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半(3)
我来找你，没有目的，只是想认识你。我从未想过认识你之后，我们会按照俗不可耐的方式熟悉，恋爱，争吵，分离，这些都是太遥不可及的事。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单纯的关系，不疏离伪善、不甜腻功利的那种。我还是我，你也依然还是你。那天，我看到你的照片只一眼，便惊为天人，我确定你就是这些年来我要找的人。你看上去那么自由、健康、阳光，重要的是，你的眼神那样坚定，透过它，我似乎可以直接洞察到你的心。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他用我不敢正视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我。
感觉。我答。
感觉有时候是会出错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浅淡微笑。你说得对，感觉有时候是会出错的。尤其是对我这种智商很高、情商很低的人来说，我的感觉通常都不怎么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能感到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推着我走向你。我从来都不打算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耐着性子、攒着劲儿、浪费着真心去取悦一个在我看来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相信我要找的这个人，一定能陪我走过我的梦境，并且认真地告诉我时光何时折返。所以这一次，我不会错。
打个比方说，有些人爱一个人爱得歇斯底里，其实他们真正爱的并不是对方，而是自己所付出的爱。这就跟你要找到我是同样的道理。对你来说，在找到了我之后，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跟你想象的一样、我们以后的关系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享受了寻找我的过程，满足了你自己的心理需求，你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快乐，这就够了。其实，你也满足了我，被你找到也是一种快乐。所以你看，你一个人的疯狂举动快乐了两个人，我要谢谢你。他说。
这一次，我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了。我看着他，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说，不是这样的！找到你，不是满足我心理需要的途径，也不是我沾沾自喜的资本。这些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我不是一个需要用异于常人的行为换取满堂彩的白痴。重要的是你，是你！你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那个人，是我心里认定的那个人。可如果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你对我来说那么重要，我回答不出来。也许时间一久，你自然就能了解。有时候，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会被某件一念之间的事情所打破。可就是这偶然的一瞬间，却能够成为我们长久怀念的快乐之源。对了，等一下，有个礼物送给你。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我刚写完、最新出版的小说《坛城》，递到他手上。
我看着他有些兴奋地接过我的书说，对对对，我还打算去买，你就带来了。为什么你要写书？
我重新回到他身边坐好，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五岁起，我便弹钢琴。这不是我想要的，是我父母想要的。他们总喜欢为我的将来打算，比方我应该做一个优雅而有社会地位的钢琴家，有轻松的工作、丰厚的收入，每年有带薪寒暑假。他们对我的要求是，无论学习或弹琴，我都必须、也只能是第一名。哪怕有一次我不小心失去了第一名的头衔，也会遭到毒打。给你看看我的手。我把右手掌心摊开在他的面前说，你仔细看我的手心，缝了七针。初三那年，我参加了一届全国钢琴比赛，因为没有得到第一名而被父亲打烂了手。长大之后我明白了，那些为了考前三名、为了夺得各种各样的比赛冠军所流下的汗水和泪水，甚至连一朵花都浇灌不出。虽然早就不疼了，可是心里的疤，一直都好不了。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好奇妙的事业线。哈哈哈哈……他一边抚摸着我手掌心上那道被疤痕切割得丑陋不堪的掌纹，一边开玩笑地说。
毕业以后，我便坚决不再弹钢琴。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写字、旅行……什么都好，只要是我喜欢的，我都会去做。人的心，有时候大得像一个收纳狂，喜欢把各类人和事都分门别类地摆在架子上。我时常不断矛盾着、衡量着，究竟是放在这里好呢，还是放在那里好？在我将自己彻底清空之后发现，我的身前身后出现了无数种排列组合的方式可供添加、挪移，或者丢弃。心里的架子那么大，时间那么长，总会有机会摆放出最得意、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够运气，或许还会恰好摆成最舒服的姿势。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挑选，为了得到那个最佳位置，我张望、小跳、以微小的速度奔跑，而后乾坤挪移。你有没有觉得，人在三十岁前后，会有很大不同。身为女子，三十岁之前，无论心性如何纯良内敛，心底里都或多或少滋生过些许轻薄曼妙的云。可过了三十岁，烟消云散后，会慢慢由内而外变得坚韧、质朴、沉实。就算眼角、嘴角多了细密的纹路，但那涂抹了时间沉淀与信仰的面容，却变得更加庄重美好了。一个人的美丽，年轻的时候或许依靠的是容颜，但随着岁月的变迁，你所经历的过往、在心中留下的伤痕，让人坚强、让人静谧。因此，优雅并不是在父母的棍棒和教导下便可以修炼出来的，那是一种阅历。而淡然的态度，既不是伪装，也不是性格使然，那是一种沉淀。是时间，也只有时间，可以让我被温柔的光覆盖，从而变得又轻曼，又甜蜜。就因为这样，我要写书，要做我想做的事，要不断实现我的理想。我愿意把肉身出卖给理想，算上遮体的衣服，它也能抬高我的身价。
听听你过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活得特别幸福。长这么大也没受过什么罪。谁都以为，只是听说就没有重量。但实际上，它并不是那么遥远以至于不能想象的。他说。
嗯，你是很幸福，至少跟我比，你幸福太多了。我现在所说的，只是经历但都不算不幸，能说出口的，都不算事儿。我碰到的不幸太多，以至于现在我再想起来，会偏执地认为，没有什么不幸的就算幸运了。不过这些事情，不说也罢。我愉快地望着他笑，心里却隐隐灼痛。有些事，不用说，有些情，无须表。就算我多么想告诉他“我千万里寻找的人儿啊，如果有机会，总有一天，我会悉数向你诉说这些年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想让你明白，在你眼里勇敢、激情的我，也许会悲伤，但我也甘愿为你留下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样。
我讲这些年我在旅行中碰到的好玩事儿给你听。我清清嗓子，迅速转移了沉重的话题接着说，我的朋友住在首尔很大的教堂对面的酒店，夜里无聊便去东大门逛商场。首尔的商场开到很晚，凌晨过后还在营业。清晨4点多、天快亮了的时候，他逛完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回酒店睡觉，上了车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司机自己要去哪儿。于是，他双臂交叉，摆成十字架的形状跟司机说“I want to go to the church”。司机听不懂英文，正一脸迷惑地不知所措，车里忽然飘来一串“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的歌声。再一看，朋友正一边巩固着他的十字架动作一边唱着“哈利路亚”。可司机仍旧不懂，朋友只能无奈地翻出酒店名片递给司机。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你太好玩儿了。他抚一下我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