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杨基
杨基年轻时，在“铁笛道人”杨维桢席上曾赋铁笛诗，因而受知于维桢，名扬吴中。他的诗，成就不及高启，有些作品未能摆脱元诗纤巧之习。后人对他褒贬不一，但从总体看，他仍不失为明初一个作诗高手，才气时见笔端。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三推重其五古，“足与季迪方驾”，而对其近体有微词。实则他的绝句，亦颇多佳构，如《天平山中》云：“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这是大家传诵的。《故山春日》之一云：“千花万萼委尘埃，只有荼独自开。应是邻家更零落，过墙蝴蝶又飞来。”《看蜘蛛补网》云：“风雨蛛丝断不收，密经细纬更绸缪。自怜辛苦才盈尺，多少飞虫网外游。”亦明秀爽朗。后一首尤可玩味。
寄内婉素①
天寒思故衣，家贫思良妻。
所以孟德耀，举案与眉齐②。
忆汝事我初③，高楼映深闺。
珠钿照罗绮，簪珮摇玉犀④。
梳掠不待晓，妆成听鸣鸡⑤。
中吴昔丧乱⑥，廿口各东西⑦。
有母不得将⑧，独汝与提携。
我复窜远方⑨，送我当路啼。
纷纷道上人，无不为惨凄。
今年我还家⑩，赤手无所赍?。
汝亦遇多难，典卖罄珥笄?。
朝炊粥一盂，暮食盐与虀?。
堂有九十姑，时复羞豚蹄?。
膏沐弗暇泽?，发落瘦且黧?。
别来复秋深，露下百草凄。
破碎要补缀，甘旨需酱醯?。
安贫兼养老，此事汝素稽?。
作诗远相寄，新月当窗低。
【注释】
①内，指妻。②所以二句，后汉梁鸿贫，为人赁舂，其妻孟光（字德耀）仍对他敬重有礼，进食时不敢仰视，举案齐眉。案，盘。③事，侍奉，这里是嫁配的意思。④珠钿二句，指婉素最初嫁与杨基时，杨家的家境还富裕，所以首饰和衣服也很多。簪珮，头上的发簪与饰物。⑤梳掠二句，写婉素颇爱修饰。掠，梳理。⑥中吴，指作者故乡苏州。⑦廿口，形容家属之多。作者《九日袁赞府宅赏菊》亦云：“前年九日吴城破，廿口仓皇惊窜走。”⑧将，带领。⑨我复句，当指杨基谪贬河南时。⑩今年句，作者谪贬后，于洪武二年（1369）放归。?赤手，空手。赍，赠与。?珥笄，泛指滕擕。珥，耳环。笄，簪。?虀（ｊī），腌菜。?羞，进奉。?膏沐，妇女润发的油脂。?黧，黄黑。?甘旨，养亲的食品。酱醯（ｘī），泛指调味用品。醯，醋。?素稽，向来理会的。
【说明】
作者于洪武二年放归后，不久又为荥阳知县，这时年已四十余岁。从“今年我还家”一句推测，此诗当作于其时。
诗以故衣兴起思良妻，接写婉素新婚中的闺中情致。后遭丧乱，尚在一起，再经窜奔，泣别道上。放归回家，家境已经破落，遂成贫贱夫妻百事哀。团聚不久，又去游宦，安贫养老，都由婉素一身二任。
以后诗人谪官钟离，仍与妻子分居两地。其《至钟离发书寄婉素》云：“老亲思馔肉，痴女忆衣绵。”亦与此诗“破碎要补缀，甘旨需酱醯”同意。婉素对妇道，可谓始终如一。
诗中的聚散虽经过新婚、泣别、重聚、出宦等几个阶段，诗情却一气呵成，于质朴中见真率，仿佛于灯下絮絮而溯往事，也是他们生命中难忘的里程。诗写完后，一钩新月正向诗人低照。
作者又有五律《赠婉素》云：“同祀碧鸡神，丝萝又结姻。文如谢道韫，书逼卫夫人。冀缺（即郄缺，春秋时晋人）终相敬，梁鸿不厌贫。还能事荆布，归钓五湖滨。”碧鸡为神名，蜀中常祭祀，杨基本为蜀人。由此又可知道，杨基和婉素原是亲戚兼同乡，未婚时即已往还。婉素能文善书，是一名才女。
另一首五绝《灯花》云：“远人无喜报，何事有灯花？莫是闺中说，姑傍伴缉麻？”也反映了婆媳两人感情的亲密。
白头母吟①
白头母，乌头妇。妇姑啼寒抱双股。
妇哭征夫母哭儿，悲风吹折庭前树。
家家有屋屯军伍，家家有儿遭杀虏。
越女能嘲楚女词，吴人半作淮人语②。
东营放火夜斫门，白日横尸向官路③。
母言我侬年少时④，夫妻种花花绕蹊⑤。
夫亡子去寸心折，花窦花窠成瓦埒⑥。
十年不吃江州茶⑦，八年不归姊妹家⑧。
兰芽菊本已冻死⑨，惟有春风荠菜花。
只怜新妇生苦晚⑩，不见当时富及奢。
珠帘台榭桃花坞，笙歌院落王家府。
如今芳草野乌啼，鬼火磷磷日未西。
侬如叶上霜，死即在奄忽?。
新妇固如花，春来瘦成骨。
妇听姑言泪如雨，妾身已抱桥边柱?。
总使征夫戍不归?，芳心誓不随波去。
【注释】
①吟，诗体名。后亦泛称诗歌。②越女二句，意谓当时各地在战乱中，妇女、壮丁多被掳掠至异乡，故越女能谙楚女的方言而相调笑，吴人多半会说淮地的话。③东营二句，指驻地的士兵公然抢劫杀人。斫（ｚｈｕó），劈。④我侬，我的复称。侬即我。
⑤蹊，小路。⑥花窦，花心。瓦埒（ｌｉè），本指矮墙，这里指花径的残败。⑦吃江州茶，俗语以女子受聘嫁人为“吃茶”。郎瑛《七修类稿》：“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也。故女子受聘谓之吃茶。”江州，今江西九江。这句当是婆婆婉言自己自夫亡后留居于江州，十年间一直拒绝再醮。⑧八年句，言婆婆久与其姐妹疏离，这是继“十年”后的情形。⑨菊本，菊根。⑩新妇，媳妇。?奄忽，犹言顷刻。?妾身，古代妇女自称。桥边柱，《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相约于桥下，至期，女子不来，水至不去，遂抱桥柱而死。后世遂用为坚守信约的典故。?总使，纵使。戍，出征在外。
【说明】
元至正十二年（1352），徐寿辉曾攻占江州。至十九年，陈友谅尽杀寿辉部下，以江州为都城，自称汉王。次年，又将寿辉杀死。此诗当是写江州乱后，婆媳二人艰难困苦的生活状况。
诗中的婆婆年轻时享受过夫妇种花相娱的恩爱生活，可惜昙花一现，接着便是丧夫和战乱。十八年的守贞持家，抚子成人，儿子却又被迫出征，则黑头的媳妇亦新婚未久。“新妇固如花”两句，暗示婆婆在向媳妇试探，媳妇的回答十分坚决，始终忠实于丈夫。
杨基《眉庵集》卷四录此诗后，附有杜彦正（杜寅）同题次韵，中有云：“只今丧乱殊未已，武夫竞尔夸豪奢。大明扬辉照村坞，愿见清平好官府。”表达了乱世人民的愿望。诗中的“大明”指日月，故曰扬辉，不是指明朝。
岳阳楼①
春色醉巴陵②，阑干落洞庭③。
水吞三楚白④，山接九疑青⑤。
空阔鱼龙舞⑥，娉婷帝子灵⑦。
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⑧。
【注释】
①岳阳楼，湖南岳阳城西门城楼，高三层，下临洞庭湖。唐张说谪岳州时修，宋时重修。②春色句，意谓巴陵春色烂漫如醉。巴陵，即岳州，这里指岳阳。③阑干句，指岳阳楼的阑干影子落入洞庭湖中。洞庭湖在湖南北部，长江南部。④三楚，战国时楚地，秦汉时分为东西南三楚，后亦泛指湘鄂一带。⑤山，指君山，又名洞庭山，实为一小岛。相传舜妃湘君游此，故名。作者七律《登岳阳楼望君山》云：“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九疑，山名，在湖南宁远县境，即苍梧山，相传舜死后葬于此。九疑亦作九嶷。⑥空阔句，极言湖水空阔，能使鱼龙起舞。
罗隐《西塞山》诗：“波阔鱼龙应混杂。”⑦娉婷，美好貌。沈德潜《明诗别裁集》改为“婵娟”。帝子，这里指尧女娥皇、女英。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⑧何人二句，《太平广记》引《博异志》：贾客吕乡筠善吹笛，月夜泊君山侧吹之，忽有老父乘舟而来，出三管笛而吹，湖上风动波漾，鱼鳖跳喷，月色昏暗。舟人大恐，老父遂止，隐没入波间。高启《青丘子歌》亦云：“欲呼君山父老，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杨诗这两句是想象之词，意思是恍惚之间，如有仙人下凡，笛声悠扬，一时风急雨冥，应上句“娉婷帝子灵”之“灵”。
【说明】
历代写岳阳楼的诗很多，这一首也是明诗中的名篇，当是洪武六年作者奉使湖广时作。
首句总冒，次句雄健，以阑干象征楼景，又使楼景直落湖中，遂觉水天一色，虚实相参。三、四两句写气势，“水吞三楚白”之“吞”，即孟浩然“气吞云梦泽”之“吞”。五句的“空阔”接“水吞”，六句的“娉婷”应“九疑”。末两句似实而幻，隐约中又辟一灵境。
沈德潜评云：“应推五言射雕手，起结尤入神境。”射雕手喻出众的能手。但他改第六句的“娉婷”为“婵娟”，实为自扰。
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评此诗云：“壮丽欲亚孟浩然，其末句‘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尤为脍炙，然元调未除，正坐此音节迫促故也。”
春草
嫩碧柔香远更浓①，春来无处不茸茸②。
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③。
近水欲迷歌扇绿④，隔花偏衬舞裙红⑤。
平川十里人归晚⑥，无数牛羊一笛风⑦。
【注释】
①嫩碧句，与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的“草色遥看近却无”恰成两种光景。②茸茸，茂盛貌。③六朝二句，都穆《南濠诗话》爱此二句“含蓄”。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皆建都于南京，因称六朝。韦庄《金陵图》：“江雨霏霏春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南浦，泛指水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④歌扇，歌舞时用的扇子。梁何逊《拟轻薄篇》：“倡女歌扇绿，小妇开帘织。”⑤舞裙红，与刘长卿《春草宫怀古》的“犹带罗裙色，青青向楚人”，又是一种写法。⑥人归晚，与第三句“斜阳里”相应。⑦笛，牧笛。
【说明】
这是作者的名篇，在南京时作。
开头两句，以写实领起。至颔联而翻空，有吊古之意，颈联其实仍咏六朝烟花歌舞事。结句则清逸淡远，而余情不尽。八句中，句句都有春草的风情在摇曳。
李东阳《麓堂诗话》：杨孟载《春草》诗最传，“六朝”及结末两句诚佳，“然绿迷歌扇，红衬舞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
叹道傍废宅①
桑柘阴阴绕岸栽②，石阑销折卧苍苔③。
欲求姓氏无人识，时有逃军剥枣来④。
【注释】
①傍，通“旁”。②桑柘（ｚｈè），泛指桑树。③销折，残断。④剥枣，从树上打下枣子。剥，通“扑”。
【说明】
此亦写劫中的凄凉景象。由于兵乱，屋主一家出外逃难，战败的逃军却入宅扑枣。作者另有一首《废宅行》，屋主原先是一个权势显赫的将军，后来人去宅废，末云：“楼台易成还易废，前年犹是桑麻地。”亦杜甫《秋兴》“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之意。
张籍也有一首《废居行》，末云：“乱定几人还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意谓战乱平定后，能回到原宅的主人不多，屋子就成为官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