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歌如诗(2)
那人见如歌要走，说，买几本吧，这些书下一步就当废纸给废品收购站啦。
如歌站住了，什么？当废纸了。
如歌心里痛了一下。如歌想，你们知道吗，那些诗是诗人们怎样写出来的啊！它们蘸着泪蘸着血啊……
如歌掏出身上所有的小票，把车上所有的诗集都买下了。
然后，如歌一本一本把落在书上的灰尘拭去，再一本本摆好，捆起来。与他送的那捆放在一起。每天晚上她都抽一本出来放在枕旁，睡前翻几页。
如歌是偷偷一个人坐在百草园读书的。
如歌确信根本没人注意这个美丽的“桃花源”。如歌为她能这么久地独自占有它感到欣慰。
如歌偷偷读诗就久了，难免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被老师发觉了。
老师把如歌叫到办公室。如歌还不知因为什么。
老师平静地问，你在读诗？
如歌点点头。如歌不想说谎。那些诗人告诉她，说谎是丑陋的。
老师不平静了。严肃的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如歌说，知道，读诗，我在诗里找到了……
老师把粉笔掷到地上。严厉的说，错了！你在荒废学业！
如歌态度很平和，说，我在充实自己，读课本是充实自己，读诗不同样也是吗？我得到不少课本上没有的东西……
老师一时哽住了，说，你太强词夺理了，并且顶嘴，和老师顶嘴！
如歌说，我没有，我一直尊重您。
老师说，可是你跟我顶嘴！
如歌说，我在说我读诗的理由啊。如歌终于无法平静了，轻轻抽泣起来。
老师只好让如歌先回去上自习，并且安慰了如歌几句，让如歌回去好好想想。
如歌走后，几个语文老师又议论了一番。他们一致认为这女孩太目空一切了，读起诗来了，我们都搞不懂，她居然还装懂……再说那些诗有什么用，诗能帮她安排将来的工作还是给她发工资？接着又叹息，叹息当今的中学生不切实际，越来越难教育，这样下去无可救药。如歌还让他们想起了曾子谟，于是他们不议论如歌了，转而讲起那个曾子谟当初的轶事。真是个不中用的脑袋，他们说。
这件事并没有完，跟如歌预料的完全一样。如歌就知道老师不会就此罢休的。如歌很了解讲台上的他们：他们轻易不会让一件事在自己手里不了了之。
第二天有语文课。
上课！桌椅轰轰响了一通，起立。
如歌忐忑地盯着老师。
老师把课本放在讲台上，然后默默扫视了一下全班，并没有把目光落在如歌身上。那目光很散，游移不定，让下边每个学生都感到自己正被那目光注视着，所以谁也不敢放松自己。这令如歌更加不安。
老师开始讲话了，说，今天我想讲讲我近期发现的一些令人忧虑的现象……
下边便都紧张起来，坐得直直的，似乎想以此证明那些现象都与自己无关。如歌的心收缩了一下，血流得快了起来。
老师继续说下去，我发现有的同学精力不集中……
下边暗自嘀咕，谁又早恋了啊，跟谁？暗自猜着，有的还扭头前后左右扫视一番。
老师接着说，比如有的同学不切实际迷上诗了。你们都记得过去我校有个教师吧？连报纸都分不好，怎么样？学校不需要他了，听说去了南方，杳无音信。学习和工作要脚塌实地，别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如歌身上。如歌的脸“刷”地红了，但她仍端正坐着。
教室里静极了。
如歌猛地站起来，说，你不了解曾子谟老师，他是不寻常的。
老师笑了，对啊，他当然不寻常，他对语法都提出异议，作为语文老师这能算寻常吗？
如歌说，他……
老师把目光从如歌身上移开，对大家说，我希望她趁早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希望全体同学引以为戒，把所有精力集中到课程上来，要知道，高考可从来不考诗是怎么个写法。
如歌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同学们都笑眯眯地望着如歌。哇！她莫不是想当诗人，那咱们不都成为诗人早年的同窗啦，真荣幸……
如歌的同桌轻轻碰了如歌一下，哎？是你吗？
如歌点点头，却把含了很久的眼泪抖了下来。
如歌跑出了教室。
往哪去呢？当然是那个百草园。
如歌在这里坐下了，全不怕弄脏了裙子。平时如歌是带着小垫子的。如歌任凭眼泪流着，泪珠落到脚下的小花上，小花抖了抖，全接住了。
如歌还清楚记得自己读诗时的一次次感动。那是多美好的体验啊！如歌的灵魂像被彻底清洗了一遍，然后变轻了，像蝶儿一样轻，只要有一点点风动，她都会借助那一点点力量飞翔起来……
可现在如歌薄薄的羽翼被从天而降的露水淋湿了。
有几个爱看卡通读物和武侠小说的同学声援了如歌，他们声称与如歌同病相怜，他们也受到过跟如歌相似的批评。他们下课后宣布“对如歌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动员如歌加入他们的联盟，共同对付老师。
他们问如歌愿不愿意。
如歌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走开了。
其中一个不甘心，追上如歌，问，为什么不呢？我们有对付他的绝招了，你要是加入了我们就告诉你，那招灵极了。
如歌说，我们不同的。
他们失望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孤傲的公主。他们自我解嘲说，那对不起了，我们只能对你保密了，你孤军奋战吧。
放学后，如歌一推门，爸爸沉着脸，妈妈用奇怪的眼神瞟了她一下。
如歌明白，她面对的是“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相结合”的“立体战争”。但她没想到他们得到消息如此之快。不过如歌一看见桌上的电话机就明白了。这是一场现代化的战争啊！在学校发生的事，只要肯按上几个号码，几秒钟后父母就全知道了。
如歌没有向爸爸承认她错了，只是说她想好了以后再也不了。
爸爸说，你越来越任性了，先自作主张改了名字，又自作主张读起闲书来了，你说，是不是些不三不四的书？
妈妈劝爸爸：你小声点儿，她听得着。
如歌家是慈母严父型的。据说这种类型不多见了。
如歌没说什么，她到她的房间把那些书都捧了出来。这是她珍藏了很久的秘密，现在她不得不公开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歌倒又很愿意让爸爸亲眼看看这是些什么书。这可是连总统们学者们都推崇的书啊。
如歌说，看吧，它们是什么？
爸爸瞅了一眼，捡出一本翻翻。反正不是课本，不是课本就不能看。你还是个学生。
爸爸干脆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抓起来，一本一本从窗口扔下楼去。
那些书实在是太轻了，如歌连它们摔在地上的响声都没听见。如歌听见的，是来自心里的巨响。如歌没有办法，她拦不住那只工程师的手。
如歌跑进自己的房间，哭了。那可是他送给她作纪念的书啊！
很晚的时候，如歌才被允许出去走走，这自由也是妈妈为她争取来的。
如歌一出楼门，就见满天月光。如歌想把诗集们一一找回来，然后一一替它们檫拭伤口，然后保护起来。
如歌借着月光茫然地望着地面。如歌想它们该闪着光的。可是如歌什么也没看见。如歌跑过去，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慌乱摸着，手掌都被划破了。当如歌绝望地站起时才发现，在另一幢楼前有一辆垃圾清理车在工作。两个清扫工正吃力地打扫着地上的月光和其他东西，沙，沙……垃圾车又开动了，传来轰轰的响声。如歌感到心被重重地碾了一下，然后麻木了，接着血都凝固了。
如歌想好了，再也不买那些书了。
如歌不想让它们再遭厄运。如歌一想到那一行行纯美的句子被肮脏的铲子掇起，再同肮脏的垃圾混在一起，她就觉得自己在犯罪：是她眼巴巴看着它们消失的，而她却只是眼巴巴看着。
如歌在月光下坐了很久，把全身都坐凉了。
如歌想，他现在一定是在月光下写诗，写他自己的诗呢。他该写完了吧？
如歌没想到自己能那样坚强。第二天她居然起床很早。
如歌开始写诗了。她的书消失的第二天她就开始写诗了。
如歌已经有了“诗人”的绰号。如歌没有追赶着去找那些喊她“诗人”的家伙算账，命令他们不要那样叫。如歌准备用自己的诗来证明她本来就无愧“诗人”这个称号。
如歌写诗当然也是暗暗的。有时她坐在百草园写上几行，有时是做完功课熄灯前写几行。
如歌不读那些书了，老师及时表扬了如歌。说如歌悬崖勒马，是个有远大理想有追求的女孩。有两次考试如歌成绩很好，老师说假如她从前就一心学功课成绩会更好。老师还让全体同学向如歌学习。一个“武侠小说同盟”者说：完了！如歌彻底被招安了。幸亏当初没拉她入伙，否则非出卖了咱们不可。
老师表扬如歌，如歌点着头表示在用心听着。如歌发现老师是真心关怀她的，可她不需要这样的关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