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牛渡
川生家住在四面环水的独脚圩上，进进出出非得绕过两公里外的拦水坝。这样，川生常常会对着家门前的一条三十来米宽的河流，以及河对岸影影绰绰的景物胡思乱想：要是河上架起一座桥，那有多好啊！要是自己能生出翅膀来，那有多方便啊！要是……
那年，川生绕道去河对岸的李村小学念书，尽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路上小跑步似的急赶，然而还是免不了迟到，迟到后就得灰溜溜地挨老师批评。
思来想去，川生的脑袋瓜里终于闪出一个念头：眼下天气渐暖，何不发挥一下去年夏天里学会的游泳本领？
早晨，川生走到家门前的河埠边，环顾四周无人时，迅速卸下书包，脱下衣裤鞋袜，“扑通”下到河里。然后，一手奋力划水，一手托起书包衣物，哗啦哗啦游向对岸。
对岸静悄悄的。
川生一跳一蹦地抖落身上的水滴。然后，走到附近的树丛边去穿衣裤。
这时，不知从哪里突兀冒出一个女孩尖嫩嫩的嗓音。
川生顿时手脚慌乱，把衣裤穿得上不对襟下不搭缝。
女孩背着泥糊糊的草筐子，从树丛里走出来，然后，闪着大眼睛直对着川生瞧，黑黝黝的脸上绽开天真而狡黠的笑靥。
“你怎么躲在这里偷看人？”川生气呼呼说。
“别冤枉人，我在自家的承包地里割牛草，碍你什么事啦？”女孩理直气壮地说。
川生瘪了，逃也似的朝着李村小学跑去。
2
第二天清早，川生又站在家门前的河埠边，准备游泳过河上学去。然而，当对岸那片树丛出现在他的眼帘时，他的衣裤欲脱又止，因为他担心会再次撞上那个讨厌的女孩。
“喂，别迟疑，快迟到了，我来帮你过河。”没想到，对岸又传来那个女孩尖嫩嫩的嗓音。
“说得轻巧，你怎么帮我？”川生板着脸说。
“我不骗你，喏，帮你过河的就是它。”女孩哧溜一闪，居然变戏法似的从树丛背后牵出一条又高又大的黑牯牛来。
“女孩要我牛渡？那太好了，我曾经骑着小叔看管的水牛试过牛渡，既方便又有趣。”川生惊喜又感恩地望着对岸的女孩。
“你骗人？”川生说。
“骗人是小狗。”女孩话音刚落，就风风火火地让黑牯下河游到川生那边。
川生脱下鞋袜，挽起裤管，勇敢地跨到了黑牯背上。接着，摆出俯卧撑似的架势，收腹昂首，双手撑住犄角，双脚踩住牛背……
“驾——”黑牯犹如一条乌亮亮的渡船，很温驯地驮着川生前行，哗啦啦的流水从川生的脚板边飞淌而过。
很快，川生来到了李村小学。只是让他大为惶惑：教室里怎么空无一人？川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嘿，今天他头一回是第一个到校的学生！
3
从此，女孩每天都会早早地背着牛草筐，牵着她家的黑牯来到河岸边，然后等待川生牛渡过河。
川生从心底里感激女孩！
一次，川生问女孩：“怎样报答你？”
女孩爽快地说：“只要你教我念书、写字、算数。”
川生频频点头。
于是，每天放学后，当金灿灿的夕阳照进河岸边的那片树丛时，清风里准会传出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而平展展的泥土上也会留下用枯树枝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样符号。
川生又问女孩：“你这么聪明，怎么不去上学？”
女孩闪着湿润润的黑眸子回答：“我老爸说，丫头念了书也是白搭！”
川生气愤地说：“你老爸是封建头脑，你应该跟他说理。”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微笑，然后指着正在树丛边吃草的黑牯说：“我说通老爸了，只是老爸向我提出一个条件，等到我把黑牯养肥了，就可以去上学。”
川生这才发现，黑牯虽然长得高大，但真的很瘦，难怪骑在它背上牛渡时它的脊梁骨架像砖块一般硌人。
川生默默地看着黑牯，为女孩心中的希望而高兴，但还是不放心，说：“你老爸说的‘养肥’是个什么标准？”
女孩走到黑牯身边，踮着脚，把两只合在一起的小手放在黑牯左侧屁股骨与肚腹之间的瘪窝处，说：“喏，看着，我老爸说，什么时候黑牯身上这两只手背深的瘪窝长平了，我就可以去上学了。”
川生想了想，又问：“你有本事把黑牯养肥吗？”
女孩拍了拍小胸膛，说：“没问题，我白天放着它，让它吃最嫩最肥的青草，晚上又把白天割得的牛草喂给它吃，还怕它不肥吗？”
川生睁大眼睛，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也可以帮你一起割牛草！”
4
一晃半个学期过去了。
那天是语文考试，川生正坐在教室里开始答题时，冷不防听到一个耳熟的喊声：“老师，能允许我参加考试吗？”
川生抬起头循声一看，竟是那个女孩来了。她的衣裤上沾着泥斑草浆，认真地站在教室门口，而她家的黑牯已经被她拴在了教室屋檐下的旗杆上。
“你不来念书，怎么可以参加考试？再说，让你考你也写不出来呢。”老师轻声说。
“老师，我会念书，会写字，还会算数，而且，我家黑牯身上的瘪窝只剩半只手背深了，我很快就会来学校读书的。”女孩转身指点着黑牯，一个劲儿地向老师解说道。
老师莫名，又拗不过她，最后竟然真的让她走进教室，坐在川生前边的一张空课桌上参加考试。
放学后，川生背着沿路顺便割得的一筐牛草，走到小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正在专心放牛的女孩：“今天学校里传开一个特大新闻。”
女孩勒住牛绳，好奇地问川生：“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大新闻？”
川生等了等，慢悠悠道：“有一个女孩，没上过一天学，竟然也来学校参加期中考试了。”
女孩知道自己上当了，一边举手打川生，一边抢过话头说：“这算什么新闻，我是让老师允许后才……”
“别急，新闻还在后头呢，”川生接着说，“这女孩真厉害，语文试卷考了前三名！”
女孩惊喜不已，连声问：“真的，是真的吗？”
川生说：“全是真的，老师说，希望你早点儿去上学，到那时，你准是班里的学习尖子！”
5
夏季到了，野外的青草一天天地丰茂起来，而黑牯身上的那处瘪窝也在一天天地长平。
一个夜雨过后的清晨，川生同往常一样来到家门前的河埠边准备牛渡。可是，眼前的情景让他心里很害怕：那条熟悉的河流仿佛宽了一倍，白茫茫的河水打着旋涡，气势汹汹地向东流去，而女孩在河对岸也第一次遇到了麻烦，无论她怎样厉声吆喝，黑牯颤抖着身子始终不肯下河。
眼看时间离上课越来越近，川生的心急得一阵胜过一阵。下河游水吧，在女孩面前不能脱衣裤，即便下到河里去游，也没有成功的把握；回头绕道走两公里外的拦水坝吧，那久违了的迟到现象又会重演。
“喂，你使劲赶呀！”川生捶胸顿足，第一次这样用命令的口气吼道。
“啪——”随着一声树条子抽打出的脆响，黑牯惊恐地冲到河里，然后，奋力朝着川生那边游。
当黑牯游到离河埠尚有米把远时，川生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害怕，纵身一跃，跳到了黑牯背上。
黑牯又像往日一样，驮着川生转身游去。
可是，河水实在太大太急，黑牯喘着粗气，时而无奈地让河水没过脊背，时而慌慌张张地背着方向乱游，简直成了一条失去橹桨而随波漂逐的小船。
川生拼命地撑住犄角，勒紧牛绳，任凭齐膝盖的河水一步步地向上袭来，直至浸过裤裆，浸过腰间，浸过胸口……
“黑牯！”女孩在岸上大声哭喊起来。
川生终于幸运地爬上了岸！可是黑牯却没有那么幸运……
直到中午，一帮大人才从下游处的河底把黑牯打捞上来。
悲痛与惶恐间，川生眼睁睁地看到：女孩那张沾满泪水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她老爸一巴掌！
6
其实，那是近三十年前的故事。
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川生从大城市坐着轿车衣锦归乡，下车走到小时候牛渡过河的地方一看，不禁连声感叹：变化真大啊，那条三十来米宽的河面上早已架起了漂亮的公路桥……
只是，川生深情凝眸时，看见一位面容沧桑的中年妇女正背着满满一筐青草，慢慢地走过记忆中的那片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