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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期

书籍名:《状元之校》    作者:冶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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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期



我家到底有多少钱,我不清楚,我爸跟人合伙,投资开了一家矿业公司,四处开发有色金属,具体开了多少处矿,我也不清楚。据说有些矿还是从非洲拉来的,在这边提炼。过年前我爸趁着酒劲,指着我对一帮亲戚朋友说,我给这小子名下办了5套房子,至少有一千万,他们这一代呀,可够幸福的!旁边一个来自农村在这边到包工头的姑父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家的文昊,上辈子肯定是活雷锋,啥好事都摊上了。



钱能不能让人幸福?我知道不能。不过,我这辈子不用钱发愁了。我可以像过去的地主一样,收着租金过活。这事一开始觉得挺新奇,后来觉得没有啥了不起。我在读书过程中发现,好多政治家、哲学家、法学家、文学家,家里本来就是贵族,特别有钱,他们从来不关心钱财,他们关心的是另外一种东西,自己探究兴趣所在的东西。而这些人类历史上最璀璨的星星们,如果没有他们,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们人类的生活,会处于怎样一个境地?



我觉得好多所谓的富翁,不过是有钱的穷人而已。可我爸既能像知识分子一样显出不一样的品质,同时也跟富人一样一掷千金,为讨美人一笑。这种人很稀少。我不知道我爸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赢得了余诗曼的芳心。但我相信,余诗曼肯定不是纯粹奔我爸的金钱去的。



泛舟后乐队同学们一起坐校车返回,到学校门口解散,各自回家。我直接去了宿舍。我爸来校门口接我,我死活不同意回家。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睁大眼睛遥望窗外,看天空一点点从熔金般的艳丽,变得黯淡失神,最后慢慢黑透,像蒙上一层黑布。不久隔壁高楼上的灯火零星亮了,宿舍里的角落黑得更加浓重。



我爸在宿舍门口求了一阵,看我死活不开门,就走开了。他也知道,如果找楼管强行打开门,说不定我会做出更绝的事。



如果不是我爸,而是其他什么人,我会用死来维护一份爱的权利,哪怕余诗曼不喜欢我,我也会用一生的时间慢慢去争取,可我实在不能从我爸手中,哪怕他就喜欢了那么三两天,厌倦了,我再去夺过来喜欢这个女人。



周围静下来了,我感觉熬了几个通宵样极度困倦、急躁,浑身失却了所有气力,似乎被抽风机给抽走了。我没想到我的初恋会是这样的。脑袋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随时会把脖子折断。眼睛、耳朵、鼻孔,像被某种利器给划伤了,模模糊糊、嗡嗡哄哄、黏黏稠稠的,跟往常完全不一样了。有时眼前会瞬间五光十色起来,似乎有天使降临,但我认真看时,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我灵与肉在不断发酵。睡眠时有时无,梦境断断续续,奇形怪状。我看到一个类似灵魂的形象在黑暗的陷坑里慢慢慢慢地沉下去,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的下落。我看到自己的躯体赤裸裸的,伤痕累累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后来爬满虫蛆,腐烂不堪,悲哀不已。我觉得时间的长河中,我已经消失了。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什么艺术追求、什么音乐才华、什么美好前程,都统统不存在了。我的病况引起了其他室友的注意,并打电话叫来了校医。校医要给我输液,我理智很清醒地告诉她我只不过是失恋了,没事。校医就建议我出去走走,透透风,呆在空气流通不好的寝室里,容易引发更多毛病。



我也知道我确实失恋了。我看过那么多书,当然也了解失恋是怎么回事。我一次接一次地彻夜不眠,伤心痛苦,茶饭不思,像每一个失恋的男主人公。我看过那么多书,没必要像其他人一样为失恋伤心。但实实在在的痛苦,夹在一次又一次地呼吸中,像锉刀一般,在我内心深处磋磨。我无法克服,眼泪忍不住流淌。我胖乎乎的脸蛋明显消瘦了,黑瘦黑瘦的像个非洲难民。我爸来过几次,做出了痛改前非的决定,答应跟余诗曼一刀两断,不再接触。我爸不知道我暗恋余诗曼,还以为我是替我妈痛心呢。



那段时间除了余诗曼,谁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病。



我照样去上课。我成天把脑袋缩在胳膊弯里,抱着几本书看呀看,实际上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眼前全是余诗曼的面孔。



余诗曼几次想约我谈谈,我避而不见。而她发来的手机消息,我看也不看删除。余诗曼迫不得已,到教室里找我,当时张振中在上课,看到音乐老师余诗曼来找我,还以为是乐队的事,示意我到教室门口去谈。我本来不想搭理余诗曼的,但也不好公开我们之间的故事,只好走出教室。



余诗曼良久才说:“成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听我解释好不,我们之间是有爱的。”



爱情?



我想到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假期,讨债人冲上门,殴打我爸时,我妈用身子掩护,像狗一样被拖走的样子,如果我爸连这个都忘掉了,我实在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我不认识你。”我瞪了余诗曼一眼,掉头回了教室。



好多同学发现我不对劲了,可又指不出哪儿不对。我一向的行为,像个猫头鹰样落落寡欢,不合时宜,所以他们除了简单的问候一两句,也没有过多的干涉。那段时间孟婷婷对我很好,每天中午自己做了韩国包菜后,给我带来一份。大家开玩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她说就是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虽然漂亮,可张口脏话,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一看她冲我笑盈盈走来,我抱了头睡觉。



各科老师对我现在的落魄样,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我是有特长的学生,说不定会特招,老师跟好学生是荣辱共存体,没必要相互过不去。问题是,我开始不交作业,一次两次,各科老师都没说什么,时间一长,班主任张振中首先找上了我。



“钟文昊,最近你情绪不对,状态极差,各科老师都反映你在上课睡觉,我在门口也发现过几次,而且体育课你也不去上,一个人呆在教室里,到底怎么啦?”



我不出声。 “按道理,你母亲是物理系的教授,家学渊源,你物理成绩很好才是。可你看这次的单元测试,物理你只考了28分,班上倒数第二。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继续不出声。可怜的张振中暴怒了。我觉得要不是为了钱,他这个班主任确实没必要当,学生基本上不想搭理他,他一个一个地去套近乎,工作得太痛苦。



张振中指着我喋喋不休:“成功是什么,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天才,你不努力,不付出,光知道一天打游戏,一天看小说,一天听流行音乐,玩是高兴,可成绩能上去吗?钟文昊,你看看你,一天比一天差了,你心思到底放到什么地方了?既然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来到这间教室里,你不努力也得努力,不勤奋也得勤奋,不然你会一事无成,青春白白浪费,你看你,就语文和化学还稍稍好点,但也不是特别好,跟实验班的同学比,还差一大截,你得补,好好补,每科都要补,每科成绩不上班上平均分,我就建议你转班,别在班上一天埋头看小说,影响其他学生,别以为自己有点特长,就得意忘形,疯疯癫癫,一天跟个精神病人一样,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本来当聒噪听的,失恋的情绪满满当当,其它的我无所谓。但我看张振中越说越不像话了,人身攻击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忍不住反驳几句:



“张老师我插一句,勤能补拙吗?我相信能补,但拙到底有什么用处?补拙不就等于南辕北辙,不好往前走,反过来朝后了啊?发现天分的人,偏偏逆向而行,等于自己谋杀自己。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让曹雪芹固执地去补自己的数理化,让博尔特固执地去补电脑编程,让乔丹固执地去补医学,让爱因斯坦固执地去补打篮球,让毛泽东固执地去补自己的英文,这些拙能补好吗?补好了有什么用?从机会成本看,勤补拙,失去的太多。一个人如果不能看到自己的天分,基本上越是坚持,自我损耗也越大,伤害也越大,可我们的教育偏偏要‘全面发展’,非要门门全优,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扼杀了多少的天才?”



张振中说不过我,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看我差不多说完了,他走到我前面来,冷冷地盯我片刻,那眼神里有怨气、有杀气、有无可奈何的苍凉:“你少给我胡搅蛮缠,高一结束,班上最后三名劝其转学,你自己看着办。”



我不知道为什么,几天淤积的痛苦朝张振中身上发泄起来:



“张老师,我们讲道理,你不用拿出高压手段来恐吓,你如果觉得我刚才说的不对,你给我讲个一二三四来,我听了之后,没话可说,我就把各科捡起来,保证在期末考试前,给你考到前五名。你们当老师顶着崇高的帽子,却精打细算,功利无比,自私无比,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不惜损害学生的身体,学生的兴趣,学生的快乐,学生的青春。学校领导想往上爬,想发财,还是打着教书育人的招牌,把大批的学生送到考场,通过考试,为自己争政绩,为自己赚考试费。一将功成万骨枯,学生成了炮灰,高考考好了,学校获奖了,校长到处炫耀,老师借机招收家教学生,可这种名利的获得,要牺牲多少学生的美丽青春呢?”



我越说越激动。同学们听了一阵,不管张振中脸色有多难看,身体如何颤抖,不断给我鼓掌。张振中跟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茫然所失,却不制止我说下去,最后下课铃响了,他面色苍白,从讲桌上捡起教材走了。



张振中出去不久,我们上英语小班课。我还是埋头在胳膊弯里,心不在焉地看书。这时候,听到校园里一声沉闷的撞击,然后众声尖叫,喧哗成片,感觉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



很多老师和同学朝教学楼外面跑,速度之快,感觉发生大灾难了。英语老师一声令下,快跑。我们反应过来,像听到起跑枪声一般,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待到操场时,发现并没发生地震之类的大灾难,而是有人跳楼了。



跳楼者是张振中。



脑浆喷了一地,像散开的西瓜瓤,红白掺杂,热乎乎冒气。那惨象,让看到的每一个同学,一个月吃不下饭。



我听到一种议论,说张振忠先是被我几句话驳得无话可说,多年来让学生死学的教学经验被冲毁一空,加上前两天他在外面大规模做家教被抓个现行,教育局发通知要开除他的公职,他找校长理论,可林校长态度很不友好,心灰意冷之际,就跳楼自杀了。正所谓的心死身亡。



我不免有巨大的罪过感。



我妈给我打电话来,我说最近不舒服,难受。我妈在国外访学,立即赶回来探望。但她的到来,丝毫没能减轻我的痛楚。我妈以为我看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了呢,带我四处检查求医,最终确定我没事,拿出一套托人帮忙弄来《黄冈秘笈》,内部资料,让我闲暇了翻翻。她脸上皱纹纷飞,欣喜地把那几本薄薄的资料送到我面前,我看也没看,抓起来扔出门外。她一下子惊呆了。



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我觉得我做得过火了。但我还是保持强硬态度,掉头离开了家门。晚上,母亲把换洗的衣服送到校门口的收发室里,让我自己下来拿。



我越来越讨厌被痛苦包围的自己了。



接下来,我和语文老师赵明博又发生了冲突。



我喜欢语文和化学,因为学好这两科,都能创造出神奇的东西来。语文老师赵明博,中文研究生毕业,知识面广,跟我比较合得来。他有一些新想法,并常常通过批改我的作文,和我交流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我们班的学生都喜欢他,毕竟是真心为我们的成长着想。如果没有语文老师,我们会说自己生活在巴士底监狱里。我们有时候把他当做最亲的大哥哥。 我从小到大也接触过十多位语文老师。这些老师全部精力的用来对付课本。课本里是选了一些经典的诗词文章,但对语文老师们来说,是一个个形象各异的标本了,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用他们的逻辑和经验,把这些标本一一分割,然后给学生说明这部分是什么这部分又是什么。课本只是为了完成他们的教书事业,完成把学生送入一所所高校的载体使命。我觉得,语文老师打开课本时,看到的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具早已干枯的尸体标本。而赵明博却不是这样,他讲课不一定完全按教材来,讲一堂,要纵横贯通好多知识,甚至联系昨天今天发生的新闻,用课本中某个人物或现象来分析。最近一段时间,他经不住家长和学校的责难,开始照着课本讲,当然讲得还是有些意思。但我担心他有一天会丢盔弃甲,打出白旗,俯首帖耳地回到那些标准答案里去。



那天分析一篇名叫《漫话清高》的课文,他问我怎么看清高这个词。我当时没听到他在叫我,后来知道了,我就说这种文章没什么意思。我说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其实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当官。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奴性是从受教育开始的,跟官僚的利益是根本上一致的,他们从没想过代表民众,也从没想过换一种活法。为此,在官场上失意后,他们只有酸溜溜的一些姿态,故作的姿态。所以我讨厌清高。



我没完整看课文。所以我对课本了解得不透彻,我回答的有些偏题。那天语文老师赵明博似乎也心情不好,说我有些偏激。我争论了几句,他开始训斥我。他的训斥,口吻居然和张振中有些一样。我差点以为死了的张振中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了。我吓坏了,我最怕他这样的年轻老师变成假道学。我努力让语文老师知道,他是错的。可语文老师说,素质教育不是放纵,让我一味地放纵下去,其实会害了我,也会害了班上其他同学。我就有些生气,我说那么多同学捣蛋你不管,你就只拿我们软柿子捏,明知道我没影响你上课。语文老师后来火了:



“你说我们班有谁捣乱了?语文课堂上,你指出来,我就问他个为什么?你要是不指出来,你就要想想,你这样头一捂,自个儿看小说,对其他同学是个什么影响?他们会不会想,你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不可能每个同学都跟你一样,去以写作为生,大多数同学,还是想考个好大学,在大学深造后,实现他们的才华,报效于社会。你如果真的极有个性,实在觉得没有一个老师有能耐有本事教你,你也可以申请退学。在退学之前,只要你在这个学校,你得遵守这个学校的校规。”



他似乎心情很不好,装了一肚子火药,我也一股子火气:



“退学就退学,你把书还我!我一出生父母就拿我当小狗似的养着,时时拽着我的手,告诉我这样不行那样不好;等到我能跑能跳能记事了,他们便把我送到了学校,让学校的老师接着教训我;我学习数1、2、3……,我学习写我、你、他……,我还要学习排队跑步喊口号。就这样,我一天天一年年地成长起来,变成了今天这副德性。为什么我的成长,非按你们教的来?”



那天我真的是气急败坏,我实在没想到,失恋之后,众人都和我过不起。为什么我连失恋的恢复期都没有?我收拾了书包,掉头离开了课堂,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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