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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崩(3)

书籍名:《疯羊血顶儿》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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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相信自己一年来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不相信过去和艾蒂之间亲密的友谊已完全被仇恨冲得一干二净;你不相信这么长时间艾蒂还没看出你真诚的悔恨;你不相信生性忠厚的艾蒂果真要用你的命来血祭白月亮。

  门栏的木轴发出吱吱刺耳的怪响,艾蒂缓缓抬起头来,朝门栏张望。一瞬间,它痴呆黯淡的双眼流光溢彩,像两堆突然被点燃的篝火,迸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根已无力挥扫牛虻的尾巴也生气勃勃地奓开了须毛。它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又急遽将眼光落回你脸,似乎想证实眼前的情景并非是幻觉。

  “艾蒂,我来了。”你喃喃地说道,“我晓得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该误伤白月亮,更不该把你关在这里。”

  艾蒂的反应比你想象的更猛烈。你刚跨进门栏两步,它便腾地站了起来,牛头高昂,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你。它的动作十分敏捷,四只牛蹄曲成弓形在地面麻利地一磕,身体便像有弹性似的升了起来,与早晨相比,宛如换了一头牛。委靡的病态奇迹般地消失了,凹塌的肩峰在一瞬间极有气派地耸隆起来。看得出来,它全部的生命都聚焦在复仇上了。

  你仍一步步朝它走去。

  突然,它一甩脖颈发出一声长哞,声音高亢雄浑,发自丹田,如嚎如吼,气概非凡。长哞声还在空中回荡,它就勾紧牛头,挺着一对琥珀色的牛角笔直朝你撞过来。这对牛角用仇恨磨过,被悲愤淬过,角尖闪烁着逼人的寒光。肩峰四周的黑色长毛朝后飘扬,映衬出冲击的磅礴气势。

  一股冷气从尾尻沿着脊椎升上你的脑门,你全身冰凉麻木,几乎不会动弹。回转身逃出牛厩已经来不及了;牛厩空空连一棵可以藏身的树也没有。你不可能空手扳倒一头疯牛。刹那间,你后悔了。你不该如此冒失闯进牛厩来,它毕竟是畜生,不懂得微妙复杂的感情,它只晓得为它死去的牛犊复仇。这真是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你就要死了,牛角将在你裸露的胸脯捅出两个血窟窿。你被极度的恐惧攫住整个身心,四肢僵木,望着艾蒂发呆。

  艾蒂挟着风飞快冲到你面前,两支牛角像出鞘的匕首直插你的胸脯。你绝望地闭起眼睛。奇怪,时间像凝固,半天没出现肌肤被戳通撕裂的疼痛。你睁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蒂后肢绷直前肢微曲身体向前倾斜,似乎仍在勇猛冲击;牛脖子上的毛一绺绺竖直,两侧的胸肋随着粗重的喘息声猛烈起伏着,完全是一副牦牛同雪豹抵架的姿势;寒光闪耀的牛角离你裸露的胸脯仅仅一毫米远。

  它及时停下来了。牦牛不愧是懂感情的动物,虽然恨你,却不忍心伤害你。

  一股暖流在你胸中激荡,你伸出手,抚摸它憔悴的脸庞和枯瘦的肩胛,你的眼睛热辣辣的,滚出一串泪。这是悔恨的泪,感激的泪。泪水滴在艾蒂额头,顺着长长的牛鼻梁漫进它的嘴唇。牛舌嚅动着,似乎在品尝着泪的滋味。突然,它发出一声长哞,声音低沉喑哑,发自肺腑,如泣如诉,慑人心魄。它虽然是头不会开口说话的畜生,但它什么都懂。它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白月亮的;它知道你是出于无奈才把它囚禁在牛厩里;它知道你的内疚和悔恨;它也知道你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开牛厩门栏想拯救它的性命。它不能不恨你,也不能不爱你,强烈的爱和恨在它心里交织着冲突着,所以才会一见你就凶恶地举着牛角抵撞过来,又在最后一瞬间勒住了自己的野性冲动。

  你情不自禁抱住它硕大的牛头,就像抱住一个受了委屈的伙伴。它庞大的躯体摇晃了一下,就像冰山被阳光泡酥了,四肢软绵绵地站不住,咕咚跪倒在地上。它激情熄灭了,力气耗尽了,长毛枯槁,肩峰凹塌,又恢复了原先病恹恹的神态,只有那双牛眼,越来越清亮,泛起一片晶莹,滚出两颗泪珠。

  “艾蒂,我对着神圣的日曲卡雪峰起誓,我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伴,让你生下活泼可爱的牛犊,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牛!”你也跪在地上,捏着拳头郑重地说道。

  “山娃子,快,朝自己身后的影子啐三泡口水,收回你刚才的誓言!”阿努大叔不知什么时候进牛厩的,站在你背后说。

  “阿努大叔,我起的誓有啥不对吗?”

  “小孩子家不懂事。男人的誓言是蘸着血写在他生命上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努大叔,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用我的生命在起誓。是我误伤了白月亮,我得赔它。我不收回我的誓言。”

  “孩子啊,我用千年羊骨给艾蒂占过卦,它命中无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你发了毒誓,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的。”

  “我不信。你这是骗人。”

  阿努大叔摇头叹息地走了。

  你念过书,知道神汉是一种愚昧和迷信,你才不信阿努大叔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呢。

  艾蒂仿佛听懂了你的誓言,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日曲卡雪峰,颔首致意。

  说也奇怪,没有灌汤药,也没有在牛屁股上扎针,艾蒂的病就不治而愈。它贪婪地嚼咬着你割来的草料,不到一个月,又变成一头毛色光滑丰满健壮的母牛了。

  翌年冬天,艾蒂在火塘边产下了一头浑身漆黑,面颊上分布着四块对称白斑的小牛犊。你给这头小牛犊起了个别致的名字:花面崽。

  你连滚带爬从安全地域又回到阴森恐怖的黑谷。你要抢在雪崩前把艾蒂引出黑谷。你发过誓要让它做幸福的母亲的,如果听任它被雪崩埋葬,你的誓言就永远也无法兑现了。你是个男子汉,男人的誓言浓如血烈如酒重如山,只有连狗都瞧不起的懦夫才会让自己的誓言淡如水稀如云贱如草。

  离艾蒂还有十几步远,你就轻轻抽出佩挂在腰间的长刀,藏在身后。这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祖传猎刀,曾剖开过狗熊的胸膛。冰雪溅落在薄薄的刀刃上,发出清脆的颤音。

  你有把握把艾蒂引出黑谷。你摸透了艾蒂的脾性,它把花面崽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你当着它的面割断了花面崽的脖子,不用邀请,它就会踩着你的影子疯狂地朝你追击。

  你不是鲁莽的孩子,在折回黑谷的路上你已观察好了奔逃的路线和脱险的办法。善良忠厚的艾蒂绝对想不到你会采取如此残酷的做法。当你突然挥刀劈倒花面崽后,艾蒂一定惊呆发愣,而你却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扔下沾血的刀拔腿就跑,等它清醒过来,彼此已拉开了好几十米的距离。牦牛并不是善跑的动物,尤其上坡,庞大的身躯是一种累赘,很影响速度。感谢老天爷,从谷底到安全地域一路都是上坡。你是山里的孩子,爬坡赛跑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想你不会被艾蒂追上的。逃出黑谷后,山梁上就有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你可以爬到树上避难。再进化一千万年,牦牛也不会爬树。在即将发生的这场性命攸关的人与牛的赛跑中,你觉得自己赢的希望是很大的。

  山脊线的雪流夹杂着稠密的雪团冰块,日曲卡雪峰上不时传来闷沉如雷的轰响,那是巨大的雪块在开裂在摇晃。雪块的表层流动着一层不祥的青光,宛如打着哈欠已经醒来的青面獠牙的妖怪。黑谷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艾蒂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白雪,在雪团冰块的袭击下岿然不动,好似一座冰雕。

  你心里很明白,你把艾蒂救出黑谷,它也绝不会对你感恩戴德,恰恰相反,你冒险救出去的将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当你亮出背后的长刀,在艾蒂的眼里,你就是老虎就是雪豹就是豺狼就是屠夫就是妖魔。你已经误伤了白月亮,又当着它的面杀死花面崽,这血仇恐怕一辈子也化解不开了。

  这没什么,你想。阿爸常说,男人活在世上总要受各种各样的委屈。

  又一串冰层开裂的响声滚下黑谷,花面崽似乎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竖直柔嫩的脖颈,“哞哞”惊慌地叫着。艾蒂用粉红色的舌头在花面崽脸颊和脑门上不停地舔吻着,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宝贝,别怕,妈妈在你身边。

  多么感人的母亲的慈爱,你握刀的手有点软了。你从艾蒂背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抹了抹脸,抹去这多余的柔情。

  你弓着腰扑上去闪电般朝花面崽竖直的脖颈砍了一刀。

  盆形黑谷里耀起一道弧形的白光。

  你的手臂一阵发麻,传来牛骨被钢刀斫断的“咔嚓”声。你看见花面崽的头颅像长了翅膀似的飞离躯体,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稳稳地落到雪地上。

  艾蒂震惊了,悲怆地长哞一声,身上那层白雪霎时间被怒火炸得像群惊飞的白鸟。它又变成一头黑牦牛,怒不可遏地朝你冲来。

  你回过神来,撒腿奔逃。这是一步之遥的追击,幸亏是爬坡,你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劲,才躲过了牛角的锋芒。

  你终于逃出了黑谷,同你预料的一样,艾蒂盯着你的身影穷追不舍,也跟出了黑谷。你踉踉跄跄朝那棵傲立在山梁上的冷杉树奔去。

  你终于抢先几步来到树旁,你搂着树干,往上攀爬,糟糕,树干上挂着一层冰凌,你刚爬到树半腰,一脚没抠稳,吱溜又滑落下来。艾蒂嘴腔里喷出的那股腥臊的热气流灌进你的衣领。再继续爬树肯定会被牛角活活钉在树干上的。你双脚用力在树上一蹬,身体斜斜地弹射出去。

  “咚”,艾蒂的双角深深刺进树干,震得树冠哗啦啦颤抖,抖落一层暴雨似的冰凌雪尘。

  你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沿着山梁往前跑。艾蒂发疯般地追撵上来。

  在平地上,牦牛奔跑的耐力和速度都要超过人。

  你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像被谁猛击了一掌,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条抛物线,刚好落在陡崖的边缘,好险哪,再稍稍飞远一些,就跌进黑谷了。你手撑着白雪想站起来,身体沉得像石头,动都动不了。你晓得自己已被牛角撞着了,奇怪的是背部并不觉得疼,只是有点发麻,还燠热得难受。你反转手臂在背上摸了摸,摸到一层黏黏的液体,再擦擦眼前的雪,白雪变成了红雪。

  艾蒂气咻咻地赶过来,威严地站在你面前,两只牛眼可怕地发绿,迸射出两股凶光。它又朝你垂下尖角。这可恶的畜生,还嫌撞得不够吗?这一次,牛角并没刺进你的身体,而是探进你身体底下的雪层。牛脖上的肌肉拧成麻花。你明白了,这疯牛是要将细长的牛角像铲刀似的把你铲起来抛进黑谷去!它是要在花面崽遇害的地方进行血祭。你受了重伤,匍匐在地上无力抗拒,只好听任它摆布了。

  牛角将你的身体抬了起来,就在这时,对面的日曲卡雪峰訇地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艾蒂从你身体底下抽出牛角,和你一起循声望去,山峰上悬吊着的巨大的雪块坠落下来,砸在半山腰上,碎成几瓣,扬起沙暴似的雪尘。厚达数米的雪尘铺盖黑谷,眨眼工夫,黑谷里的岩石、灌木、小路和花面崽的躯体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挺拔峻峭的日曲卡雪峰仿佛不堪忍受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的重负,不停地抖动身躯,山壁上的冰雪一片片一块块朝黑谷倾倒,黑谷里沸腾起翻江倒海般的雪浪,蔚为壮观。

  艾蒂站在陡崖边缘,呆呆地看着。突然,它伸直脖颈朝黑谷对面的日曲卡雪峰哞叫了一声。你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绵长凄厉的哞叫,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嘶哑忽而圆润,像是揪心的悲鸣,又像是灵魂的哭泣。你躺在地上,听得毛骨悚然。

  突然,它转身站到你面前,朝你垂下倔强的头颅。一条温热的湿漉漉的牛舌在你额角轻轻舔了舔。你看见,两滴忏悔的泪从它茸毛密布的牛脸滚下来。

  艾蒂,这没什么,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张开嘴想说,却说不出声来,喉咙里溢出一口腥热的血。

  蓦地,艾蒂迈开四蹄跨出陡崖,朝黑谷冲下去。艾蒂,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想伸手去揪住那条蓬松的尾巴,但你已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日曲卡雪峰还在猛烈地抖落雪块,黑谷差不多已被冰雪填满。你看见,艾蒂琥珀色的牛角在冰雪上抵撞出一个窟窿,四条健壮的牛腿划拉着,像条黑色的大鱼,游向雪层深处。它一定是想赶回花面崽身边。

  艾蒂,快回来,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我起过誓,会让你养大一头活泼可爱的小牛犊的。

  又一片崩塌的雪扑进黑谷,窟窿不见了,黑色的大鱼也不见了。黑谷盛满了冰雪,隆起圆圆的穹顶。

  你身体热得要命,眼皮也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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