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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剪灯新话》    作者:瞿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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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生供曰:



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侮将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



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垄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



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裹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十地列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三人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则病瘖不能言矣。



渭塘奇遇记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烩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甃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划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

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荳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亸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毶。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 ’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 ”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 ”生曰:“吾梦亦如之耳。 ”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剪灯新话卷三



富贵发迹司志



至正丙戌,泰州士人何友仁,为贫寠所迫,不能聊生。因谒城隍祠,过东庑,见一案,榜曰:“富贵发迹司。”友仁祷于神像之前曰:“某生世四十有五,寒一裘,暑一葛,朝、晡粥饭一盂,初无过用妄为之事。然而遑遑汲汲,常有不足之忧,冬暖而愁寒,年丰而苦饥,出无知已之投,处无蓄积之守。妻孥贱弃,乡党绝交,困阨艰难,无所告诉。侧闻大神主富贵之案,掌发迹之权,叩之即有闻,求之无不获。是以不避呵责,冒渎威严,屏息庭前,鞠躬户下。伏望告以倘来之事,喻以未至之机,指示迷途,提携晦迹,俾枯鱼蒙斗水之活,困鸟托一枝之安,敢不拜赐,深仰于洪造!如或前事有定,后事无由,大数既已难移,薄命终于不遇,亦望明彰报应,使得预知。 ”祷毕,跧伏案幕之下。是夜,东西两廊,左右诸曹,皆灯烛荧煌,人物骈杂,惟友仁所祷之司,不见一人,亦无灯火。独处暗中,将及毕夜,忽闻呵殿之音,初远渐近,将及庙门,诸司判官,皆趋出迎之。及入,纱笼两行,仪卫甚严。府君朝服端简,登正殿而坐,判官辈参见既毕,皆回局治事。发迹司主者亦自殿上而来,盖适从府君朝天使回尔。坐定,有判官数人,皆幞头角带,服绯绿之衣,入户相见,各述所理之事。一人曰:“某县某户藏米二千石,近因旱蝗相继,米价倍增,邻境闭籴,野有饿莩,而乃开仓以赈之,但取原价,不求厚利,又为饘粥以济贫乏,蒙活者甚众。昨县神申上于本司,呈于府君,闻已奏知天庭,延寿三纪,赐禄万锺矣。 ”一人曰:“某村某氏奉姑甚孝,其夫在外,而姑得重痼,医巫无效,乃斋沐焚香祝天,愿以身代,割股以进,固遂得愈。昨天符行下云:某氏孝通天地,诚格鬼神,令生贵子二人,皆食君禄,光显其门,终为命妇以报之。府君下于本司,今已着之福籍矣。 ”一人曰:“某姓某官,爵位已崇。俸禄亦厚,不思报国,惟务贪饕,受钞三百锭,枉法断公事,取银五百两,非理害良民。府君奏于天庭,即欲加其罪,缘本人颇有顽福,故稽延数年,使罹灭族之祸。今早奉命,记注恶簿,惟俟时至尔。 ”一人曰:“某乡某甲,有田数十顷,而贪纵无厌,务为兼并。邻田之接坟者,欺其势孤无援,贱价售之,又不还其值,令其含忿而死。冥府帖本司勾摄入狱,闻已儿身为牛,托生邻家,偿其所负矣。 ”诸人言叙既毕,发迹司判官忽扬眉盱目,咄嗟长叹而谓众宾日:“诸公各守其职,各治其事,褒善罚罪,可谓至矣。然而无地运行之数,生灵厄会之期,国统浙衰,大难将作,虽诸公之善理,其如之奈何! ”众问曰:“何谓也? ”对曰:“吾适从府君上朝帝阍,所闻众圣推论将来之事,数年之后,兵戎大起,巨河之南,长江之北,合屠戮人民三十余万,当是时也,自非积善累仁,忠孝纯至者,不克免焉。岂生灵寡福,当此涂炭乎?抑运数已定,莫之可逃乎? ”众皆颦蹙相顾曰:“非所知也。 ”遂各散去。友仁始于案下匍匐而出,拜述厥由。判官熟视良久,命小吏取簿籍至,亲自检阅,谓友仁曰:“君后大有福禄,非久于贪困者,自兹以往,当日胜一日,脱晦向明矣。”友仁愿示真详,乃取朱笔,大书一十六字以授友仁曰:“遇日而康,遇月而发,遇云而衰,遇电而没。 ”友仁听讫,以所授置之于怀,因再拜辞出。行及庙门外,天色已曙。急探怀中,则无有矣。归而话于妻子以自慰。不数日,郡有大姓傅日英者,延之以训子弟,月奉束修五锭,家遂稍康。凡居其馆数岁。已而高邮张氏兵起,元朝命丞相脱脱统兵讨之,太师达理月沙颇知书好士,友仁献策于马首,称其意,荐于脱公,署随军参谋,车马仆从,一旦赫然。及脱公征还,友仁遂仕于朝,践历馆阁,翱翔省部,可渭贵矣。未几,授文林郎、内台御史,同列有云石不花者,与之不相能,构于大官,黜为雷州录事。友仁忆判官之言,日月云三字,皆已验矣,深自戒惧,不敢为非。到任二年,有事申总府,吏具牍以进,友仁自署其衔曰:雷州路录事何某。挥笔之际,风吹纸起,于雷字之下,曳出一尾,宛然成一电字,大恶之,亟命易去。是夜感疾,自知不起,处置家事,诀别妻子而终。因详判官所述众圣之语,将来之事。盖至正辛卯之后,张氏起兵淮东,国朝创业淮西,攻斗争夺,干戈相寻,沿淮诸郡,多被其祸,死于兵者何止三十万焉。是以知普夭之下,率土之滨,小而一身之荣悴通寒,大而一国之兴衰治乱,皆有定数,不可转移,而妄庸者乃欲辄施智术于其间,徒自取困尔。

永州野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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