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草人传奇(2)
又一天傍晚，满山在棺材铺门口等李小刀。李小刀磨磨蹭蹭，跑出来问满山什么事。李小刀这几天有点忙。他家的棺材铺这两天生意很好，单是杨木川大桥那边一次就来了两个订货。前一天晚上，两个日本兵巡逻，从桥上掉下去，摔断了脖子，死得不明不白。日本人要做两口棺材，李小刀爸爸就忙上了。棺材铺一来订货，李小刀要在家给爸爸帮忙的。
“跟我去看场好戏。”满山对李小刀说。
“哪里来的戏班子？”李小刀问。
“哪有戏班子？我今晚要整整日本兵。”满山说。
“你还能行吗？”李小刀歪着头，不相信满山的话了。
“你没兴趣看，我找别人去了。”满山转身要走。
“你等我一会儿……”李小刀一转身进了院子。他也想给满山一次雪耻的机会。
李小刀跑进棺材铺，跟爸爸撒谎去了。他满山家的猪丢了，要去帮忙找找。爸爸答应李小刀去帮忙。李小刀追上满山。
李小刀跟在满山身后问是什么样的“整法”。满山只管在前面走，就是不肯说出来。只是说，这事情等到天彻底黑了就有结果了。满山还是那副绝对自信的样子。其实，李小刀还是相信满山的手段的。
他俩蹲在铁道边上一片树桩里面。这里距离车站有一段距离，西面是灌水车站，东面是杨木川大桥。这里原来有一片茂密的榛子林。日本兵怕这里藏抗联，刚刚把树枝砍光，只剩下光秃秃的茬子。那片雪白的茬子齐刷刷直指天空，像一把把锋利的剑刃。一列火车开过去，几分钟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火车开到杨木川大桥了，那是大桥发出空洞的轰鸣。火车从面前开过去的时候，带过一阵狂风，李小刀禁不住抖了一下。
满山问李小刀：“你是怕了还是怎的？”
李小刀说：“我家是做棺材的，连鬼够不怕，还怕鬼的儿子--鬼子吗？”
过了一会儿，月亮从杨木川大桥后面爬上了，满山的“好戏”还没开始。李小刀急了，不管满山怎么劝都要回去。满山便不劝了，从一个树桩后面拿出一个草人。借着月光一看，这草人还端着一只长枪。李小刀来了兴致，也不问，只等着看满山怎么摆布这个草人。满山夹着草人，爬出去，把草人立在路基下面的过道上面，又爬回来。这条过道，是巡逻兵的必经之路。
“我俩离这里远点。”满山小声对李小刀说。
“听你的。”现在，李小刀激动得口干舌燥的，心砰砰乱跳。他还不知道这场戏怎么演，但一定是有看头的了。
两人慢慢向后挪动，离开那草人足足有一百步的地方，趴下不动了。
又等了一会儿，西边车站那边有手电闪了闪。日本兵马上开始巡逻了，好戏要开始了。很快，有四条黑影沿着路基下的过道朝这边走过来了。满山正激动着，肩膀被人按住了。满山马上从头凉到脚底。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呢？难道又要当俘虏了……扭头一看，是端午叔趴在他旁边。李小刀要喊，被端午叔捂住了嘴。
“你们来干什么？”端午叔压低声音问满山。
“你真有福。马上有好戏看……”满山指着前面的草人。
“你胡闹什么……要坏大事啦。赶紧离开这里！”端午很生气，又不敢声张，声音压抑着，听起来很可笑。
端午还要说什么，那四个黑影已经走近了。端午赶紧低下头，把满山和李小刀的头也按下来，不吭声了。
那个矮胖的日本兵最先发现了前面的草人。
“你的，什么的干活？”
四个日本兵同时卧倒。
对面的草人不理会他们，歪着头看月亮。
“抗联！”
啪啪！嗒嗒，嗒……几个日本兵把枪口瞄准草人，同时开火，枪声震得人耳根都麻了。满山睁开眼睛一看，枪弹穿过草人，划着无数亮痕向东飞去，要把月亮打坏了似的。这边枪声刚刚稀少，东边杨木川大桥那边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枪弹马上便从那边飞射过来。大桥那边枪一响，车站这边的枪声重新热闹起来。满山再找那个草人，早就打倒了，没影了。
“啊！”
“哎呀！”
有人中弹了，枪声却没有停歇的迹象。
杨木川大桥上的日本兵跟车站的日本兵打起来了。
端午示意满山和李小刀滚到一个坑里。一袋烟的功夫枪声才稀落下来。月亮幸亏升到了更高的地方，才是完好的，不然，早被枪弹打漏了。满山正歪着脑袋看月亮这，只听一声巨响：哄！地面抖了几下，连月亮都忽闪了一下。
端午说，“太好了！走，我们回去！今晚的事情跟谁都别讲，记住！”三个人趁乱，猫着腰离开了铁道。跑了一会儿，满山发现端午叔拐向了另外一条胡同，与另外两个人汇在一起，消失在月夜里。
满山找块平整的石板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李小刀趴在石板上，累得起不来了。
这时，整个灌水镇竟然是安静的，像睡着一样。其实镇子是醒着的，刚才的枪声把镇子闹醒了。枪声一停，镇子屏住呼吸，压抑着兴奋。外面，只有满山和李小刀不忌讳什么。他们头顶着月光，笑得前仰后合。对一个草人，日本兵竟然还使用了大炮，够抬举草人的。不然最后那一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从这个夜晚开始，李小刀崇拜满山。李小刀一个劲问满山是怎么想到这个绝招的。满山也不装神弄鬼，实话实说。他说他没想到杨木川大桥那边的日本兵也掺合进来。这比设想的热闹多了。
两人这样说着，李小刀对满山的崇拜又增加了几分。当晚李小刀就跟爸爸打保票了，等着明天日本人来做棺材吧，一笔大生意就要来了！
第二天，灌水镇流传的新闻比满山意料的还多。昨晚他干的事情就显得很小，小得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过，这部分很重要。
杨司令带着抗联把杨木川大桥给炸坏了。
据知情人讲，昨晚先是车站和大桥的日本兵发生了误会，打得很热闹，还死了三个日本兵。抗联趁乱炸了大桥，遗憾的是，炸药量少，没能炸断……
听着这些传闻，李小刀和满山才明白，那声巨大的爆炸是抗联在炸桥。
李小刀把满山拉到一边，小声对满山说，“你干得真漂亮！”
满山说：“功劳也有你的份。”
李小刀一听，高兴坏了，回家帮爸爸钉棺材去了。棺材铺刚刚又来生意了。海川来给办的，给昨晚打死的三个日本兵做的。李小刀爸爸一问尺寸，就知道三个日本兵里面有个矮小的。
那个矮胖的日本兵死了。打扫战场的时候，那个陀螺从他的衣兜里掉出来，滚到担架旁边。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小球子。它的主人被人抬走了，衣兜里空空的。它被一只皮靴踢着了，骨碌到一个马蹄坑里。几天后被镇子里一个男孩子发现，它才算有了一个新主人。
满山也想到了那枚陀螺。矮胖的日本兵一死，不能回家了，也就不能把陀螺带给儿子了。对那个日本孩子来说，爸爸死了，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他只知道爸爸死在了中国，肯定不知道爸爸还给他买了一个陀螺，那东西挺好玩。
他是个不错的爸爸，他要是老老实实呆在日本家里跟儿子玩陀螺，哪里会死呢？他能活挺大岁数，能活到给孙子买陀螺的岁数。满山想。
接下来有十多天，灌水车站没再来火车。日本人在连夜修桥。河野还活着，有时候他带着海川去崔家羊酒馆喝酒，愁眉苦脸的，也唱着哀伤的调子。两方的士兵误会，大桥被炸，他被长官打了二十多个嘴巴，把门牙都打松了，羊骨头啃得马马虎虎。
二十个嘴巴，其实是满山打的。可是谁能知道呢。除了李小刀知道，再就是端午叔了。在灌水镇的几个重要传奇里，满山都是被忽略的人物。火烧票房，没有满山。炸杨木川大桥，也不提满山。有一天，满山去杂货铺买盐，恰好看见老板在讲炸桥的事情，满山只听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
“还有别的人参加了呢，你不知道！”满山忍不住要插话了。
“是啊！不单是杨司令，抗联有很多人呢。”老板笑了，看都没看满山，继续讲。
“还有我！”满山实在受不了了，理直气壮地说。
满山这样一说，在场的乡亲都笑了，扭过头瞧着满山“对啊，上次火烧票房也是你干的嘛！”大家都用善意的眼神看着这个爱撒谎的小孩。
满山满脸通红，就像真的撒谎了一样，冲出了杂货铺。李小刀和端午叔都不在，让满山怎么办呢。满山只能逃离现场，免得再受那份侮辱。满山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的表情，那是对一个撒谎的孩子的宽厚。
“我满山不该受那个窝囊气！”满山这样告诉自己。
自从炸桥那天晚上，满山再没见到端午叔。端午叔失踪了。满山去问老奎爷。老奎爷告诉他：“你端午叔去奉天卖草药去了。”
端午在的时候，满山有点讨厌他，他总是捉弄满山。现在要是端午叔在场，给那些不知情的人们补充点重要内容，满山也就算英雄了。就算不能跟他杨司令相提并论，顺便提上几句也是好的啊。满山真有点想念端午叔了。
在满山的感觉里，端午叔有点神秘了。端午叔不像舅舅，是条好汉。
杨木川大桥的腰塌了，远远看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大蝈蝈。一群人白天黑夜围着它的伤口修修补补。
“它一完蛋，日本人的火车就趴窝了！”满山叉着腰，很豪迈的样子。
“那还用说。满山你说说，我的功劳有多大？”李小刀问。
“你尽看热闹了，功劳不太大。”
“我在场啊，怎么说也给你壮胆了。给我点功劳……给点。”
“那就给你一份吧。”
满山很慷慨地伸出小指头，算是给李小刀记的功劳。李小刀也不嫌它小，收下了这个“记录”。
满山和李小刀就蹲在大桥对面的山坡上。看日本兵们修桥，满山很有成就感。就为这个，他俩已经来过三回了，一来就呆上半晌。有时候一声不吭看着，有时候议论一番。
损一座桥，死三个日本兵，蝈蝈死得值了。
满山跟河野的帐，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