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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多彩多梦 (1)

书籍名:《杨柳风》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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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俩从羊栏边又说又笑、快活地经过时,羊群争先恐后往羊栏边挤,纷纷往后仰着头,薄薄的鼻孔吹着气,细小的前蹄跺着地面,一层水汽从拥挤的羊栏升进了霜冻的空气里。

  他们俩刚跟水獭去做了一整天漫长的旅行,到广阔的高地打猎和探险回来,现在正横跨过野地。他们那河的几道支流就是由高地的溪水汇合而成的。冬季的白天短促,暮色渐渐浓重起来,他们眼前还有相当长的路。他们原在耕畦上随意走着,听见羊叫便循着声音来了。

  现在,他们又在羊栏边发现了一条踩出的路,走着更为省力。动物内心都有一种善于探测的小感受器,他俩对它做出回应。那感受器老是正确地指出,“对,很对,回家就该走这条路!”

  “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村庄。”鼹鼠放慢了脚步,有点疑惑地说。因为那条小径变得越来越宽阔,现在他们走在一条人工修建的石子路上。他们俩不喜欢村庄,他们常走的道路是独立的,和村庄、教堂、邮局或其他公共场所毫无关系。

  “啊,没有关系,”水老鼠说,“在每年的这个季节,他们都安全地坐在屋里。男人、女人、小孩,还有猫、狗之类的,全都在壁炉边。我们可以偷偷穿过村庄,不会有麻烦或惹上不愉快的事的。你要是乐意,我们还可以从他们窗户上偷看一下,看他们在干什么。”

  他俩轻轻踏着薄薄的雪粉接近村庄时,村庄已快被迅速降临的黄昏笼罩。街道两旁除了一片片朦胧的橘红光之外,已看不见多少东西。那光是炉火或灯光,是从一家家村舍里照射到窗外的黑暗世界里来的。大部分低矮的窗户都没安百叶窗,在外面的偷看的人眼里,坐在茶桌边的人,无论是专心做手工活的或是指手画脚哈哈大笑着说话的,每个人都显露出一种欢乐的美,而那美是连技艺精湛的演员也难以把握的,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观察时的天然美。两位看客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随心所欲地走着。他们自己离家很远,看见猫受到爱抚,疲倦的孩子被抱起送到床上,或是看见疲倦的人伸着懒腰磕着烟斗的时候,眼里都不禁带上了几分渴望。

  但是,最令他们思念的,是从一个拉上了窗帘的窗户中看到的情景——拉下来遮住了小窗的百叶窗在黑夜里虽只是一片透明的空白,却把浩大、严酷的大自然关在了门外,遗忘掉了。紧靠白色的百叶窗挂了一个鸟笼,紧靠白色的百叶窗挂了一个鸟笼,灯光把鸟笼的每一根铁丝及笼内的所有物品都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帘上,他们甚至可以看到鸟笼里没吃完的糖块。毛茸茸的小鸟站在正中的栖木上,把头深深埋在羽毛里,距离他俩很近,似乎只要他们伸手,便很容易抚摩到。那厚实的羽毛的细微的末梢也清晰地勾勒在灯光映照的屏幕上。他们望着它时,瞌睡的小鸟不安地动了动,醒了过来,抖了抖身子,抬起了头。在它厌倦地打哈欠时,他们看到了它那大张开的小嘴巴。然后,它又把脑袋放回背上,逐渐放下耸起的羽毛,完全安静了。这时,一阵寒风吹来,刮着他俩的后颈,冰凉的雪微微刺痛着皮肤,像惊醒了他们的梦。他们这才意识到了脚趾很冷,双腿疲倦,而家还在很累人的距离之外。

  一出村庄就突然没有了农舍。可爱的田野重新在路的两边出现,透过黑暗可以嗅到。他俩鼓起劲,准备做最后的长途奔波——回家的奔波。我们知道那奔波必定会在某个时刻在门闩的叮当和亮起的灯光里结束。那时熟悉的事物的形象将迎接我们,有如迎接久别归来的海外游子。他们俩静静地、吃力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鼹鼠主要想的是晚餐。因为天如此黑,因为这地方对他完全陌生,他只规规矩矩跟在水老鼠身后,一味跟随着他。走在前面的水老鼠只按自己的习惯垂着双肩走着,眼睛盯着面前白花花的笔直的路。因此,在可怜的鼹鼠呼喊他,像电击样刺激他时,他竟没有注意。

  作为人类,我们早就丧失了那种微妙的感觉,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动物与周围环境互相交流的情形。比如,对那日日夜夜在动物鼻子上嗡鸣着的种种刺激,我们只能用一个词表示:嗅觉。而那种感觉却可以召唤他、警告他、激励他,也可以阻挡他。此时在黑暗里突然凭空来到鼹鼠身边的正是这样一声仙灵样的神秘呼唤。那呼唤以它那极为熟悉的魅力一次又一次地震颤着鼹鼠,尽管他一时还回忆不起那是什么东西。鼹鼠在路上呆住了,用鼻子四面搜索着,努力设法再次抓住那精微的游丝、那电波、那使他强烈激动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抓住了它,滚滚滔滔的回忆便随之流来。

  那是家!那震撼他心灵的魅力,那随风飘来的柔和的抚慰,那些往同一个方向拉他、拽他的无形的小手,那都是家!怎么啦,他的家这时一定就在附近。他那老家,自从第一次发现河之后他就匆匆遗弃、再也没有寻找过的家!现在那家却派出了侦探和信使,想抓住他,带他回去。自从他在那个晴朗的早晨溜走之后,就几乎没有想起过家了。他太为新的生活和它的种种欢乐、惊喜和新鲜迷人的经历所吸引。现在,回忆汹涌而来,那家已站在他面前的黑暗里,多么清楚!确实,那家是寒碜的、窄小的,家具也简陋,可它毕竟是他的家,是他给自己建造的家,是他在一天的工作之余回到那里便感到快乐的家。而那家也显然有了他而快乐,没有了他而思念,希望他回去。现在,家正通过他的鼻子告诉他:它悲伤,它责备,但是没有怨艾,没有愤怒。它只是痛苦地提醒他:它还在那里,它需要他。

  那呼喊很清晰,那召唤很明白,他必须立即服从,立即回去。“水老鼠!”他满腔欢乐,激动地大叫道,“站住,回来!快点!”

  “啊,来呀,鼹鼠!来呀!”水老鼠快活地回答,仍在往前赶。

  “请不要再走了,耗子!”可怜的鼹鼠乞求道,他心里很难过。“你不懂!这里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刚才嗅到了它的气味了,它就在这附近,确实很近。我一定要到那儿去,一定,一定!啊,回来,耗子!请,请你回来!”

  可水老鼠此刻已走到他前面很远,远得听不清鼹鼠叫喊的是什么,也听不出他那迫切乞求的调子里的痛苦。何况他又太关心天气,因为他嗅出了一点东西——风雪即将来临的可疑征兆。

  “鼹鼠,我们现在还不能停步,真的!”他对着身后大叫,“明天再来找吧,无论你发现了什么。可是我现在不能停——时间已经很晚,马上又要下雪了,我对这路又没有把握!而且我需要你的鼻子,鼹子,快来吧,好伙伴!”水老鼠不等他回答又奋勇地往前赶。

  可怜的鼹鼠在路中心孤独地站住了,他的心在往两面撕扯。一声呜咽从他心灵深处的某一点逐渐聚集。他知道它马上就要爆发,要激动地发泄,但面对这样的考验,他仍然坚持了对朋友的忠诚,做梦也没有放弃朋友的打算。与此同时,从往日的家刮来的风还在跟他争论,向他私语,向他施展魅力,甚至提出了专横的要求。他不敢再在它的魅力范围之内逗留了,他努力挣断了心弦,把脸转到路上,跟着水老鼠乖乖地走了。而那微弱、淡远的气味却仍然追逐着他那撤退的鼻子,因为他那新的友谊和无情的健忘而谴责着他。

  他向全无疑心的水老鼠奋勇赶了上去。水老鼠开始向他快活地谈起回家后的打算:大厅里要生起多么快活的柴火,他想吃一顿什么样的晚餐,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伙伴的沉默和痛苦。不过,在他们又走了相当一段路,从一片树丛边的几个树桩旁经过时,水老鼠终于停下了脚步,关切地说,“鼹鼠老家伙,你好像累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腿拖得像灌了铅似的。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吧。现在,雪已经停了,最艰难的路也已经走完了。”

  鼹鼠在一个树桩上失魂落魄地坐下,努力控制着自己,因为他担心马上又要哭出来。但是,自己的伤心实在是难以控制。空气中一次次传来家对他的召唤,一次比一次强烈。可怜的鼹鼠终于忍不住了,放肆地、无可奈何地哭了出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失去了原本可以找到的东西。

  鼹鼠痛苦痉挛的剧烈程度使水老鼠大吃了一惊,感到不知所措,一时没有敢说话。最后,他才平静而同情地问道:“什么事呀,老朋友?出了什么事吗?有事告诉我,看我能想出什么主意不?”

  可怜的鼹鼠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胸脯一次次急速地收缩,挡住了话语,语句到了嘴边也给噎了回去。“那是个……破烂、肮脏、狭小的地方,我知道,”他终于呜咽了出来,“不像……你那个舒服的住处……也不像蛤蟆漂亮的大厅……或是狗獾那幢大宅院。可它毕竟是我自己的家!我喜欢它,但是我走掉了……把它忘了……然后我在路上,突然嗅到了它。我叫了你,可你不肯听,水老鼠。一切都奔了回来……我要我的家!啊,天呀!啊,天呀!可你就是不肯回来,水老鼠,我只好走掉了,虽然我一直嗅到它……我认为我的心快碎了……我们原是可以回去一趟,看它一眼的。水老鼠。只看一眼……它就在附近……可你就是不肯回来,水老鼠,你不肯!哦哦哦,天呀!”

  想起刚才的情形他更加伤心,又一次泣不成声。

  水老鼠呆呆望着面前,一言不发,只轻轻拍打着鼹鼠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才悲哀地说:“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简直是个猪!猪——我,简直是猪……分明是猪!”

  他等着,等鼹鼠的呜咽声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他才从树桩边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说,“好了,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办事,老伙计!“然后就回头向他们吃力走来的路上走了回去。

  “你这是往哪儿(抽泣)走呀,耗子?”满脸泪痕的鼹鼠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叫道。“我们去找出你的家,老朋友,”水老鼠快活地说,“因此,你最好跟上来,因为得找一找,需要你的鼻子。”

  “啊,回来吧,水老鼠,回来!”鼹鼠站了起来,匆匆跟在后面。“没有用的,我告诉你!太晚了,太黑了,地点也太远,而且又要下雪了!还有,我并没有想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是一时冲动!想想河岸和你的晚餐吧!”

  “让河岸见鬼去吧,晚餐也见鬼去吧!”水老鼠诚恳地说,“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要去把你那地方找出来,哪怕是通宵不睡。鼓起劲儿来吧,老家伙!抓住我的手臂,我们马上就要回到那里去了。”

  鼹鼠还在抽鼻子,还在乞求,也不情愿,却让那专横的朋友拽上了回头的路。那朋友设法用一连串欢喜的话和故事去快活他的情绪,使累人的路程显得短些。直到水老鼠觉得他们俩似乎终于靠近了鼹鼠被‘迷住’的地方时,便说道,“现在,不要再说话了,干事吧!用你的鼻子仔细闻闻。”

  他俩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水老鼠忽然从他牵着的鼹鼠爪子意识到有一道微弱的电流通过了鼹鼠全身,他立即甩开手后退了一步,全神贯注地候着。

  信息一道道传来!

  鼹鼠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那翘起的鼻子轻微地颤动着,品味着空气。

  然后是向前疾速的短跑——错了——检查——回头试试,又缓慢、坚定、自信地往前走。

  水老鼠很激动,紧跟在他身后。鼹鼠一副梦游者的神情走过了一道干沟,又匆匆钻过了一道路篱,再用鼻子嗅着,在朦胧的星光下越过了一片没有路的开阔地。

  突然,他招呼也没有打便钻进了一条地道。警觉的水老鼠立即凭他那不会错的鼻子跟了进去。地道里又窄又闷,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水老鼠觉得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完通道,他终于可以站起来,抖了抖身子。鼹鼠擦了一根火柴,水老鼠借着火光看见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那地方打扫得很干净,铺了沙。正对他们的是鼹鼠那小小的前门。门边的门铃拉绳上方用哥特式字母画了个“鼹鼠角”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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