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王世贞 (1)
任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时，杭嘉湖水灾严重，他曾上疏穆宗云：“皇上节宫中一事之费，则可以存东南数十家之产；去左右一时之蠹，则可以开国家百千年之利；发一念爱人之诚，则可以活千万人之命；下一言爱人之诏，则可以收千万人之心。”末句尤为剀切。
后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万历十八年（1590），上疏乞致仕，得旨回籍调理，于是键户谢客。九月病逝，赠太子少保。《明史》作万历二十一年卒，误。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他身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登第四十余年，“七子”中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三云：“当日名虽七子，实则一雄。”他的著作颇为宏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考自古文集之富，未有过于世贞者。”《书目》所收者即有十六种。他又是藏书家，吴伟业《汲古阁歌》云：“嘉隆以来藏书家，天下毗陵与琅邪。”毗陵指武进唐顺之，琅邪即世贞。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记世贞书室中有一老仆，世贞欲取某书某卷某叶某字，一脱声即检出。由于他才性高，条件又好，所以文学上、学术上都有卓著成就，理论上常有创见。后人对他褒贬不一，但他影响特大，有一时期，谀王成风。
他的诗，各体皆呈面目，高华秀逸，兼而有之。虽然也主张诗必盛唐，但还是博采众长，力求变化。他在《艺苑卮言》卷四中说：“剽窃模拟，诗之大病”，而“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即必须于自然中得之。对时政的讽喻，也屡屡见于诗中。如在南京时所见所闻，“有可忧可悯可悲可恨者，信笔便成二十绝句”，其二云：“啼饥哭死遍长干，唯有乌鸢意觉宽。山色江声空自好，不如聋瞽任春残。”其五云：“散衙微缓日初西，稚子能勤进肉糜。西去街头三五步，不知烟火几家齐。”诗作于万历十六年，晚明皇朝的政治危机，自然远非这几首小诗所能包罗，这里只表明诗人还是清醒的。
折杨柳歌①
桃花二三月，故爱东风吹。
阿母不嫁女，忘取少年时②。
【注释】
①折杨柳，乐府横吹曲名，《乐府诗集》所载梁、陈及唐人之曲，大多为闺妇思念远人。②取，助词，犹云“着”。
【说明】
此是代女儿说话，有反唇相讥的意味，却说得很婉转。
过长平作长平行①
世间怪事那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
白骨高于太行雪②，血飞迸作汾流紫③。
锐头竖子何足云④，汝曹自死平原君⑤。
乌鸦饱宿鬼车哭⑥，至今此地多愁云。
耕农往往夸遗迹，战镞千年土花碧⑦。
即令方朔浇岂散⑧，纵有巫咸招不得⑨。
君不见新安一夜秦人愁⑩，二十万鬼声啾啾?。
郭开卖赵赵高出?，秦玺忽送东诸侯?。
【注释】
①长平，战国时赵邑，在今山西高平市西北。赵孝成王六年（前260），秦国大将白起攻赵，与赵军对垒于长平。当时，赵中秦之反间计，任用徒读父书而轻敌的赵括代廉颇为将，结果，赵括被秦军射死，赵军四十万人皆被白起坑杀于长平。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五云：“此言秦兵自挫廉颇至大破赵括前后所斩首虏之数耳。兵非大败，四十万人安肯束手而死邪？”②白骨句，《史记正义》引《上党记》云：“秦坑赵兵，收头颅，筑台于垒中，因山为台，崔嵬桀起，今称白起台也。”太行雪，太行山绵延山西、河北、河南三省，长年积雪。③汾流，指汾河，在山西中部。④锐头竖子，指白起。杜甫《久雨期王将军不至》：“锐头将军来何迟。”王洙注：“传言白起头小而锐。”竖子，鄙称。⑤汝曹句，秦攻韩时，韩以上党献与赵，平阳君赵豹不愿接受，而赵相平原君赵胜却请赵王受之，秦于是攻上党，拔其地，以后便有长平之役。胡三省云：“秦有吞天下之心，使赵不受上党而秦得之，亦必据上党而攻赵，故赵之祸不在于受上党而在于用赵括。
”⑥鬼车，传说中的妖鸟，一名九头鸟。⑦镞，箭头。土花碧，指发掘出土的武器上绿色锈斑。明初陶凯《长平戈头歌》：“长安野人凿地得古戈，上有疑字岁久俱灭磨。”⑧方朔浇，《搜神记》：武帝东游至函谷关，有物当道，东方朔乃请酒灌之，灌之数十斛而消。帝问其故，答曰：此名忧，患之所生也。夫酒忘忧，故能消之也。东方朔，汉武帝时人，性诙谐，人称“滑稽之雄”。⑨巫咸，古代传说中的巫师名。招，招魂。⑩君不见句，公元前二○六年，项羽至新安，因秦的降卒多，恐其不服，便于夜间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故城在今河南渑池县东）城内。《长平戈头歌》：“当年赵括轻秦人，降卒秦坑化为土。嗟哉赵亡秦也亡，落日长城自今古。”?啾啾，杜甫《兵车行》：“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郭开，秦攻赵时，用巨金收买赵王宠臣郭开，使赵王中反间而杀李牧，赵终于大败而亡国。赵高，本赵国贵族，秦始皇时自宫为宦官。始皇死，擅权立胡亥，后又杀死胡亥，立子婴，最后为子婴所杀。?秦玺句，子婴降汉王刘邦时，奉天子玺符，降于轵道旁。东诸侯，此指汉王。
【说明】
长平之战所以常为人议论吟咏，主要由于惨坑赵卒之故。坑即活埋，最不得人心。后来白起被秦王赐剑自裁，曾引剑自云：“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按，白起实死非其罪。）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则赵卒之被坑，最初还出于他的诈计。从长平之坑至项羽新安之坑，时间为五十余年。历史的重复常令人吃惊。
嘉靖三十五年（1556），王世贞曾渡滹沱河，沿太行山而至大名与李攀龙相会，此诗当作于此时。后又往青州上任，在《青州发兵有感》中有云：“待发临淄七万户，横行即墨五千人。不知谁是封侯骨，矫首中原涕泪频。”则于吊古之余，又增今感。
钦行①
飞来五色鸟②，自名为凤凰。
千秋不一见，见者国祚昌③，饗以钟鼓坐明堂④。
明堂饶梧竹⑤，三日不鸣意何长。
晨不见凤凰，凤凰乃在东门之阴啄腐鼠⑥，啾啾唧唧不得哺⑦。
夕不见凤凰，凤凰乃在西门之阴媚苍鹰⑧，愿尔肉攫分遗腥⑨。
梧桐长苦寒，竹实长空饥。众鸟惊相顾，不知凤凰是钦。
【注释】
①钦，传说中之神，被天帝杀戮后，化为大鹗，出现时则有兵灾，见《山海经·西山经》。陶渊明《读山海经》：“巨猾肆威暴，钦（）违帝旨。”②五色鸟，相传凤凰备五色。③国祚，国运。④明堂，泛指帝王宣扬政教、举行大典的场所。⑤饶，多。梧竹，《庄子·秋水》：鹓雏（凤凰的一种）“非梧桐不止，非练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⑥啄腐鼠，《庄子·秋水》：“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鸱）仰而视之曰：‘吓！’”后便以腐鼠比喻贤人所恶、庸人所爱的秽物。凤凰本爱高洁，因是假凤凰，故爱啄腐鼠。⑦啾啾句，假凤凰在三日前见到的只是梧竹，至此才得腐鼠，故对三日不得哺而有怨声。⑧苍鹰，比喻凶鸷的奸臣。⑨攫，搏取。
【说明】
嘉靖三十九年（1560），作者之父王忬在蓟辽总督任上，因失职获罪而被斩，王世贞以为由严嵩父子以私怨致之于死。不久，严门事败。此诗即作于这以后。因王忬下狱时，世贞、世懋兄弟曾日伏严嵩之门，涕泣求贷，嵩时为谩语相敷衍，故在严嵩未败时，不致作此诗，结末“众鸟”二句，尤可体味。
他又有一首《怀柔（今属北京市）六槐歌》，末云：“东家梧桐仅人立，青皮剥落神摧藏。虽有凤凰不肯顾，安得送汝参天长。”作于隆庆间，亦咏严嵩事。
另一首《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是拟《孔雀东南飞》体，诗中有“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语。诗题的钤山即在严嵩故乡江西分宜。直叙严嵩父子弄权作恶及覆灭事，颇为人称道。唯全诗过长，其中情节也有未明了处，故未选录。
寒食志感示儿辈①
六度逢寒食②，肝肠寸寸哀。
岂无悬日月③，难拟到泉台。
岁每惭新鬼④，春从冷旧醅⑤。
儿曹须老大⑥，莫忘介山哀⑦。
【注释】
①寒食，清明前一日或两日。相传介之推辅佐晋文公回国后，隐于山中，文公烧山逼他出来，之推抱树而死。文公为悼念他，禁止在之推生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②六度，此诗作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距他父亲王忬之被杀整六年。③悬日月，《易经·系辞》上：“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悬象指天象。④新鬼，这一年作者长女卒于产病，年二十二。⑤旧醅，泛指陈酒。杜甫《客至》：“樽酒家贫只旧醅。”⑥儿曹，儿辈。须，待。⑦介山，在山西介休市东南，古名绵山，即介之推隐居之山。介之推是忠于晋文公的人，却不得善终，以此借喻王忬之被屈杀。
【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