什么爱笛你不把这些人早点抓住?”我问到。



“城里娃,你不球懂,那些人手里有枪,有大盖帽我才喊的,一般人上前,他们说不定一枪给崩了。”爱笛回答说。



“连人都敢杀呀!”我不相信地问。



“那边有公安的车开过来了。我得逃走。城里娃,你回去,让大盖帽把你送回去。我得逃路,逃一段日子再说。”爱笛说。



“你又不是故意伤害那个白大褂,你回去,说明情况,公安会从轻处理的。”



“哼,你说的轻巧,我在社会上混,偷车抢劫打架拐卖人口,什么都干,案底不知多少呢,过去有次犯事进了公安局,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公安上没具体证据,只好被赶出来,但公安的手段我是了解了,打死我也不敢再落到公安手里。我们得走了,城里娃,这个社会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还是回到学校里,认认真真读书,如果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还得读个好大学,出来干番大事业。” 爱笛说完,骑上摩托,捎上梦儿,向另一个谷口冲去。他俩很快在空旷的山群里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空空的大山沟里。我看到那边公安冲我走来,而那几个炸牛的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气里充满湿润,有针眼般的毛毛雨不断飘下来,我真想大吼几声,一浇心中块垒。



在高原的山头,我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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