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书籍名:《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作者:省登宇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后会有期



柏茗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与之前的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与之后的一天,也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薄雾还未散尽,街口邮局就早早拉起了铁皮卷帘门,同时毫无预警地拉破了清晨的静谧沉寂。邮递员正了正快歪到耳边的小盖帽,举起手中厚厚一叠信挡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即将重复日复一日的工作——将成摞信封丢进车篓,踩上踏板,他知道自己即将再一次踏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远远地,本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近一道身影。在他的视野里,这道身影简直显得突兀了。也许因为如此,他缓了缓出发的脚步。再回神时,那人已经走近到跟前。



在他过分直接而不加修饰的诧异目光下,面容俊秀的青年微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扬扬手中的挂号信通知单,“你好,请问……现在,可以取信了吗?”



“啊,可以可以。”他赶忙应声接过,却在细看之下兀地一怔,“还真有人来取这个啊。”



那张通知单与平常微有不同,久违的花色让他喉间一哽。侧头避开青年略显急切的眼神,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然后,缄默地从其中挑出一把。



寂寂尘封十年的铁皮大门轰然开启,随之苏醒的,除了在日光下荡然浮起飞散的尘埃,还有一切与你有关的故事。



余瞬同学,你好吗?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啊,也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叫你“同学”了,但是我能否怀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期望着——



在十年后的今天,你还能够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呢?



冬日的料峭寒风割得耳廓生疼,笔直走廊空空如也,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使自己的脚步再加快些许。双耳冻得冰凉,鼻尖却因急切的奔跑而渗出一层薄汗。手中紧攥着的是本该上节课交去教导处的报名表。心里抱怨着拖堂的数学老师,脚下也不敢减缓步伐,朝着教导处的方向一路狂奔。



迟交了自主招生报名表的可怕后果她可不敢想象。



她从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胆小鬼,程曦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她遵循着最传统的道路长大,成为一个无聊的优等生并将这个身份无限延续下去,并且,没有对此作出改变的打算。



气喘吁吁地停在紧闭的教导处大门前,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呼吸,然后抬手,屈指。



就在落下前的那一瞬,门板就已经无声朝内打开。



手指静止在半空,她错愕地微微睁大了眼。门内的人显然也有些诧异,短暂的怔忡后,瞧了瞧她手中已被攥出褶皱的报名表,咧嘴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别急,还不算迟哦。”



那是余瞬对程曦说的第一句话,即使在那个时刻,他们还并不懂这对彼此而言会有怎样的意义,甚至还不清楚彼此的姓名。唯一值得提一笔的也许只有,仰头怔怔望着少年微扬唇角好看的弧度,程曦蓦地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然而那时候的她,将此归咎于方才过分激烈的奔跑。

当然,这平凡无奇的一次晤面很快被铺天盖地的题海所淹没,彻底从优等生程曦的世界中失去踪影,只是偶尔做题卡壳的时候她会咬咬笔杆,盯着长篇大论的函数题莫名其妙回忆起那瞬间自己的失常,然后摇头笑笑自己的花痴,再次全副精力投入无穷无尽的习题中去。



“阿曦阿曦!”有人喊她的名字,“吃午饭啦!”



她从书本间抬起头,班上几名称得上相熟的女生正等在门边,为首的一个朝她招着手。程曦顺从地合上书本站起身,跟上。她虽是个别人口中无可救药的无聊书呆子,但值得庆幸的是还不到孤僻的程度,至少还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去食堂吃午饭,总算还有点正常高中女生的模样。



但陪同到底只是陪同而已,有没有共同话题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着前头的谈笑风生,如以往每一次一样落后三步的她依然保持着沉默。她知道自己不了解,无论是校园内的风云人物,新晋的当红乐队,还是昨日刚更新的少女漫画。不了解,于是也就不参与。沿着教学楼下的石子路往前走,拐一个弯,就是篮球场。



前方忽然骚动起来,敏感地察觉到同伴们渐渐放缓的脚步,程曦也识相地驻足。



“快看快看,是余瞬呢!”



“咦咦咦——哪里哪里?”



“真是笨蛋,当然是最惹眼的那一个嘛——”



无视前方的叽叽喳喳以及一张张激动到潮红的脸庞,程曦低下头按按肚子,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很饿。大家口中的余瞬即便孤陋寡闻如她也是听说过的。今年新台一中高三为数不多体育特长生之一,运动万能,尽管成绩一般,但好在他还有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只可惜,程曦的这个“听说”来自对体育特长生嗤之以鼻的教导主任。思及此,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没来由的气。



蓦地又一阵尖叫,似乎是余瞬进了一球。她抬起头,不用多加寻找,一眼就捕捉到了全场的唯一焦点。过远的距离让她辨识不清少年的侧脸,而场那一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余瞬兀地回过头来,熟悉的五官让她骤然一愣神。



原来,他就是余瞬啊。



直到前方同伴已经推推搡搡走出好远她才后知后觉地赶忙追了上去。



就那一个转身,她没有发现身后少年尚未收回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咣!



“痛痛痛痛痛!”少年一声哀嚎,回头愤怒地瞪着砸上自己后脑壳后远远弹飞的篮球。



队友忙不迭双手合十道歉,但也不禁好奇:“阿瞬啊,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余瞬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是啊,在看什么呢?仿佛只是觉得,方才经过的某个人,有那么一丝丝的面熟,但这又如何?



想不明白。



毫无预警的大风肆无忌惮地卷过校园,吹乱了余瞬额前的一缕发,也吹皱了程曦的裙角。吹落了球场边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叶子在大风中翻卷了几圈,最终无声跌入地面上早已堆积好几层的落叶堆中,再也分辨不出。

这个秋天,也快结束了。



其实你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这么说虽然觉得有点灰心,但毕竟我这个人的确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哈哈,开玩笑的。



那么,就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程曦。假如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至少我希望,现在的你能够记住。



晨曦的曦——我是程曦哦。



车身无规律的颠簸加深了困意。程曦打了个呵欠,眨去眼角顺着呵欠渗出的液体,努力睁大眼驱逐睡意。车窗上结着细密的水雾,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仍未大亮,车内顶灯却早早熄了,让本就模糊的视野愈发不清明起来。



这样的清晨,在冬日并不少见。赶早班车的人多到不可思议,狭小车厢里空气混浊,挤得人呼吸困难,程曦微微挣扎了几下,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间,却换来身边乘客不悦的瞪眼,吓得她不敢再乱动。



道路上也格外堵塞,公交车走走停停,开了许久也不见行进多少。程曦估摸着自己快迟到了,不禁有些焦虑起来。她踮了几下脚,发现以自己的个头实在瞧不见车头的电子钟,于是认命地伸手掏手机。一只手动作实在困难,她犹豫了一秒,松开吊环,困难地摸了好半天,总算将手机从书包里勾了出来。瞄了一眼屏幕,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在她放松的这一瞬,车辆一个急刹车。程曦一个站立不稳,手中的手机也顺势飞了出去,贴着地面滑出好远。



她傻眼了。可怜的手机无声无息躺在无数躁动不安的大脚之中,随时都有被踩烂的危险。



程曦欲哭无泪地盯着自己的手机,使出全身解数朝目标移动。不知说了多少句“借过”,依旧不见靠近多少。车身又一个剧烈颠簸,她险些栽倒。忙不迭抓紧身边扶杆稳住身体,却见手机又朝远方滑了些。



正干着急之时,不远处一只手轻轻捡起了它。即使是在很久以后的以后,程曦都惊叹自己那瞬间的视力。明明是在那么昏暗的环境下,明明隔得那么远,她竟然还能看得清,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白皙到称得上漂亮的——



少年的手掌。



程曦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轻易越过自己无论如何都挤不过的重重人墙的,只觉得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少年就站在了面前,俯首望着她,手心静静躺着劫后余生的罪魁祸首。



“你的。”他用的是陈述句。



“啊……是、是我的。”程曦脸色腾一下变得潮红,一半是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丢脸,一半是惊吓于这太过凑巧的巧遇,“谢谢你。”



见她意欲拿回手机的手在靠近的瞬间又有些瑟缩,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直接拉开她背包拉链替她将手机塞了回去。当然,这过分直接的动作造成的后果就是,程曦本就涨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



本来这场闹剧就该终结在拉链关合的一瞬间,然而少年蓦地眯了眯眼,“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句烂俗台词刚闪过脑海,余瞬就忍不住自我唾弃。他没将话说出口,但好在对方足够聪明地了解了他的意思。



“程曦。我叫程曦。”

话止于此,从余瞬恍然大悟的神色程曦就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更多。无论如何,自己书呆子优等生的名号在学校也算叫得响当当的。只可惜,与余瞬那光芒万丈的名字比起来,自己这暗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是余瞬。”



程曦抿抿唇,“我知道。”



余瞬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似乎想要问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这样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气氛微微显得尴尬起来。程曦抓紧手中的扶杆,感觉到自己掌心渐渐渗出汗来。她抬眼偷瞄少年的侧脸——传言不假,至少就这么一眼,少年纤长细密的眼睫和精致的下颚线就已经让她心跳加速了——不想余瞬也刚好垂首望她,与少年墨黑眼瞳倏地对上,她呼吸一紧,做贼心虚般地赶忙别过视线。



她听到余瞬发出闷笑声,脸颊愈加发烫。



不过这样的时刻,仿佛密闭空间中的可恶豆浆味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起来——



咦,豆浆?



车辆缓缓驶近站台,人群又一阵骚动,到站下车的乘客全涌向门边。程曦刚巧站在门旁,被挤得东倒西歪。余瞬反手护住她,刚好此时车身突地向前一冲,推搡间余瞬身前一人手中的整袋热豆浆一滴不剩地送给了余瞬的围巾,还升腾着袅袅热气。



在这样一个精彩纷呈的早晨,程曦又一次傻眼了。等回过神来,始作俑者已经遁逃得无影无踪。余瞬自己看起来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程曦,赶忙翻出一包纸巾来慌慌张张替他擦着,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是怎样脸红心跳地扮演着小羞涩。指尖不慎触到少年颈间温热的皮肤,余瞬一怔,但全神贯注擦拭着的程曦反而没有意识到。



余瞬高她近一个头,程曦得踮起脚尖才能擦到他的衣领。车子靠站,车门骤然打开,人流呼啦一下涌出。程曦一个站立不稳,脚下踩空,跌跌撞撞被人群挤下了车。



孤身站在瑟瑟寒风中,欲哭无泪,无语凝噎哪。



逆流而上是个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当最后一人下车,车辆已经重新启动,车门徐徐关闭,缓缓展开的玻璃门倒映出了程曦绝望而悲壮的神情。



——就在大门关合的刹那,一道身影矫捷地跳下了车。



程曦一脸惊悚地瞪着那人:“你、你傻了?”



余瞬扬扬眉,“你就这么对待一个不忍心把你一人丢下车的好人?”说着,他蓦地蹙起眉,抽抽鼻子,然后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猛然拽掉自己的围巾,一脸嫌恶,“啧,这个味道……”



眨巴眨巴眼,程曦忍不住,弯腰大笑出声。



余瞬也不恼,将围巾随随便便团了团塞进书包夹层,瞥了眼站牌道:“还剩两站,你要等下一辆车吗?”



405路每隔二十分钟发车,她得豁得出去迟到才会勾这个选项。



程曦满心郁卒地一锤定音,“跑吧。”



她当然能预见到与号称运动全能的余瞬一起跑会是怎样的惨状,对方虽不明说,也明显放缓了脚步配合着她的龟速,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超上前好远一段然后面色微有无奈地折返。程曦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嫌弃自己的废柴体力。

跑不快还不是最大的悲剧。最悲催的是,跑不动了。



程曦不解地望着少年递到自己跟前的手掌。



余瞬无奈地瞧了她一眼,直接拽起她的手。少年指尖微凉,掌心却是十分温暖的。程曦被他带了几步,也跟着重新跑了起来。她分不清她的心跳是因为少年掌心的温度还是因为过分剧烈的奔跑,她只知道,有一些原本不属于她世界的东西,已经在某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时刻悄无声息的潜入。更可怕的是,她并没有驱逐它们的打算。



再拐一个弯,就是学校正门。程曦保存了些理智,适时挣脱了手,余瞬也顺势放开。抵达门前时晨铃刚巧打响,程曦与余瞬一前一后踏进校门。值班考勤的教导主任面无表情地静立门后,见他俩同行,面色一沉,连程曦礼貌的问好也以一哼作为回应。



这点在程曦的料想内。教导主任向来是学术派的,对余瞬没有好脸色也不在她意料外。但当面也如此不客气就让她有些吃惊了。反观余瞬,仍然是笑嘻嘻地问了好,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



是真的习以为常了吗?



在教学楼前,三年八班的程曦往左,一班的余瞬往右。她平静地向少年道别,然后转身离开。这个混乱的早晨本不该属于这个生活,在这一道别之后她也该将它锁进记忆深处再不翻起,就像对待与余瞬有关的一切记忆那样。



但是——



但是,她知道,她那直到死寂的平静,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说,我们两个的名字,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深刻的意思在呢?



你是一个瞬间,我是一刻晨曦,都是如此短暂而稍纵即逝的存在。短暂得就像那晚的烟花,虽然璀璨,但在凋零以后也找不到一点残缺权作纪念。



明天的我,是否依然能够抓住你的影子?



沉默地放下书本,桌旁的人被惊动,抬起眼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这人她是知道的,二班班长,众人眼中冲击西大的不二人选。程曦扯扯嘴角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拉开椅子在空位上坐下了。自习室里暖气打得很足,翻开习题集,她却还是觉得冷。



薄薄的玻璃窗阻隔不了外头的欢声尖叫。



十二月三十日晚,是新台一中传统的跨年狂欢。学校默许了一切形式的庆祝,如此放开的制度自然让所有人都欢欣雀跃,早在几星期前就蠢蠢欲动,作着一些自以为瞒过了老师眼球的小准备并沾沾自喜。老师们看在眼里却也不点破,难得宽容地装聋作哑。



校园内的气氛难得如此和谐。



然而却有一小部分人与这珍贵的欢乐氛围无缘。程曦从窗外收回目光,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讲台上面容严肃的教导主任。



“你们知道你们是谁?是学校的支柱,是今年升学率的希望!你们和外头那些普通学生不一样,学习才是你们的事业,跨年狂欢这种幼稚无聊的活动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今晚就安心在这里好好学习,自主招生考试陆陆续续就要开始了,我相信你们会拿出让人满意的成绩——”



座下无人提出异议,甚至还有人敲着书本露出些许不耐的神色,似乎在抱怨教导主任的发言占用了他的学习时间。教导主任见好就收,最后环视自习室清点了一下人数,满意地离开。



程曦垂下眼。原本再熟悉不过的三角函数,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了起来。屋里除了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刷刷声,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平稳呼吸声。没有人开口。她盯着已写下的一个“解”字后头巨大的空白,一层淡淡的几不可查的落寞漫上眼底。

说是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阿瞬,你那里贴好了吗?”



靛蓝夜空中绽开的璀璨花火转瞬即逝。余瞬蓦然惊醒,忙回过头去应着:“噢,马上好马上好。”



“真是的,布置个天窗都能布置到灵魂出窍呀?在梯子上发呆很危险耶!”替他扶手脚架的好友翻了个白眼,咋咋呼呼抱怨着。



贴上最后一块窗花,余瞬轻巧地一跃而下,闻言不自然地笑笑:“我……想到点事情。”



好友长长“噢”了一声,转了个话题。



“话说起来,参加自主招生的家伙们今晚不是要进集中营的吗?你这混蛋怎么没被抓走?”



余瞬咧咧嘴,“这范畴里显然不包括体育特长生。”



晚八点的钟声敲响,划破夜空的第一门响炮揭开了狂欢的序幕。



程曦盯着愈发让人心烦气躁的函数题,手心缓缓渗出汗来。她丢开笔,仰头反手盖上眼,自嘲自己的心神不宁。努力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习题中去,却将一道本该很简单的题目解成一团乱麻。窗外人声鼎沸,她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程曦!”恰巧逛回来巡视的教导主任见状厉声点到,“别走神!”



她咬咬下唇,倏地推开书本站起身,在教导主任错愕的目光中低头快步走出自习室。教导主任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喝:“你、你去哪里?!”



程曦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去厕所。”



她想自己是疯了,也明白今天这样惹火教导主任会有怎样的可怕后果。但她就是有种冲动,不想再呆在那个让人窒息的温暖却冷清的空间里,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单纯地想要出来透透气而已。



教学楼里头空无一人,大家都聚集在操场上了。她沿着空荡荡的楼梯慢慢下楼。这边楼梯直接通往小河边,今晚月色很好,无穷尽的苍蓝夜空愈加显得高远。连薄凉空气也不如前日那般尖锐,反倒变得柔和,轻轻吸一口气,便仿佛能驱散满心郁气,只剩下沁凉空气从鼻尖一路充盈到肺腔。



“……程曦?”



假如她知道自己将一脚陷入少年那双仿佛亿万星芒跌碎其中的清亮眼眸,那么她一定不会回头。



好似有些意外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般,余瞬的眼中微有些讶异。视线下移,他手中抱着一大堆烟花爆竹。对上她不解的目光,余瞬低头瞥了一眼,眼底染上笑意:“我们等会儿放烟火。”



程曦轻轻哦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很好地收敛了羡慕的神色,但余瞬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



所以他扬起唇角,“要一起来玩吗?”

少年的笑容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就那一瞬间,她就仿佛受到莫名的蛊惑般,几乎要点头说好。但好在沁凉晚风替她挽留了一丝理智,程曦迟疑了一下,微微摇摇头,小声道:“不了,我很快就回去。”



余瞬的朋友,甚至是余瞬自己,对她来说都如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是天真的傻子,以为自己能在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中来去自如,能擅自闯入旁人的天地如入无人之境。她不想给别人难得的狂欢夜扫兴,而且——



而且,即使是放纵,她也知道边际在哪里。终究,她还是得回去的。



余瞬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然地笑笑。



就这样了。这样就已经够了,不能再妄想什么了。



程曦垂眸,正要道别,却听余瞬道:“你等等,在这儿别动。”



抬头去看,他已经跑远了。遥遥望着少年逐渐消融在夜色中的身影,程曦有些莫名。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为真乖乖在原地等候的自己感到陌生。



所有的疑惑在寂静夜空绽裂绚烂花火的一瞬间消弭。



“喜欢吗?”回过头,少年染笑的眼眸仍旧清亮,仿佛有亿万星芒跌碎其中,“专属你一人的盛宴哦。”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映亮了她自以为不为人所知但却从未消退落寞色彩的眼。



靛蓝夜空之中,星星恒久而寂寞。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有多羡慕烟火无憾的生命,即便短暂,却绚烂得放肆而自由。



“谢谢。”咽回喉间的哽咽,她低声道。



“不会吧,没人这么为你做过?”余瞬玩笑般地道,“这可是最老套的恋爱手段了。”



“……我没谈过恋爱。”



这下是真的噎着了,少年半张着唇,错愕万分的样子。许久才消化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他的嘴唇慢慢变化了形状,最终,定格在一个微笑的弧度,“是吗,那真是太——”戛然而止。



“什么?”



“没什么。”余瞬扭过头,仰脸望着仍有烟火绽放的天空,“我是说,不趁早谈个美美纯纯的恋爱,太可惜了不是吗?”



程曦还是莫名其妙,余瞬见状,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揉揉她蹙得死紧的眉心,“麻烦事就都别想了,好好享受吧。”他说,“至少今天晚上,在这里,做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吧。”



张张口,程曦到底选择了沉默。



她不会告诉他,在她眼里,相比璀璨夜空,他染笑的黑瞳要更迷人。

这样的,已经算是喜欢了吗?



假如是的话——



那么她知道,就从此刻开始,她是真的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假如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世界不是隔得那么远,那么很多话,我是不是当时就能说出口了呢?



“阿瞬啊,听说你最近和八班的书呆子小姐走得很近?”



手中水笔刷地画出一道多余的黑痕,“哪来的听说?”



“少装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晚的烟火是放给谁的——”好友直接攀上桌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单词书,“虽然我们对你选择的对象是有点不敢苟同啦,但是兄弟啊有爱就要向前冲啊!你在这闷骚个屁呀!再背单词书你也不会跟她考去一所学校的再不表白就晚了呀呀呀!”十分的恨铁不成钢再加一分的唯恐天下不乱。



……晚了?



对了,自主招生考试就是下周了,假如通过了,她就不会再来学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那晚没说完的话是——



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没有人比我更早遇到你,没有人比我更早发现你。他知道那一刻自己内心是喜悦的,但是,这就已经是喜欢了吗?喜欢了,说出口又真的会比较好吗?



轻轻抽回单词书,他淡淡道,“别闹了。”



她的世界比他的更高更远,他不该去打扰她,至少,不是现在。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我从来都不养花,因为我永远没有耐心等到花开的那天。甚至肚子再饿我也不会选择泡面,因为三分钟的短暂等待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只有这一句,我用十年的耐心与十年的思念日日浇灌培养,只为了今天说给你听。



看到榜单的时候,程曦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尽管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真看到的一刻,依然会感到不现实。她就这样远离了千军万马狼烟滚滚的高考,没有经历多么残酷的厮杀搏斗,只一张考卷、一张榜单,就让她比许多人更先踏入大学校门。



最后一次回高中收拾东西,经过学校门前的邮局,她被邮局大门上的海报吸引了视线。



“寄往十年后的信”。



她看着玻璃门上倒映出的自己年轻的倒影,许久,轻轻吸了口气,伸出手,推开门。

最后一次,抱着大摞小摞课本走出教学楼时,她回头看了看这幢陪伴了她两年半的陈旧老楼。然后,她看到了慢慢走下楼梯的余瞬。



“好久不见。”少年望着她,轻轻笑了,“恭喜。”



程曦张了张口,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话没说完,但最后所有的话都只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嗯。”



余瞬一愣,随即笑问:“就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程曦抱紧了怀中的书本,抿抿唇,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少年清亮又仿佛正期待着什么的黑瞳,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放学铃打过,熙攘人流中,余瞬停下脚步,望着邮局玻璃大门上张贴的华美海报,若有所思。



它穿越了十年的光阴,终于抵达你身边。



——我喜欢你。



这次,你听到了吗?



“小姐,本校谢绝参观。”



面容秀丽的女子停下脚步,朝门卫笑了笑,“抱歉,我是10届的毕业生,今天回来看看。”



门卫半信半疑地盯了她半晌,她无奈,掏出学生证递过去。十年过去,曾经鲜亮的学生证也已陈旧,门卫翻开第一页,一怔,“程曦?”



女子点点头,“嗯。”



门卫走进传达室,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封信出来,“这是今天早上到的,你看看,是不是给你的?”



那信封已褶皱泛黄,上头俊逸有力的字体让她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三年八班 程曦收。



寄件人,三年一班,余瞬。



“不想拆开瞧瞧吗?”背后响起熟悉却陌生的嗓音,她回头,正对上那双仿佛亿万星芒跌碎其中的清亮眼眸。



仿佛从来没有改变。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