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钟惺
他为人严冷，不喜与俗客交接，故事迹也简单，但在晚明文坛上，却颇有影响，自成一派。后人对他的评价，毁誉不一，但毁多于誉，甚至一笔抹杀。他认为七子拟古之弊在于极肤极狭极熟，于是力求孤情僻怀，幽境冷味，使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但矫一弊又生一弊，在实践上专寻好意，不理声格，意在矫枉，太逞偏锋，流于艰险晦僻；苦心觅句，每露刻镂之迹，曹学佺（能始）批评钟、谭诗“清新而未免有痕”，他自己也承认是“极深中微至之言”（《与谭友夏》）。其《昼泊》的“树无黄一叶，云有白孤村”句，即是一例，冷峭与隐晦，兼而有之。
但钟诗在洗刷庸俗、繁缛、滥熟这方面，还是有其特色的；在对师友的抒情上，尤多性情语，如《寄友夏书》的“欲闻别来事，难尽即时书”，《怀谭友夏……》的“寄书与对面，已自不相同”，《谭友夏自越归晤别于锡山》的“凡子吟能及，皆予梦所寻”，皆情透纸墨。《郭景纯墓》的“以此江中月，为君地下灯”，亦佳。《后懊曲》的“窃玉移花事，卧薪尝胆情”，两语本皆熟语，两事原大不同，移用于一联，遂成异想。
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六引施愚山（闰章）与陈伯玑（允衡）书：“大抵伯敬集如橘皮橄榄汤，在醉饱后，洗涤肠胃最善，饥时却用不得。然当伯敬之时，天下文士，酒池肉林矣，那得不推为俊物。”伯玑复书云：“冷之一言，其诗其文皆主之，即从古人清警出。其平日究心经史庄骚，以官为隐，以读书为官，其人实不可及。”此则将诗品和人品相结合。陈氏自己云：“是竟陵之诗，窘于边幅则有之，而冷隽可观，非摹拟剽窃者可比，固不能以一二人之言，掩天下人之目也。”这些都是公道话，也是钟惺的真赏者。我们从钟氏大部分作品来看，每句都是经过苦思严求，即使不做过高的评价，也不能全部否定。沈德潜的《明诗别裁集》却一首都不选，好像晚明诗坛中不曾有过钟惺似的。
秋海棠①
墙壁固吾分，烟霜亦是恩②。
光轻偏到蒂，命薄幸余根。
笑泣谁能喻，荣衰不敢论。
年年秋色下，幽独自相存③。
【注释】
①秋海棠，别名八月春。草本，花色粉红，甚娇艳，叶绿如翠羽。②烟霜句，意谓承恩不望阳春。③幽独句，补足首句。屈原《九章》：“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说明】
末句与杜甫《佳人》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有相通处。全诗主题在“幽独”，也是竟陵派诗境的特色。
《晚晴簃诗汇》录吴县寒山庵女尼僧鉴《秋海棠》云：“红甲垂垂白露姿，薜萝墙下最相宜。不教鹦鹉呼肥婢，肯与莲花作侍儿。几处闭门秋雨后，何人立月晚香时。愁肠欲断非关汝，续命无烦叶底丝。”则秋海棠似以薄命著名。
三月三日雨中登雨花台①
去年当上巳，记集寇家亭②。
今昔分隐霁，悲欢异醉醒③。
可怜三月草，未了六朝青④。
花作残春雨⑤，春归不肯停。
【注释】
①三月三日，即上巳。雨花台，见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②寇家亭，不详。③悲欢句，欢从醉生，醒即成悲，亦人情常态。④六朝，东晋、吴、宋、齐、梁、陈，皆建都于南京，称六朝。⑤花作句，借传说中的“雨花”，化为残春时的落花如雨。
【说明】
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六：“竟陵诗派，冷僻则有之，斥之不留余地者，钱牧斋之言也。竹垞和之，至以为亡国之音。”下即举本诗及《乌龙潭吴太学林亭》、《巴东道中示弟恮》等诗，并云：“亦不过中晚唐之诗而已，何至大惊小怪，如诸君所云云者。”实为持平之论。
九日携侄昭夏登雨花台①
节物登高雨未成②，闭门聊复爱其名③。
客边难见重阳好，郭外刚传此日晴。
子侄渐亲知老至，江山无故觉情生④。
悲秋欲问秋何处，丝肉丛中一雁声⑤。
【注释】
①雨花台，见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②节物，节日的景物。宋潘大临有“满城风雨近重阳”句，为人传诵。这里是为自己未遇雨而庆幸。③闭门，指出外。④无故，犹言无恙。⑤丝肉，弦乐与歌声。
【说明】
这是作者诗中平稳的一类，对仗亦工整而自然。客边二句，皆承首句“雨未成”。“子侄渐亲知老至”句，写人情尤觉亲切。
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八上，引“子侄”一联后，又引许相卿“老如旧历浑无用，病恋残灯亦暂明”一联，并云：“入情愈工，愈成其为宋调。”
秣陵桃叶歌①
女儿十五未知羞②，市上门前作伴游。
今日相邀佯不出，郎家昨送玉搔头③。
【注释】
①秣陵，今江苏南京市。桃叶歌，乐府曲名，本晋王献之为其妾桃叶而作。②十五，古代指女子待嫁之年。《穀梁传·文公十二年》：“女子十五而许嫁，二十而嫁。”《陌上桑》：“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③玉搔头，玉簪。
【说明】
万历三十七年（1609），作者初至南京时，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就见闻所及，杂录成歌。因其地有桃叶渡，借以命名，并仿《竹枝》之类体裁写成，“聊资鼓掌云尔”。共六首，这是第一首。
首句的“未知羞”云云，写姑娘还很天真活跃，不受约束。末句的“玉搔头”，等于是聘礼，因而不再和伙伴随便出游，却又未便明言，真正的羞意即从这时揭晓。一个闺中少女由心理至行为的转变，通过首尾两句，随即生动地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