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李梦阳 (1)
武宗即位，刘瑾等“八虎”恃宠弄权，谏官已上劾疏。梦阳请户部尚书韩文伏阙力争，韩文委梦阳草奏章，因被泄露，韩文等皆被逐，刘瑾又摭拾他事将梦阳系狱，欲杀之，赖康海等说情而获释。后刘瑾伏诛，得复起任江西提学副使。
宁王朱宸濠谋反，梦阳因替他写过《阳春书院记》，被御史劾为党逆而遭逮捕，赖大学士杨廷和等营救，乃削籍回家。
他在政治上屡经风波，五次入狱，与外戚、宦官的斗争使他名满天下。在文学上则以复古为号召，与何景明等倡导复古运动，影响很大，世称“前七子”。这一文学运动的产生，自有它的历史原因，也即对台阁体的反击。他在《物理篇》中，攻讦“宋人不言理外之事，故其失拘而泥”，即不满宋人的僵涸迂执。因此，他主张抒写真情，还说真诗在民间，文人学士不过有韵之言，谈不上诗，原因就在“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诗集自序》）。他自己身体力行，写过讽喻时事和揭露现实的作品，像《经行塞上》等，就颇具深意。这同时表现了他憨直的个性，所谓“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但由于倡导复古，高求目标，其作品便多模拟的痕迹，在语言的使用上就很明显。后人评价因而纷歧，但如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说的“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还说“先辈读书种子，从此断绝”，就太偏激了。牧斋在《列朝诗集》中的选诗评诗，偏见原深，不独对梦阳是这样。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中说：“而钱受之诋其模拟剽贼……吾不知其为何心也。”在《说诗晬语》中又说：“此为门户起见，后人勿矮人看场可也。两人（李、何）学少陵，实有过于求肖处。录其所长，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之心。”这是持平之论。
李梦阳生活在明代中叶，他的诗歌作品，正是从台阁体到晚明诗派的一个过渡，起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作用。
相和歌①
美人罗带长，风吹不到地。
低头采玉簪②，头上玉簪坠③。
【注释】
①相和歌，本汉代旧歌，丝竹相和，执节者歌。这首是沿用古歌名。②玉簪，花名，也称白萼、白鹤仙，于夏秋间开放，洁白如玉，颇清香，花蕊如簪头，故名。陆游《园中观花木有感》：“木笔枝已空，玉簪殊未花。”③玉簪，即玉搔头，妇女首饰。
【说明】
这首诗如果不明白第一个玉簪是花名，就很费解，知道之后，才觉得诗人联想之巧慧。
述愤①
原注：弘治乙丑年四月，坐劾寿宁侯，逮诏狱
明月出东方，徒行反家室②。
室人走相讯③，问我何由出。
明知非梦寐，欲辩仍自失。
喜极双涕零，转面各衔恤④。
垂灯照缃卷⑤，浮埃满朱瑟。
愁言卒未倾⑥，忽复见晨日⑦。
【注释】
①诏狱，奉诏令关押犯人的牢狱。②反，通“返”。③室人，妻子。④衔恤，含悲。⑤缃卷，书卷。缃，原指浅黄色的封面。⑥卒，通“猝”，匆促之间。⑦忽复句，兼含重见天日之意。
【说明】
这组诗共十七首，这是第十五首，写作者从诏狱中获释回家的悲喜之情，却包含着宫闱间的一件曲折故事。
弘治十八年（1505）乙丑，李梦阳应诏上书，痛陈时政得失，结末说：“今寿宁侯招纳无赖，罔利而贼民，白夺人田土，擅拆人房屋，强虏人子女……臣窃以为宜及今慎其礼防，则所以厚张氏者至矣。”寿宁侯即张鹤龄，孝宗宠爱的张皇后之弟。因为疏中有“厚张氏者”语，鹤龄就说这是讥讪母后，应当斩首。但疏中“张氏”的原意实是说“张家”，梦阳何至狂妄到以“张氏”称母后。张皇后的母亲金氏便向孝宗哭诉。孝宗也知此语并非侮辱张后，但因岳母哭诉，不得已将梦阳下狱，不久便释出，夺其俸了事。金氏还是纠缠，孝宗不予理睬。左右知道孝宗在保护梦阳，所以主张不加重罚，处梦阳以廷杖以泄金氏之愤，孝宗未允，说：“若辈欲以杖毙梦阳耳，吾宁杀直臣快左右心乎？”
梦阳是应诏上疏的，如果奏疏中确无讥讪母后之意，根本不应下狱，下了狱实即宽纵了张鹤龄的不法。但以此要求于封建帝王，未免过苛，我们应当谅解孝宗周旋于后宫之间的委屈苦衷。
梦阳的奏疏见《空同集》卷三十九，并附“秘录”，记此案经过，是很重要的资料。
皇亲国戚，向来是不能触犯的，因为皇后姓了“张”，连“张氏”也不能说了。另外，梦阳诗中的“垂灯”二句，写出书生本色，一到家门，仍未能忘情于琴书，连朱瑟上的一点浮尘，他都在灯光下注意到。
又，廷杖是明代所创的酷刑，可以致命，所以孝宗有“若辈欲以杖毙梦阳耳”的话。清姜宸英《刑法志》云：“须臾，缚囚定，左右厉声喝。喝‘阁棍’则一人持棍出，阁于囚股上，喝‘打’则行杖，杖之一则喝令‘著实打’。或伺上意不测，曰‘用心打’，则囚无生理矣。五杖而易一人，喝如前。每喝，环列者群和之。喊声动地，闻者股栗。凡杖以布承囚，四人舁之。杖毕，举布掷诸地，几绝者十恒八九。”明臣多以直谏邀名，不以受廷杖为耻，而士论亦归之，故多有不惜以身试杖者。
土兵行①
豫章城楼饥啄乌②，黄狐跳踉追赤狐③。
北风北来江怒涌，土兵攫人人叫呼④。
城外之民徙城内，尘埃不见章江途⑤。
花裙蛮奴逐妇女⑥，白夺钗换酒沽。
父老向前语蛮奴，慎勿横行王法诛。
华林姚源诸贼徒⑦，金帛子女山不如。
汝能破之惟汝欲，犒赏有酒牛羊猪，大者升官佩绶趋⑧。
蛮奴怒言万里入尔都⑨，尔生我生屠我屠⑩。
劲弓毒矢莫敢何，意气似欲无彭湖?。
彭湖翩翩飘白?，轻舸蔽水陆走车?。
黄云卷地春草死，烈火谁分瓦与珠?。
寒崖日月岂尽照?，大邦鬼魅难久居?。
天下有道四夷守?，此辈可使亦可虞?。
何况土官妻妾俱，美酒大肉吹笙竽?。
【注释】
①土兵，土司所统辖的兵队，这里指来自广西境内的土兵，亦称“狼兵”。②豫章，今江西南昌。③黄狐句，与上句都比喻土兵的剽掠。④攫（ｊｕé），抓。⑤尘埃句，用杜甫《兵车行》“尘埃不见咸阳桥”句意。章江，即章水，江西赣江的西源。⑥花裙，土兵的一种服饰。蛮奴，指土兵。逐，奔追。⑦华林，指瑞州华林山（江西高安市境）的民变部队。姚源（一作“桃源”，误），指饶州姚源洞（在江西万年县境）的民变部队。⑧绶，丝带，用来系印环，这里指封大官。⑨尔都，借指省城。⑩尔生句，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死你就死。?彭湖，即江西鄱阳湖，也称彭蠡湖。?白（ｙú），白旗。，绘有鸟形图案之旗。?轻舸句，写土兵从水、陆两路掠载民间财物和家属。?黄云二句，指城中居民不分贵贱都遭劫难。?寒崖句，比喻朝廷的恩泽不能遍及丧乱地区。?大邦，南昌为江西省治，藩王府所在地。?天下句，《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守为统治权力及德化所及之意。四夷，东南西北四方的少数民族。?此辈句，指土兵。虞，忧虑。?何况二句，意谓土官沉湎于酒色，亦不肯为朝廷真心效忠出力。
【说明】
正德六年（1511），赣州大帽山（江西寻乌南）何积钦部起兵反抗朝廷，明廷派左都御史陈金总制军务，前往镇压，后来何积钦被擒，俘斩一千七百余人。《明史·陈金传》云：“金累破剧贼，然所用目兵贪残嗜杀，剽掠甚于贼，有巨族数百口阖门罹害者。所获妇女率指为贼属，载数千艘去。民间谣曰：‘土贼犹可，土兵杀我。’金亦知民患之，方倚其力，不为禁。又不能持廉，军资颇私入。功虽多，士民皆深怨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平南赣盗》亦云：“抚而不就用剿，征调狼鞑，兼招苗峒，劫掠性成，罕知王制，引入内地，恃为长城。”
陈田《明诗纪事》丁签卷一引《国史唯疑》：“江西苦调到狼兵，掠卖子女。其总兵张勇以童男女各二人，送费文宪家。费发愤疏闻，请严禁。诵李梦阳《土兵行》诸篇，情状可见。”
沈德潜《明诗别裁集》：“杨用修（杨慎）云：只以谣谚近语入诗史，而古不可及。”又云：“归结正论，少陵亦云‘此辈少为贵’也。”所引杜诗为《北征》中语，指唐室用回纥军事。
官不如贼，兵匪不分，是历史上常见现象。诗家咏其事的亦很多，韦庄的《秦妇吟》是有代表性的一篇，晚清金和《秋蟪吟馆诗钞》中咏官军残暴虐民的亦不少。最苦的自是人民，身家性命处在两重夹击中，《土兵行》只是一例而已。
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李空同〈土兵行〉因陈金而作》：“正德间，江西华林峒贼反，都御史陈金檄田州岑猛从征，兵剽掠，民谣曰：‘华林贼，来亦得。土兵来，死不测。黄狐跳梁白狐立，十家九家逻柴棘。’详见田汝成《炎徼纪闻》。可见客兵之害，与汛兵（防军）约束不严者，皆生民之大患也。”按，当时土兵横行，固是事实，但梦阳与陈金有嫌隙，或借此以泄愤。
玄明宫行①
今冬有人自京至，向我道说玄明宫。
土木侈丽谁办此，乃令遗臭京城东。
割夺面势创②，出入日月开帡幪③。
矫托敢与天子竞④，立观忍将双阙同⑤。
前矻石柱双蟠龙⑥，飞梁逶迤三彩虹⑦。
宝构合沓殿其后⑧，俨如山岳翔天中。
金银为堂玉布地，千门万户森相通。
光景闪烁倏忽异，云烟鬼怪芃杳蒙⑨。
以东金榜祠更侈，树之松槚双梧桐⑩。
溟池岛屿鲤跃?，孔雀翡翠兼罴熊?。
那知势极有消歇，前日虎豹今沙虫?。
窗扉自开卫不守，人来游玩摇玲珑?。
陛隅龙兽折其角?，近有盗换香炉铜?。
青苔生泥獍面锁?，野鸽哺子雕花栊。
忆昔此阉握乾柄?，帝推赤心阉罔忠?。
威刑霹雳缙绅毒?，自尊奴仆侯与公?。
变更累朝意叵测?，掊克四海真困穷?。
长安夺地塞巷陌?，心复艳此阉何蒙?？
构结拟绝天下巧，搜剔遂尽输倕工?。
神厂择木内苑竭?，官阬选石西山空?。
夷坟伐屋白日黑?，挥汗如雨斤成风?。
转身唾骂阉得知?？退朝督劳何匆匆。
人心嗟怨入骨髓，鬼也孰敢安高崇？
峨碑照耀颂何事，或有送男充道童。
闻言怆恻黯无答，私痛圣祖开疆功?。
渠干威福开者谁?？法典虽严奈怙终?。
锦衣玉食已叨窃，琳宫宝宇将安雄？
何宫无碑镌护敕?，来者但看玄明宫。
【注释】
①玄明宫，详后说明。宫，指道观。②，高峻貌。③帡幪，帷帐。④矫托，假借天命或天意。⑤观，道观。忍，竟然。阙，宫庙前立双柱者谓之阙。何景明《玄明宫行》：“蛟龙盘拏抱双阙。”⑥矻，应作“屹”。⑦逶迤（ｙǐ），延伸貌。⑧合沓（ｔà），重叠。殿，居后。⑨芃（ｐéｎｇ）杳，形容宫观中景物的繁复深奥。芃，本指草木茂盛貌。⑩松槚，松与槚，木可制棺。《左传》有季孙为己树六槚的记载，暗寓期望久远之意。?鲤，泛指鱼。?翡翠，指鸟。罴，传说中的似熊之兽。?沙虫，李白《古风》之二八：“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语本出《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沙为虫。”后喻因劫变而死者化为异物。?摇玲珑，摇动而发出金玉之声。?陛，殿的台阶。隅，角落。?近有句，何景明《玄明宫行》：“市子屡窃金香炉。”?獍，传说是食父恶兽，作者故意用以喻宫观中所置的石兽。?此阉，指刘瑾，男子去势者曰阉。乾柄，君权。?罔忠，假作忠心欺骗皇帝。?缙绅，插笏于绅，指士大夫。缙，同“搢”，插。绅，腰间的大带。毒，受其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