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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好孩子

书籍名:《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作者:省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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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好孩子



王璐琪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买了一条狗,狗是草狗,灰色,右眼有毛病,迎风流泪。狗与我亲近,无论我站在哪,只要仰天大吼狗,狗无论在何处,必定是四爪不沾地也似,冲我飞奔过来。



狗只听我的话,他装死尤其有一套,夏日里院子里清净,我喊他装死,他心甘情愿地四仰八叉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死过去。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眼睛开始乱瞄,这个时候大院里的小静应该出来跳皮筋,可今天她没来。我有些失落。狗烫得从地上站起来,我把他按回去,他委屈地躺在地上呻吟。我跟他说,我的心情此刻跟你的皮是一样的痛苦。这个暑假漫长得可以将我从十三岁变为九十岁,没放暑假的时候总盼着暑假快来,然而暑假来了我只过了一天便腻了。



同桌小静傻呵呵地冲老师笑,她喜欢放假,放假了她就可以每天跳皮筋,而我却不是每天都能出来看她跳皮筋的,上学我就能每天看到她。



院子里的大榕树下有树荫的地方清凉,星星点点的太阳从叶子缝隙里投射在狗身上,他立马变了品种,犹如一只名贵的斑点狗,高雅地卧在我的脚边。大人午睡的鼾声从纱窗或者竹门帘中轰隆而出,我盯着小静家的纱窗门,黑洞洞的。鼻尖透着纱窗往里看,世界立刻被分割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凉丝丝的空气钻到我的鼻孔里,痒痒的想打喷嚏。



我拾起一块碎砖头,用力砸向小静家的窗户,打到窗栅栏上反弹回来,里面传来小静妈妈暴躁的声音:“谁呀!”我慌忙逃回家里,趴在窗户上偷看,小静穿着印着粉色的机器猫睡衣站出来,看到院中卧着的狗,回头说:“是狗!”说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藏身的地方,但不可能看到我,因为外面亮里面黑。



“你闭嘴。”小静对狗说,狗很无奈地望着她。



我跳出来说:“你让谁闭嘴,”把狗护在我的身后,“你才该闭嘴,吵醒的人比狗还要多。”凶完小静我满意地看着小静的细长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然后顺着下眼睑的睫毛中的缝隙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



全班只有小静才会这么哭,别的女孩子下眼睑的眼睫毛都没有小静长。我与小马军最爱惹小静哭,其实只有我,小马军壮硕犹如一只小豚,每天只会吃,不在乎谁是否哭了,他忠心耿耿地追随着我,犹如我的狗,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想看小静哭的时候,就对小马军说:“去揪小静裙子。”然后小马军就很神勇地去揪小静的裙子,然后小静的眼泪就像挤珍珠般一颗一颗滑落下来。有一回我打了小马军,因为他把小静的裙子一直揪到腿弯,小静没哭,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露着她的机器猫的小内裤。小马军在她身边哭得很伤心,说实话我不爱看小马军哭,他哭了一会儿没有了眼泪,趁我不在意便把鼻涕和口水抹在眼周围,造成流泪不止的假象,我看透了他的作假,便说了出来,小马军恼羞成怒,指着我说:“我放我哥哥出来打你。”



“我放我哥哥出来打你”是小马军受欺负时,并且明显不占上风的情况下才说的话,小马军的哥哥大马军是全镇人的噩梦,大马军刚会走路时便会骂人,骂人的话是从他哥俩的妈妈那里学来的。哥俩的妈妈是家里的发动机,他们的爸爸就是被发动机的振幅支走的,没有人发泄情绪,小马军一凶就哭,没什么挑战,大马军就遭了殃。大马军的反弹情绪令妈妈很是欣慰,两人的谩骂通常能持续一天一夜,无一不是眼珠织着血丝,脖子爬着青筋,嘴唇翻着白色干皮,可两人乐此不疲,屡试不爽。



我觉得大马军妈妈每日对着街坊邻居哭诉她大儿子的忤逆时,语气里带着甜丝儿,据她说大马军类她,大家很不以为然,因为大马军现在监狱,服刑十五年。



因为大马军的劣迹,小马军在班里只有我一个朋友,如果小静也算的话,那就是两个,但小静不把任何人当朋友,她的处境跟大马军差不多,只不过不是因为她有一个混蛋哥哥,而是她爱撒谎。



她撒谎的技能也是遗传自她妈妈,小静的爸爸老实巴交,院中大人从不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而小静妈妈则每日变换着小静爸爸的职业,一会儿特种部队的部长,一会儿潜伏在俄国间谍,一会儿是某高官的遗腹子,而小静爸爸则终日拉着一张苦瓜脸,以沉默宣布自己的反抗。时间久了我倒是觉得小静爸爸的智慧不可度量。因为流言这种东西历来是越辩解越是辩解不清,越描越黑。



小静的虚荣心非常强,春游的时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这引起全班同学的骚动,她说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还很大方地发给大家吃,当时老师对小静的行为很是赞赏,下午春游结束去小静家家访,小静走到院子门口就不动了,我给老师引路,一直把她引到小静妈妈的面前。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小静的眼泪开始顺着下眼睑的眼睫毛间隙流淌了。



小静的眼泪从那晚起就没断过,老师说她罪不可赦,因为她偷了家里藏在床头柜的钱,买了奢侈的零嘴,还告诉别人是爸爸带回来的。



第二天回到学校老师告诫同学不要跟小静学,小静是个撒谎的坏孩子。她说完小静特意点了一下小马军,更别跟小马军学,拿到别人送的东西不停地吃,而且吃得最多,以后就像猪一样笨考不上大学。说完全班同学都看着我旁边的小静和斜对过的小马军,小静又开始淌眼泪,而小马军桌肚下的手里还捏着半袋方便面。



小静在我的印象中非常柔弱,动不动就哭,然而好得也快,好了便说话,叭叭叭小喇叭一样,只是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不过没关系,小马军除了吃外对别人说什么想什么并不感兴趣,而我一听就知道小静又在撒谎。



比如她说:“我有一条镶满云彩的裙子,是我爸从西双版纳带回来的。”



“那你怎么洗裙子?”我问。

“用水洗,洗完云彩就没有了,放到天气热的地方,水分蒸发了就又镶满云彩,你不知道云彩是水蒸气吗?”



“那风一吹你不就光屁股了。”



小静没话说了,小马军听到这里一阵欢呼,“小静不害臊,光屁股穿裙子,小静不害臊。”小马军一直对因小静引起的春游零嘴事件耿耿于怀,害得他挨吵,每日课后两人便吵个不停,找到机会自然不会放弃对小静的嘲笑。



小静一点也不害怕小马军,两人便大吵,我谁也不劝,一边看着,这个时候一般没有人参与我们三人的娱乐,班上同学不喜欢小静,也不喜欢小马军,我虽然没什么毛病,但是因为跟着两个问题孩子玩的缘故,也没有人理我。有时候我觉得孤独,便冲着争吵的两人嚷嚷,“你们俩能不能别叫唤了,再吵不跟你们玩了。”他们俩便呆呆地看着我,都不说话,三个人很深沉地坐着,看远方的树,或者云彩,或者一只奔跑的狗,然而不超过五分钟,两人便又开始争吵了。



有一回上自然课的时候两人争执急了,小马军突然起立冲小静嚷嚷,说:“你有什么可牛的,你也没比我聪明,而且你爸爸是破下水道工人,我爸爸可是司机!我们家有车!”全班一片寂静,老师停止讲课,厉声说:“马军,你站到走廊里去。”



小静哑口无言,张着嘴看着小马军的胖脸,像只被人扔上岸无望的鱼,可怜巴巴地看着周围的同学,我看得出来她又要哭了,然而同学脸上多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一部分同学开始听讲,我护着小静,也站起来,正义凛然地说:“看什么看,我可以证明小静的爸爸不是下水道工人!”



老师恼了,他把教案一摔,指着我说,“你也给我站出去!”



我临走前看了小静一眼,小静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实在的我挺欣赏小静的哭法,犯了错误就默默地流泪,让人看了很是心生怜悯,有事求人就眼睛含着眼泪,从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样更能得逞,而受了委屈,比如现在,就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以示众人,她内心的痛苦。但是老师很不高兴听她嚎哭,因为课没上完,她又要拖堂了,这样一来下一节课就会有很多同学要求请小假去尿尿,下节课的任务又是完不成。“你也跟着出去吧。”老师对小静说。



我们三个在走廊站着,肩并肩,腿挨腿,小静站在我们俩中间,她还在抽噎,鼻涕流到嘴里也不知道,小马军见小静哭这么厉害可能内疚了,就用袖子给小静拭掉缓缓流下的鼻涕以及眼泪,小静默默地流泪,小马军就默默地抹掉。



“我不是故意要说出来的。”小马军跟小静说。



“你就不该说出来。”我训斥小马军。



小静爸爸是下水道工人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小静爸爸的工作的原因,当大家都在地面上的时候,小静爸爸打着探照灯在水泥路面下的复杂下水道中穿行。等大家看到小静爸爸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回到地面上了。因此我们三个觉得下水道工人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工作,非常酷,比俄国间谍还要酷。



“你爸爸当司机也不比小静爸爸强,而且你家里的车不跟你家姓。”我对小马军说。



小马军没有反驳我,我们三个都觉出有些沉重,统统陷入了沉思,我已记不清那时候十几岁的孩子会在罚站的时候在沉思什么,唯一敢保证的是绝不是在忏悔自己刚刚在课堂上的表现。



这次闹课堂事件给老师敲了警钟,因为要上公开课,很多名校的老师都要来听讲,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所学校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誉。校长与老师都很不容易,从公开课的前一个月便开始反复排练公开课的内容,甚至连一只黑板擦的摆放位置都是事先规划好的,放在什么地方最适合拿起来擦黑板,老师在适当的时候拿它举例子,开玩笑,同学在什么时候配合地大笑。



每天放学后加一堂课排练公开课,每个环节都是有剧本的。当然我们三个没有参加公开课的排练,唯恐我们闹。然而我们对家里说放学要晚回家,因为学校要上公开课,这段时间我们在网吧,没有身份证,我们就在大人进去的时候,假装是那人带来的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天真无邪地进去了,我们都没有钱,只好站在别人身后看,小静爱看电影,小马军喜欢看人玩游戏,我则看女孩跟别人聊天,人家不喜欢我看着聊天,等她回头瞪我的时候我就佯装看她旁边的人玩游戏,并且兴奋地叫好。



因为从网吧里出来后有烟味,我们三个就在小胡同里飞快地跑,让风钻进我们身上每一个缝隙,将不洁的气味冲走。等跑到家后身上就没味道了,实在还有些残留,就站在爸爸身边寸步不离,让妈妈误以为是爸爸身上的味道。



这一个月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因为下午的自由而与众不同。早晨精神抖擞地起床,在教室坐着,盼望着下午公开课排练的来临。



小时候的一个月是漫长的,等公开课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跑野了。



公开课是周一的第二节课,上完第一节课老师便把我们三个喊出来,送到办公室,然后去忙他们的。我们三个局促地在办公室里看着课间休息的老师批改作业,大声谈笑,惊异原来老师也要讲笑话,虽然讲得并不可笑。

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看我们三个,嘱咐我们千万别乱跑。她今天做了发型,化了淡妆,穿得很正式,我们老师真漂亮,我们之前居然没有发现过。她今天还很紧张,跟平时的她不一样,嘱咐我们的时候嘴唇在颤抖。如果公开课成功,学校就能拿到一些很珍贵的教具,可能还有多媒体教材,这是听老师说的,我们并不知道多媒体是什么,也不关心是什么,因为再好玩的东西一沾上上课就不好玩了,可是老师说,多媒体可以让讲课变得很好玩,所以我们三个不能捣乱,不能乱跑。



她说完就跑开了,我们三个也紧接着她跑开了。



我们看到来的还有外国人,个子高高的,还有一个黑人姑娘,长长的头发编成很多辫子。我们更好奇了,绕道教室后面看,小静个子矮够不着,我跟小马军合伙搬了一个大花盆,让她站在花盆里,铁树的芯里。这样看起来小静就像是从树叶里开出来的花一样。



因为关着窗户,我们听不到老师在说什么,但是同学们的反应我们很熟悉,第一个回答问题的是班长,其次是副班长,学习委员因为胆子小,说话打颤,不被允许讲话,但是每次提问他都要举手。回答声音要洪亮,回答完同学要边鼓掌边喊:“某某某好样的。”



老师讲到半截要举黑板擦的例子,小马军打了个哈欠说不好玩,然后他建议我们一起去操场玩,我跟小静同意了,于是小静从铁树中下来,脚踩在花盆边上,顿时一阵巨响,花盆倒了。全班往窗口看,老师的脸一沉。



我们也傻了,继而被一群人围了起来,簇拥着我们走向外地来的老师面前。



“他们是?”一个老师问。



小静吓坏了,一直在颤抖,我得扶着她她才能站得稳,在一大群人面前,我们三个如此渺小,犹如被围攻一般。



“外班的。”一个老师在旁边掐掐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般大声回答,犹如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般洪亮,一字一顿,抑扬顿挫:“我们不是——这班——的学生,我——们是外——班的!”说完我发现周围老师松了一口气。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上课,在这里乱看。”有人问。



“我们不是好学生。”我回答。



顿时一片寂静,大家面面相觑,我察觉说漏了嘴,一个外地老师问我们老师说:“贵校不让学生同时上课吗,这样可不好。”校长的脸都绿了。



校长是个胖乎乎的老爷爷,肚子很大,我们都很喜欢他,他也愿意我们跟他闹,拿拳头捅他的肚子他也不会生气,他现在脸色变了我很过意不去,非常愧疚。



这时小马军突然大喊:“我们是好学生。”



周围老师都笑了,小马军却哭了,他是真哭,因为他既没有用口水也没有用鼻涕就跟小静一样泪水呼呼往下淌。



“老师知道你们都是好学生。”一个老师说,“贵校的课上得也很好。”



“那是因为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排练了,排练的时候我们不能参加,因为我们不是好孩子。”小马军哭得更厉害了,我很是不能理解他的精神世界,校长此刻也想哭了,他的大肚子跟小马军一样在颤抖,小静见小马军哭,其实我敢打赌她不知道小马军为什么哭,她早就不是好孩子了,不像小马军,他是外在条件的原因被列为坏孩子的名单里,可是小静也跟风哭起来。两人哭得甚是伤心,我听着,感觉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校长和老师肯定会很生气,公开课上得不成功,传说很好玩的多媒体也见不到了。



于是我也哭起来。



三个小小的人,在一圈大人中间,哭得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小马军哭得最后躺在地上,就像我的狗一样四仰八叉。



哭到什么时候忘记了,有的时候哭真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得不抱歉地跟大家说,笔者记性一直不好,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丝毫不记得事情是如何解决的,一片浓稠的白色填补了这段空缺,只记得外地的老师后来都走了,一个外国人说给他们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我们三个,因为我们说了真话。

我们学校最后还是没有用上多媒体,上课依旧枯燥,虽然上课的时候小马军仍然在吃东西,小静依旧对着我撒永远撒不完的谎,可是我们三个却觉得挺不错,因为那些老师说了,你们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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