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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江南梅雨时

书籍名:《草镯子》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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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场暴雨比往年来得迟。之前几天,一直闷热,一直无抓无挠地透不过气,人有点没头苍蝇似的,心里憋着阴火,汗冒不出,火发不出,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其实,那是暴雨聚积的过程,是空气把地底下的水份吸上来,攒着,准备着猝不及防泼下去,把人间弄得狼狈不堪的过程。

  果然就狼狈不堪。瓢泼大雨下了两个时辰,梅香在堂屋里望着对面的屋顶,屋顶上万马奔腾一样,雨雾汹涌,流水也汹涌,屋檐扯起一道雪白的瀑布,那瀑布不是斯文地淌下来,是不要命地扑下来,准备着跟青砖地面一块儿粉身碎骨。天井里的积水眼看着起来了,眼看着漫上台阶,一点一点地接近廊沿了。老房子都不兴造阴沟,夏天雨一急,天井里总是要成汪洋。好在太爷当年造屋时想得周到,正房要比天井高出好几个台阶,雨再大,积水再高,漫进房间总是不可能。

  果然,水离廊沿口不到一寸时,雨恰到好处地停住,云层破开,太阳光金箭一样地射出来,一天井的浑水也不再往上升。

  梅香觉得梅雨时季的老天爷好奇怪,一时暴怒,一时大笑,像个没长性的小孩。

  雨停了,水却不能说退就退走,得有个半天时间,容它慢慢地消下去。

  这就难为了家里的三个小脚女人,她们没有办法趟水过天井。三个人困在堂屋里,守着一捆黄表纸,没完没了地给搓着纸捻子。剩下一个厨子老五叔,裤脚管卷到腿弯上,赤了一双大脚板,踩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来回走,恭侯着三个女人的差遣。

  “老五啊,再送壶茶过来!”

  “老五,你到我房里拿块汗巾子。”

  “哎,那什么……你把老太太房里的恭桶拎过来……”

  说最后一句话的是余妈。她也知道让男人拎只马桶不像话,说这话时气息虚虚的,细声细气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让她一个小脚娘子一摇一摆趟进这么深的水吧?跌伤了人是小事,弄翻了马桶,污了一天井的水,那是全家人遭殃。

  梅香蹲在宽宽的廊沿下,看着穿白色汗褂子的老五叔屏息静气地拎着一个红漆大马桶,一步一步地趟着水,从天井那头走过来。他伸长胳膊远离马桶的僵直的姿态,他绷紧面孔过于紧张的神情,加上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的古怪模样,把梅香逗得哈哈大笑。

  老五叔就恼羞,经过廊沿时,愤愤地说一句:“大小姐,当心笑豁了门牙!”

  梅香才不怕。门牙去年就掉过了,差不多已经长齐,今生都不会再掉了,这是娘说的。

  满世界都是水,哪儿都出不去,梅香要给自己找乐子。她先是用过年剪窗贴剩下的油光纸折纸船,折了一个大的,三个小的,凑足一个纸船队,依次放进水波中,拿手掌撩着水,驱赶船队前进。船儿们摇摇晃晃飘出一根竹竿儿那么远,不动了,开始在原地掉头,打转,你推我挤,然后慢慢地浸透水,同归于尽。

  梅香又从堂屋角落里揪出睡懒觉的黄黄,把它带到台阶边,拍着它的屁股,要求它勇敢地游过天井去。黄黄哀声哀气地嚎,毛竖起来,尾巴也竖起来,四条腿死命地扒住地,屁股往后赖,浑身都打颤。梅香不高兴地放开它,恼恨地骂:“胆小鬼!”

  黄黄一溜烟冲到窗台上,弓起身子,眼睛死盯着梅香,随时准备逃窜。

  好吧,都不跟她玩,她自己来吧。梅香把长裤脱了,鞋子蹬了,咚地跳下水,哗啦哗啦淌过天井,冲进余妈房间里,拖出来一只圆澡盆,小心翼翼坐进去。澡盆果真飘起来了,像一只小小的船儿一样,载着她悠悠荡荡。她大笑,俯下身子胡乱地划水。澡盆毫无方向地飘,一会儿撞到花坛上,一会儿撞到水缸上,一会儿又撞上天井里的石凳子。她兴奋的笑声把堂屋里的女人们引出来,三个人站在门口看。太跺脚:“哎哟,姑娘没个姑娘样!”娘威胁她:“下水着了凉,发烧咳嗽,娘可不管!”余妈两手一拍:“你把我澡盆弄脏了,我还怎么洗澡啊?”

  三个人嘴里恨着,脸上都在笑着,挤在门口不肯走。无聊的雨天,梅香的顽皮举止实在解了她们的闷。

  可惜,满满一天井的水,一夜过去就没了,好像地底下有一条巨大的龙,张着比天井还要大的嘴,呼啦地一下子,把水吸进了肚子里。

  水退了,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梅香一直盼着再来一场大暴雨,再让她有机会在汪洋中行一次船,但是雨知道了她的心思,开始跟她躲迷藏,下一阵,歇一阵,出一阵太阳,阴一阵天,家里到处湿漉漉的,红木的桌面都凝着一层水珠子,就是不再有大水漫起来。

  太和娘她们搓好的纸捻子,吸饱了空气中的水,成了一堆软面条,一抓就烂,点了火也吹不着,只好胡乱堆着,等太阳出来搬到天井里晒。太想抽烟,用洋火点烟丝,洋火也受潮了,硝纸擦破了都起不来火。太抱怨说,洋玩意儿都是样子货,真管用还是从前的打火石,下雨出太阳都不耽误事。

  虽说阴天居多,但是天闷热,人反而容易出大汗。出了汗的衣服不洗吧,一股难闻的汗酸味;洗了吧,三五天都晾不干,捂出来的沤溲味更难闻。余妈每回到屋檐下摸那些半干不湿的衣服,都要叽哩咕噜唠叨着,也不知道是怨人呢,还是怨天。

  天井沿墙脚的一圈,长满了青苔,绿得让人腻歪,而且溜滑溜滑,走路稍不留神,仰面就是一个大跤。娘怕滑倒,在鞋子上绑了两道细草绳。余妈干脆就找了一双厨子老五不要的旧草鞋,给自己做了双防滑鞋套。两个女人穿着怪模怪样的鞋子,在天井里小心翼翼走来走去,谁见了都要笑。

  蛇虫蚊蝇们都出来了,潮湿的院落是它们活动和繁衍的天堂。太的眼神不好,有一回傍晚她回屋,床脚盘着一条小花蛇,她以为是蚊香放得不是地方,伸手想挪走,指尖一碰,蚊香动起来了,散开,飕地不见了踪影。太煞白了脸,手捂着胸口,半天倒不过气。接下来一天,余妈早晨起床,脚伸进鞋子,鞋子里怎么粘叽叽滑溜溜的呀?拎起来对光一照,五六条肥嘟嘟的鼻涕虫聚在一块儿,把她的鞋子当窝了。余妈胆儿小,鞋子一扔,坐在床边没命地叫。厨子老五赶过去,帮她扯出了鞋子里的鼻涕虫,又在她房间四处撒一圈盐,余妈才心惊胆战地下了地。

  黄黄近来也无精打采得很,房顶是再也不去了,香喷喷的鱼汤拌饭,它勉强吃几口就走开,大多时间蜷在堂屋里睡觉。它的皮毛打结,暗淡无光,肚皮松松地拖在地上,仿佛腰里挂了一只瘪口袋。它也不再勤快地打理自己,脸是好久不洗了,眼屎干结着,鼻头发粘,胡子上粘着草屑。梅香伸手去摸它,它勉强睁眼,应付差事地呼噜两声,算是给了梅香面子。

  梅香认为黄黄是想它那些孩子想的。余妈很不屑地撇撇嘴:“都个把月了,畜牲有那么大记性啊?你当它是人呢?”

  余妈仔细观察了黄黄两天,判定它是肚里生了虫。猫肚里生虫,就跟人一样,吃不香睡不好,面黄肌瘦,打不起精神。梅香关心道:“它也会肚子疼?”余妈说:“会。你没见它躺着打滚吗?那是它疼得抽抽呢。”

  梅香决定给黄黄打虫。去年夏天她自己得了蛔虫症,动不动肚子疼得脸发白,余妈把她抱在怀里,替她揉肚子,越揉越疼得她杀猪样地嚎。后来说给街头专打蛔虫的万先生听,万先生大惊小怪:“哎呀,蛔虫在肚里,哪能揉呢?你一揉,蛔虫受了惊吓,四处游走,可不是越揉越疼?弄不好,游到心包包里,脑壳壳里,那是要人命的!”余妈一听,吓得一张脸白成了纸。万先生看看话说到火侯了,才卖给余妈一包打虫药。药丸拿回家,吃完一半,梅香拉出来四五条蛔虫,条条都有筷子那么长。喉咙里还呕出一条,淡黄色,两头尖,中间胖,绕着痰盂慢慢地游,让梅香自己都恶心死了。

  没吃完的半包打虫药,余妈一直收着。梅香催着她找出来,要喂给黄黄吃。余妈吓得一把抢过去,说哪能喂半包?喂上半丸就行了。余妈掰了半个药丸,碾碎,让梅香把黄黄抱住了,她掰开黄黄的嘴,抬手把药粉往它嗓子眼里一倒,顺便又灌下几口水。黄黄一边呛咳,一边呜咽,哀哀怨怨地落荒而逃,一直窜到花墙上,藏在一个砖洞里,拼命舔身上的水珠儿。

  梅香搬个凳子在天井坐着,一眼不眨地守着墙洞里的黄黄,等着看它拉出蛔虫。

  黄黄偏跟她赌着气,一直不下来。敲它的饭碗,骗它下来吃饭,它也坚决不理睬。

  梅香终于没有看到从黄黄肚里打出的虫子。

  不过,黄黄的精神倒是一天天地好了。到秋天,身上的毛整个换了一遍,又变得油光水滑。再不久,它开始坐卧不安,蠢蠢欲动,四处寻找它的第二任新郎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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