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郑善夫 (2)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佚文卷一：“俗说：长吏食重禄，刍稿丰美，马肥希出，路旁小儿观之，却惊致死。案：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太平御览》作‘观者快马之走骤也’），驰驱不已，至于瘠死。”意思是，路旁小儿见肥马疾驰，喧呼叫好，马主人大为得意，便挥鞭驱驰，马拼命奔跑，终于力竭而死，故有“杀君马者路傍儿”的谣谚。这首诗中，“观者咸嗟咨”而至于弄臣“长鞭终日施”，所谓“衍”者，是用诗歌的形式，将汉谚在明代社会生活的再现，具体地演示出来了。
江陵别内①
同泛洞庭波②，独上西陵渡③。
孤棹溯寒流，天涯岁将暮。
此际话离情，羁心忽自惊④。
佳期在何许⑤，别恨转难平。
萧条滇海曲⑥，相思隔寒燠。
蕙风悲摇心⑦，菵露愁沾足⑧。
山高瘴疠多，鸿雁少经过。
故园千万里，夜夜梦烟萝⑨。
【注释】
①江陵，今属湖北。内，指妻子。②洞庭，湖名，在今湖南省北，长江南岸。③西陵渡，即西陵峡，在湖北。④羁心，寄居异乡的心情。⑤何许，何处，指以后再见的地方。许，通“所”。⑥滇海，指滇池。曲，边隅。滇海曲，这里泛指云南。⑦蕙风，夹带花草芳香之风。⑧菵（ｗǎｎｇ）露，鲍照《苦热行》：“鄣气昼熏体，菵露夜沾衣。”注：“宋永初《山川记》曰：宁州（云南）鄣气菵露，四时不绝。”菵，草名，有毒。⑨烟萝，指风光。李白《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惜去爱佳景，烟萝欲暝时。”
【说明】
杨慎因大礼议忤世宗后，遂被谪至永昌卫，即今云南保山，古为哀牢夷国。当时他与夫人黄峨离开京城，溯长江西上，至江陵分别，黄夫人则回新都主持家务。杨慎于嘉靖四年正月到达云南，故作此诗时正值岁暮。
杨慎入滇后，又作了《青蛉行》二首寄妻：“青蛉绝塞怨离居，金雁桥头几岁除。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燕子伯劳相对眠，牵牛织女别经年。珊瑚宝树生海底，明星白石在天边。”青蛉为地名，治所在今云南大姚县，金雁桥在四川，诗写今昔聚散的悲欢之情。这时杨慎三十七岁，黄夫人是继室，小杨慎十岁。《升庵集》于此二诗下有注云：“张云子点升庵诗，不喜其深邃而喜其朗爽也。”
黄峨，字秀眉，是一名才女，故亦能诗，其《寄夫》（此题恐后人所加）云：“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怜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宿金沙江①
往年曾向嘉陵宿②，驿楼东畔阑干曲③。
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
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
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注释】
①金沙江，长江上游自青海玉树至四川宜宾一段，以产金沙故名，古有瘴海烟岚之说。滇池北流入金沙江。②嘉陵，江名，为四川大川之一。作者当年由故乡至京师时，中间必经嘉陵江，在驿楼宿夜，其《嘉陵江》诗有云：“岩畔苍藤悬日月，崖边瑶草记春秋。”③驿楼，供官员憩宿的处所。
【说明】
作者贬谪云南时，曾数度被准回至故乡新都，当在嘉靖十七年至十八年（1539）间。诗以当年宿嘉陵江与今天宿金沙江作对比：当年还只是一般旅人的幽独之悲，今天却是因谪贬而飘零瘴海，这是出于他的意外，故曰“岂意”，遂有不堪回首之感。
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杨用修负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绝丽之学，随物赋形，空所依傍。读《宿金沙江》、《锦津舟中》诸篇，令人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
塞垣鹧鸪词①
秦时明月玉弓悬，汉塞黄河锦带连②。
都护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甘泉③。
莺闺燕阁年三五，马邑龙堆路十千④。
谁起东山安石卧，为君谈笑靖烽烟⑤。
【注释】
①塞（ｓàｉ）垣，边境地带。鹧鸪词，唐乐府曲调，《乐府诗集》卷八十录有无名氏《山鹧鸪》二首，写闺妇之思征人，如第一首云：“玉关征戍久，空闺人独愁。寒露湿青苔，别来蓬鬓秋。”唐人如李益、李涉的《山鹧鸪》，皆写思妇行客的悲怆之情。②秦时二句，化用王昌龄《从军行》“秦时明月汉时关”句意。玉弓悬，李贺《南园》之六：“晓月当帘挂玉弓。”③都护二句，用高适《燕歌行》句：“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都护，汉置西域都护，督护诸国，以并护南北道，故号都护。这里泛喻驻塞垣的军事长官。羽书，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瀚海，沙漠。单（ｃｈáｎ）于，匈奴君主的称号，这里指塞外的部族首领。猎火，打猎时焚山驱兽之烈火，此实指战火。甘泉，山名，在陕西淳化西北。④莺闺二句，用皇甫冉《春思》句：“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莺燕皆春时禽鸟，故以喻春光物候。三五，十五岁，这里泛指年轻闺妇。马邑，治所在今山西朔州市。龙堆，白龙堆沙漠，在新疆罗布泊以东至甘肃玉门关间。⑤谁起二句，李白《永王东巡歌》之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东晋名将谢安，字安石，曾隐居会稽东山，后大破前秦苻坚于淝水。
【说明】
此诗之闺怨，仅以第五句“莺闺燕阁年三五”一语透出，下句是征夫所在地。人隔万里，此恨绵绵。边患愈重，闺怨愈多。
王夫之《明诗评选》卷六，称此诗“八句四层，密成一片”。风格与沈佺期《独不见》之“卢家少妇郁金香”一首有相似处。沈诗用地名七，而杨诗用地名、朝代名、人名多至八，尚不觉累赘。但杨诗从头至尾，皆用前人句意，终是一病。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就说：“七律颇多佳作，然好袭用成句，终不可训。”
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有顺治时人宋徵舆《古意》一首：“碧玉堂西红粉楼，楼中思妇忆凉州。咸阳桥上三年梦，回乐峰前万里愁。秦地烟花明月夜，胡天沙草白云秋。离魂不识金微路，愿逐交河水北流。”沈云：“酷似杨升庵《塞垣鹧鸪词》。”
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
七十馀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归休已作巴江叟①，重到翻为滇海囚②。
迁谪本非明主意③，网罗巧中细人谋④。
故园先陇痴儿女⑤，泉下伤心也泪流。
【注释】
①巴江，泛指故乡四川。②滇海，注见《江陵别内》。③迁谪句，在当时只好这样说，所谓“天王圣明”。④细人，小人。⑤先陇，先人的墓地。杨慎的父亲杨廷和嘉靖八年卒，葬于新都城西。痴儿女，杨慎长子同仁早卒，次子宁仁时居泸州。
【说明】
《明史》本传云：“及年七十，还蜀，巡抚遣四指挥逮之还。”这个巡抚，据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以为是王昺，“昺，俗戾人也，使四指挥以锒铛锁来，用修不得已至滇”。但王士禛《陇蜀余闻》以为是游居敬。杨慎《广心楼夜宿病中作》即有“落阱重逢下石人，七旬衰病命逡巡”语，并在《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诗注云：“然余之遭妒中害而卒不得还者竟以此，不欲言其人姓名，如柳子厚传河间云，噫。”这首永诀诗去本诗不远，当是他的绝笔，中有“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语。
杨慎病中感怀诗作于六月十四日，至七月六日，乃卒于僧寺，年七十二。他从三十七岁流放至云南，到这时已有三十五年，占了他生命的一半。诗中以迁谪非出明主意，对网罗者不欲直书其名，都有他的难言之隐，亦逐臣之苦衷。他去世后的第二年，由黄峨和次子宁仁归葬新都，总算是回到了“故园先垅”。
竹枝词（九首选二）①
夔州府城白帝西②，家家楼阁层层梯。
冬雪下来不到地③，春水生时与树齐。
上峡舟航风浪多，送郎行去为郎歌。
白盐红锦多多载，危石高滩稳稳过。
【注释】
①竹枝，见王廷相《巴人竹枝》。②夔州句，夔州在今重庆市奉节县一带，白帝城即在奉节东白帝山上。杜甫《夔州歌十绝句》：“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③冬雪句，写气候特征。
【说明】
作者是蜀人，故以《竹枝词》写蜀中景物，尤为得手。次首写年轻商贾妻子送行时的叮嘱，即既要致富，又要平安，出于闺中少妇之口，别有妩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