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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征服花水背(2)

书籍名:《一只猎雕的遭遇》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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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耷拉着尾羽,勾着脑袋,表现出一种自知理亏却又不得不这样去做的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也咕呼咕呼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叹息,哀怨凄婉,如泣如诉。它的身体虽然同你的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并没有故意要躲避你的意思,更没有生理上的厌恶。它甚至伸过一只翅膀来轻轻抚摸你的脊背,当然是不带任何情爱成分的抚摸。它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它不讨厌你,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有点喜欢你,但出于特殊的原因,它不能接受你的爱。

  你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这时,火红的朝霞从雪峰背后冉冉升起,在云雾和晨岚的折射下,东方天际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斑,一片辉煌。在养雕场竹篱笆外的荒滩上,有几只白鹭从水草丛中振翅起飞。它们兴许是被辉煌的曙光撩拨起内心强烈的激情;兴许是想在这个宁静的黎明翱翔天际,让凉爽的晨风和弥漫着粉尘般细小水珠的雾岚洗去翅膀上残留着的夜的痕迹;兴许是想让这童话般的七彩霞光振奋起精神来,它们朝着那轮水淋淋的像只红萝卜似的硕大无朋的朝阳飞去。它们一路上叽赫呀——叽赫呀地高声叫唤着,飞得自由而忘情,像一群被大自然宠坏了的孩子,任性而又淘气地在空中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向东方的太阳飞去,撒下一串圆润饱满的鸣叫。

  花水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白鹭,目送着它们在炫目的辉煌的霞光中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群小白点,融化在七彩霞光中。

  你发现,花水背的神态急遽地发生了变化。它稀疏难看的顶羽像中了魔似的生气勃勃地竖立起来,这是金雕内心特别激动特别兴奋的标记。它朝天际自由飞翔的白鹭发生一串充满羡慕和嫉妒的啸叫。它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向着蓝天白云,向着荒滩草原,向着自由的风和随意飘荡的雾,向着童话般的七彩霞光,宣泄着澎湃的激情。

  你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花水背之所以要拒绝你的求爱的原因,似乎是出于一种超越了觅食和繁殖这两大生存目的的另一种生存目的,是一种具有崇高美感的目的。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你一下子还无法想透彻。

  这时,花水背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它伸长脖颈,朝着广袤的天空眺望,嫉妒的眼光变成讥讽,满脸鄙夷,发出一串孔雀嘲笑乌鸦、雄鹰嘲笑草鸡、雄狮嘲笑鬣狗般的叫声。

  你惊讶地再次循着花水背的目光望去,哦,原来是刚才迎着太阳飞去的那群白鹭又踅转回来了。白鹭们高声尖叫着,都半眯着眼睛,背向着朝阳,似乎是受不了太阳那炫目的光彩,似乎是无力拥抱这壮观的黎明景象。它们飞回到养雕场前的那块荒滩上,一头扎进高高的水草丛,那儿还是一片阴影,滞留着夜的混沌。

  你完全理解花水背对那群白鹭的嘲笑,像白鹭这种孱弱的飞禽,是不配迎着朝阳飞翔的。它们细小的缺乏光彩的眼睛绝对经受不住太阳光线的直射;它们的羽毛太白,无法承受太阳强烈的爱抚;它们的肌肉太嫩,害怕被阳光烤化;它们的灵魂太单调,害怕在变幻无穷的光的海洋中丧失了自我。它们是群没出息的草禽,它们也向往由七彩阳光组合成的璀璨的黎明世界,但它们没有胆量也没有魄力尽情地朝太阳飞翔,它们即使心血来潮结伴朝太阳飞去,也往往半途而归,浅尝辄止。它们热爱太阳,却又害怕太阳;它们讨厌黑夜,却又依恋黑夜。它们追逐太阳,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种生活的点缀。

  金雕的风格和这群白鹭迥然不同。每天清晨,当日曲卡雪山升腾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金雕就从夜雾茫茫的悬崖振翅起飞,带着对漫漫黑夜的厌倦,带着对白昼的渴望,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飞去。

  金雕睁大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朝阳。朝阳旋转出一片片梦幻般的光斑,光斑与空气中的雾岚和从雪山山顶飘拂下来的雪尘撞击,迸溅出一道道刺眼的亮线。金雕的瞳人像块干燥的海绵,尽情地欢快地吸收这炫目的光彩。那双巨大的翅膀被沉重的雾气打湿,又被阳光晒干,干了湿,湿了干,就像钢刀在炉膛和镪水中反复锻铸淬火一样,每一次反复都增强了双翅的强度和韧劲。

  当金雕飞得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太阳似乎执意要考验金雕的意志和耐力,在雪山顶上打了个滚,变成橘黄色的火球,朝一切向它飞翔、试图接近它的飞禽们喷射出亿万根金箭似的光线。金雕虽然具有吸力极强的瞳人,也被刺得难以睁眼。这是严峻的关头,所有那些起初和金雕一样被瑰丽的日出景象所吸引的其他各类飞禽都被这十分刺眼的光线挫败,眯着眼偏仄着翅膀在天空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圈,然后顺着原路退回来。只有金雕,忍受着双眼的疼痛,勇敢地继续朝太阳飞翔。太阳越来越强烈的光线将金雕的眼睛刺出泪水,混浊的雕泪滴落在莽莽山野里。

  终于,金雕飞进了由七彩阳光和耀眼的雪光组合成的辉煌的光的世界。雕眼吸收了大量的太阳光线,就像蓄电池补充了电能一样,闪耀着宝石般的光亮。金雕全身的羽毛和双翅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重涂了一遍太阳的色调,更加金光灿烂。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的金雕在这朝太阳飞翔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背朝着太阳还是脸朝着太阳,无论是幽暗的晨昏还是明亮的正午,无论是在洁白的雪地还是在碧绿的草坡,都能一眼就发现猎物。相传金雕最初的羽毛是灰白色的,是被太阳耀眼的光斑染成金色的。对金雕来说,每天黎明时分朝太阳飞翔,是庄严的典礼,它具有宗教的神圣和虔诚。

  白鹭永远也享受不到被太阳同化、被恢弘的日出景象净化了肉体和灵魂的乐趣。

  难道说,花水背之所以没有兴趣和你谈情说爱,是因为它一颗雕心全被朝太阳自由飞翔的冲动和渴望占满了,没有剩余的心可留给你?

  仿佛是为了证实你的想法,花水背突然拍扇翅膀朝天空那轮火红的朝阳飞去。它当然无力冲破用细铁丝编织的笼子,它的脑袋和飞翼撞在铁网上,折断了好几根羽毛,身体又重重地被弹回地面。但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拍扇翅膀朝天空飞去,再次被结实的铁网弹回地面。它这样反复朝朝阳冲刺了七次,又反复失败了七次,直到跌在地上无法再站起来,这才罢休。

  它蹲在地上,从胸腔里发出一串嘶哑的叫声,这是在诅咒这铁笼子!

  你终于明白了花水背几次三番拒绝你雄雕热情的真正原因。它觉得自己是身陷囹圄的囚犯,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它不愿接受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变质变味的情爱。

  刚刚弄明白它内心真实想法的最初一刻,你郁结在胸膛间的愤慨似乎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想,花水背并不是因为相不中你的独具雄性魅力的容貌而拒绝你,它也不是因为不欣赏你的雄性的殷勤而不愿理睬你。换句话说,假如现在没有这铁笼子阻碍它飞向朝阳,假如它现在恢复了野雕的自由,那么,它是极愿意也巴不得和你比翼齐飞结为伉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拒绝你的求爱是事出有因,可以得到原谅。在自由和爱情面前,它选择了自由。雕各有志,你理应尊重它的选择,何必涎着脸去强逼它呢?

  你从它身边跳开去一步。你想放弃对它的征服。你已为程姐征服过好几只雌雕了,可说是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使你放弃花水背,程姐顶多会觉得有点遗憾,决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

  你又跳开去一步,离它更远了。

  但突然间,你产生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改变了想要放弃它的念头。你想,它此刻的处境和你的处境是完全相同的。它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你也是被囚禁在铁笼子里;它失却了自由,你也失却了自由。它为了反抗囚禁、恢复自由而甘愿牺牲甜美的爱情,而你呢?你却在铁笼子里卖力地施展雄性的魅力。它高尚的情操反衬出你灵魂的龌龊。即使它不是有意在奚落你,客观上也把你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信仰贬得一钱不值。

  你用狐疑的眼光重新审视花水背的神态,瞧,它靠近鼻翼的那块绛紫色的眼皮皱成了花蕊,分明是在嘲笑你嘛!你似乎听见了它的心声:

  ——你失去了自由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呀,你真是只没有灵魂的金雕!

  ——你是否知道,对智商很高的猛禽金雕来说,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苟活在铁笼子里,你枉有一副雄雕的躯壳,你枉有一身金光灿灿的雕毛,你其实就像一只麻雀,渺小而胆怯。

  你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不是单纯为了恪守种雕的职责而去征服它,你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为了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你高傲地长啸一声,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扑扇翅膀飞升到铁笼顶,然后以一种泰山压顶的凌厉的姿势,朝花水背扑去。

  你要靠野性的力量去征服它,你一定要迫使它就范。你不但要使它的身体就范,你还要让它在身体就范的同时,追求自由的精神支柱也訇然折断。你一定要让它的灵魂和肉体都顺从你的意志。你要让它改变对这座铁笼子的看法。这座铁笼子不是囚禁自己的牢狱,而是安全的避风港,幸福的安乐窝,温暖馨香的婚床!你要让它懂得,唯有吃食和繁殖才是金雕真实的生存目的,除此以外,其他任何生存目的都是虚假的梦幻。你要使它清醒过来,自由对金雕来说是一种奢侈,是一种多余的摆设!

  花水背没来得及躲闪,你就扑到了它的背上。你蛮横地啄住它的顶羽,使劲把它的脑袋往泥地上揿。它踢蹬雕爪扑棱翅膀竭力挣扎,但这是徒劳的,你比它年轻,比它强壮,你有足够的力气任意摆布它。你沉重的身躯压得它无法动弹,你发出一声雄赳赳的鸣叫,屈服吧,顺从吧,翘起你的尾羽。

  它趴在地上,顽强地耷拉着尾羽。

  你又添了把力,把它的嘴壳连同半张脸一起按进泥地里。它的雕爪痉挛着,身体痛苦地抽搐着,翻着白眼,差不多要窒息了,可它仍然紧紧地闭合着尾羽。

  这真是只执迷不悟顽固不化死也不肯悔改的雌雕!你因自己没有能耐让它屈从而恼羞成怒,你真恨不得立刻用犀利的爪子将它撕扯成碎片方解心头之恨。但你不能让它现在就死,你不能让它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你不能让它自由高于一切的价值观念凝固在它死亡的身体里!假如它此刻咽气了,那么你虽然活着却成了永远的失败者,它虽然死了却是永远的胜利者。你那颗高傲的雕心无法忍受这种失败的耻辱。你要让它活,起码在你改变它的信仰前,它必须活着。

  你松开了你的嘴壳。它埋在泥土里的脸抬了起来,喘着粗气,从半窒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抖抖身上凌乱的羽毛,定定地望着你。

  你以为,当它从你的强暴中解脱出来后,立刻会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你;它会对你产生惊恐、慌乱甚至害怕;它会用仇恨或者厌恶的眼光看你,因为你刚才像狰狞的死神一样在欺负它。

  可你想错了。它没有离开你,它仍然待在你身旁。它望着你,眼光不同凡响,没有仇恨和憎恶,也没有怨恚和斥责,眼波比平常更柔和,充满了怜悯之情。那眼光告诉你,它在可怜你。它可怜你竟然不懂自由的价值,它可怜你竟然有兴趣在牢笼里寻欢作乐。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垂怜。

  你差不多要气疯了。你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你是雄雕,好比人类中的男子汉,岂能被小女子所可怜?你再次粗暴地飞扑过去,用嘴壳啄住它的脖颈,在原地像陀螺似的拖曳着它旋转。它脖颈上的绒羽被你一片片啄了下来,雕皮上渗出一粒粒殷红的血珠。起先它还清醒地哼叫着,不屈服地耷拉着尾羽,但不一会儿,它就被你拖曳得精疲力竭,被你旋转得头晕眼花,身体变得软绵绵,昏昏眩眩连站也站不住了。它终于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丧失了反抗能力,你趁机跳上了它的背,完成了交尾。

  你没有缱绻的情意,只有征服者的快感,只有侵略者攻陷城堡后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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