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小刀(1)
爸爸看都没看他，摇摇头，“去了就能学到几个中国字，就就比不学强。”
“里面是掺着不少中国字，念法跟咱们的不一样啊！”李小刀咧着嘴说。
“那你就偷着给我按中国字念！咱家祖辈没有读书人，你小子得给我念下去！”爸爸的口气很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只有逃学。李小刀私下跟着满山跑去看千寻了。
在山上果然很有意思。第二次上山，一头野猪便闯进千寻的领地。
李小刀和满山赶紧爬上橡树，看千寻跟野猪周旋。
千寻和野猪各不相让，有进有退。那头野猪嗷嗷叫着，疯子一样要把千寻顶死。千寻只顾着躲闪，不慎从一截矮小的断壁上摔下去。野猪彻底占了上峰，瞧准这个机会憋足力气朝千寻冲过去。李小刀一下子麻爪了，嘟囔着“千寻完了……”这时，只听“啪”的一声，野猪的脸被什么打中了，疼得它嗷嗷直叫，在原地打转。千寻一翻身站来，像一道黑色闪电冲向他的猎物。千寻成功了。李小刀扭头一看对面的树上，满山已经把弹弓别在腰上。
傍晚了，山谷一下子跌进幽暗的境地。满山和李小刀还赖在山上没走呢，他俩刚刚把野猪拖回到千寻的洞穴。这个时候，小泉校长来棺材铺找李小刀了。小刀爸爸在棺材铺门口迎接小泉校长。
“有事到棺材铺里边谈。”小刀爸爸说。
棺材铺里面摆着好几口棺材。小泉瞧了瞧，裹紧大衣，脸色很难看。小刀爸爸就坐在一口棺材旁边等他呢。小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旁边几口棺材，那里摆着一个板凳。他俩坐在一口棺材的两侧谈李小刀逃学的事情。
小刀爸爸给火炉填了柴，红通通的炉火照耀着棺材，烘烤着小泉。小泉还是无法感到温暖。
“读书有很多好处，可以学习优美的日语，了解日中亲善的内涵……”小泉开始讲他在课堂上讲到的内容。
小刀爸爸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小泉的宣讲，“直接说来意吧？我还要连夜给一位皇军钉棺材呢。”
“让李小刀好好上课，不能随便缺课。拜托了！”小泉校长说着，像根棍子一样站起来给小刀爸爸鞠了一个躬。
“书肯定得念下去。我家祖辈没文化，我就是想让他多认识几个中国字，不想知道别的。”小刀爸爸点着烟袋，让给小泉，小泉摆摆手没有接受，他自己吸了一口。
“学校教的内容，我是奉命行事，请多多关照。我就不便再打扰了。”小泉站起来告辞。
“不送。以后需要棺材就跟我说，我给你便宜点。”小刀爸爸吐出一口烟。
“谢谢关照！谢谢关照！”小泉校长走出棺材铺。
当天晚上，李小刀的棉鞋湿透了，被妈妈脱下来放在火炉边。李小刀的耳朵冻红了，被爸爸修理了一下。爸爸说他的耳朵太短了，听不见大人说话了，得拽长些。爸爸就拽住小刀的耳朵，直到小刀哭喊着“够长啦够长啦，以后耳朵听话啦”，爸爸才算罢手。
为了自己的耳朵，李小刀不敢再逃学了。
第二天，李小刀乖乖上学，在一垛松枝旁边遇见满山。
李小刀跟满山说：“今天不能上山了，要去上学了。”
满山举起镰刀，砍断一根松枝，没说什么。李小刀明白，满山在嘲笑他说话不算数。李小刀摸摸耳朵，告诉满山，他现在得听耳朵的，他要是不听耳朵的，耳朵就要被爸爸给拽掉了。
满山头也不回走了，自己找千寻去了。天冷了，千寻的窝还不够暖和。
满山走了，只剩李小刀一个人站在柴垛旁边，很无奈很落寞。
李小刀上学来了，小泉校长上班却很晚。
小泉满口呼着白气来到教室。小泉刚刚在讲台旁边站好，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封信。孩子们莫名其妙，不知这家伙又搞什么新花样。不少孩子没见过信封，把它当成是最新的作业了。
“告诉你吧，这是信，从日本寄来的信。”小泉阴郁的脸上流露出不快。
“啊？是信……日本来的信。”坐在前面的几个孩子小声嘀咕着。
李小刀屁股坐在凳子上，心里还在想满山和千寻。本来，今天他俩打算去一个山窝里割乌拉草（注释9），再把乌拉草铺在千寻的窝里。天冷了，千寻的洞穴还不够暖和。
小泉裹紧了大衣，清了清嗓子，环视他的学生，平静地说：“是河野直子写来的信……”
“直子？是直子……”全班的学生都兴奋起来。
李小刀一听是直子的信，不知觉地在站了起来，全身热热地看着小泉。
“你坐下。”小泉盯着李小刀，“没错，收信人是满山和李小刀，这信有你的一份。不过……”
小泉的另一只手伸到衣兜里，掏出一根火柴。嚓，火柴在桌子上划着了。小泉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不允许你们跟我们大日本国的女孩子通信！”
小泉让火焰接近信封，信封的边缘被点燃了！
“我的信！”李小刀推开课桌冲上去，要夺回直子的信。小泉冷笑着把李小刀推开了，火焰开始大口吞噬信封，信封痛苦得蜷曲了身体。同学们都站起来支援李小刀，“快点！用手打灭，打灭！”教室里喧嚷起来。
喧嚷很快就沉寂下来。火焰以最快的速度把信封吃掉了。黑色的纸灰打着卷儿，飘落在桌面上。一阵清风扫过来，纸灰又被冲到地上。李小刀闪过来，想接住纸灰。纸灰却被李小刀带来的风吹得忽闪一下，改变了飘落的轨迹。李小刀伸出去的手抓空了。
纸灰周折一番落在地上，碎了。
李小刀冲出教室，跑到后面的山坡上。李小刀一把擦去眼泪，朝着千寻藏身的方向，喊道：“直子她没事！她到家了！”
李小刀的喊声，满山听不见。那时候，满山刚刚从山窝里割来一捆乌拉草，放在千寻的洞口。乌拉草吸足了冬日的阳光，柔软温暖，浸满香气。满山躺在乌拉草上面晒着太阳，千寻蹲在旁边陪着。他们对面是一个雪人，在阳光下面闪着银光。雪人是满山和小刀昨天照直子的样子堆的。千寻呆在这山谷里太寂寞了，让直子给他作伴不是很好嘛。
温暖的小虫子一爬上脑门，满山想起了直子。
直子的消息来到了。李小刀气喘吁吁把直子的消息带来了……
满山从乌拉草上跳起来。
第二天，小泉校长来到学校，教室里一个孩子都没有。
小泉一愣，看了看窗外太阳的高度，应该到上课的时间了。小泉不免怀疑自己，掏出怀表一看时间，他来的很恰当，不早不晚。那么，就是孩子们都迟到了。这么整齐的迟到，还是头一次。是天太寒冷的缘故？还是故意抵制现在的课程。小泉看到奉天出版的报纸了，东北确实有一些地方爆发了抵制日语课的事件。
小泉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让小泉很尴尬。昨天，李小刀公开逃课，今天孩子们集体迟到。小泉马上意识到，这肯定是一个抵制日语课的事件。
“良心坏了！良心坏了……”小泉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像野兽一样嚎叫着。
小泉大概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谁料，那把椅子也对他有意见，哗啦，散架了。椅子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让他坐安稳。小泉骂了句“八嘎”，继续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走来走去。
没有人用日语背诵《国民训》（注释10）和《即位诏书》，小泉愤怒、空虚。
没有学生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战前，小泉在日本就是一位小学校长，除了教育学生，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战争爆发，他被征入伍，先在关东军野战部队服役了一阵子，因为不敢看杀人场面，差点被长官责令剖腹效忠天皇。他不得不向上级请求在中国继续从事他的老本行：教育。他认为，单靠血腥镇压只能激起中国人更坚决的反抗，麻痹精神才是最有效的办法。他的见解得到一位更加老谋深算的日本军人的认可，他的请求获准了，被派来灌水镇创办国民学校。
小泉又等了一会，他们的学生们还不见踪影。小泉彻底绝望了，往灌水站拨通了电话。
很快，士兵出动了，摩托车的马达声向安静的小巷里面鼓胀进去。正日也露面了，由一个日本兵牵着。正日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显得非常兴奋，日本兵被正日拖得跌跌撞撞的，在雪地上滑倒了几次。看那些日本兵们如临大敌的架势，镇子里的居民们以为抗联又要打过来了，心里压抑着亢奋，互相打听着确认着。结果很让人失望：他们兴师动众，不过是要孩子们回到国民学校去上课。
由海川和伪军带路，小泉握着学生名单挨户查找，结果没有找到一个孩子。家长们都一问三不知，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家的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有几个独根苗的家长还反过来跟小泉校长要人，做母亲的哭咧咧的，弄得小泉校长和日本兵们很不耐烦。
“小泉校长，昨天我把李小刀的耳朵都拽长了，这孩子咋还不听话呢。”李小刀爸爸也在不满意的人之列。
“李小刀良心坏了……”小泉校长低着头，裹紧了大衣。
孩子不在，带走家长！通通带到国民学校集中看押起来。
这是熊本站长的决定。熊本站长认为，这可能是抗日分子策划的一次政治事件。
熊本站长命令所有大人都在小操场集合，不许乱动。几个穿了大衣的日本兵端枪看守。安排停当，熊野和小泉躲进教室里。很快，寒气就钻进人们单薄的棉衣，鞋底冰凉，要把脚底冻麻了。人们不停地跺脚。不一会儿，日本兵也冻得挺不住了，就换上了海川的伪军。
流子跟花子小声骂着，“妈的，这时候信着咱们了。”
花子说：“信不着才好，随便呆着好……”
海川踢了他俩一下，让他们严肃点。
李小刀爸爸的胡子结了霜，早就白了。他实在受不了，举举手，示意伪军他有话要说。伪军把他带进教室。
“说吧，这件事是不是抗联指使的？”熊本站长问。
“真没人指使咱们。这些孩子不听话，跟大人没关系。这一会把大家伙都冻坏了，放咱们回去吧……”李小刀爸爸是来给大家求情的。
小泉校长没言语。熊本站长哼了一声，“小孩子不回来，大人不能走！”
李小刀爸爸只好回到操场上，跟大家一起跺脚，告诉大家再忍忍。
这些孩子的家长在操场挨冻的时候，小铁匠赶着驴车出了灌水镇。他的驴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弯弯曲曲地走着，走着走着跟镇子渐行渐远了。土路一出镇子，方向便朝向了县城，然后就是跟铁路平行着走。小铁匠吆喝着他心爱的毛驴转弯。就要远离河滩而去的时候，小铁匠看见一群孩子在冰河上冰，冲在最前面的是满山和李小刀。我的天！原来，小泉校长要找的孩子都跑到河里滑冰来了。
“驭！驭--”小铁匠喊住尽头十足的毛驴，跳下车，向河边跑去。
还没到河边，小铁匠就喊上了，“喂！你们长没长心眼？你们不上学，你们爹妈都让日本兵抓走啦！”
满山他们玩得正高兴，这比背诵日语好玩多了。小铁匠小心地踏上冰面，向满山身边挪过去。小铁匠拍了拍满山，“你们不上学，爹妈都让日本兵抓走啦！”
“你说的是真的？”满山从前上过小铁匠的当。
“骗你是毛驴子！快点回去上学吧！”小铁匠说完，赶上驴车走了。
满山和李小刀招呼上所有孩子，叽里咕噜往镇里滑去。
孩子们扛着冰车，齐刷刷出现在国民学校的操场上。
海川见孩子们回来了，马上命令流子和花子，“快点让开路，让乡亲们回家！”
“慢！”熊本站长举起手，两个日本兵赶紧跑到门口，把枪对准大人们。
小泉咳嗽了一声，“通通站好！”
小泉环视着他的学生们，开始数人数。
熊本站长问：“你的学生都来了吗？”
小泉没有回答，又数了一遍才诧异地说：“大大的错了！多了一个……”
花子嘿嘿笑了起来。流子拉了他衣襟一下，“兄弟，这时候笑，你找挨骂啊？”
满山站出来，“多出来的是我。你想怎么样？”
小泉看了看满山，这孩子他不太熟悉。满山退学很早，小泉没有多少印象。
“你的，站到一边。”小泉清了清嗓子，“我问你们，是谁让你们罢课的？”
没有人回答。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罢课”是什么意思。
李小刀站出来问：“罢课，是什么意思？”
“逃课的意思。”小泉校长解释说。
熊本站长等不及了，挺了挺胸吼道：“谁让你们逃课的？不说出来，你们，还有你们的大人，通通冻死！”
李小刀犹豫了一下，站出来说：“是我。我不想背书了，就领他们去滑冰去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质问小泉：“谁让你把直子的信烧了的？说，你为啥把直子的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