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事篇 (3)
晚上，围在方桌前，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桌上有一盏明亮的煤油灯，照着我的大字本、小字本、算术本……哎！有做不完的功课。宋妈也坐在桌子旁边，可不是在看我做功课呀！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她在缝衣服纽子，或者做鞋底。
我的功课做不出，就怪那盏灯不够亮，去捻高那个灯捻儿，宋妈马上喝住我，把我捻高的又捻低下来。她说：“你拉不出屎来，就怪茅坑不好！”她又说，灯捻得太高，就会冒出黑烟，很快的就把灯罩熏黑了，她是好不容易把灯罩擦亮的呀！我很生气，就说：“你不会上别的屋子做活儿去？有的是灯，干吗在这儿跟我挤！”宋妈说：“煤油不要花钱买吗？”我说：“又不要花你的钱！”宋妈说：“大小姐，就是因为不要花我的钱买，我才在这儿跟你挤呀！”
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懂得她的话的好意，只觉得她有时很讨厌，我们又离不开她。她好像是那几盏煤油灯的大队长。所以当我功课做累了，听见街上有卖花生、卖萝卜的过来，就对宋妈说：
“大队长，去给我买点儿花生吃吧！”
她并不恼怒我，立刻出去给我买，进屋时，鼻子尖都冻红了。
我一边吃着花生或者萝卜，一边写毛笔字。宋妈又问我说：
“你现在是在写字，还是在画蛇？”她又说：“像你这样儿，赶明儿怎么能当女校长？”
可是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灯捻儿给我捻高了一些。
她一直要守着我做完功课，才肯收拾起活计，把我送上床，把煤油灯捻得最低最低的，只有一点点暗黄色的灯光，照在屋子里。我就在这暗黄的小灯光里睡着了。
二
每年农历的七月十五日，是我最盼望的日子。
早在半个月以前，我就在惦记着这个日子了。我常常想，要做一盏最别致、最好看的莲花灯，点上蜡烛，照亮了一瓣瓣的莲花儿，然后，我提着我的莲花儿灯，走到街上去，跟许许多多别人的莲花灯比一比：但是每一次出去一比，我都觉得自己的不够好，别人的又大，花样又特别，灯又亮。也总是想着，明年一定要做一个最好的。
我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拉着宋妈的衣襟，因为她还抱着我的小弟弟。我们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下去，全是灯，照亮了满条街。提灯的人，都像我一样，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逛灯的人如果发现了好看的灯，就都围过来，喷啧地称赞。提了那盏灯的主人，就会很得意地停下来，让人参观。一盏又大又讲究的灯，总是有支架的，架在地上，主人就可以站在旁边休息了。我这盏小莲花灯可不行，总得手里提着它，提得手都酸了，也没有人欣赏。
虽然每年的七月十五日，我都没有做过什么出色的莲花灯，但是我还是年年高高兴兴地盼望，高高兴兴地提着灯在人群里挤，高高兴兴地度过又一个节日，因为每次宋妈都会对我说：“赶明年，咱们再做一个更好的。”
因此，每一年，我都盼望一个更好的明年。
许多个“明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不再点煤油灯，不再提莲花灯。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很甜蜜，但是没有消息的宋妈，却很使我怀念。想起宋妈，就会想起灯，她虽不认识字，却告诉我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三
去年我到美国旅行，在旧金山停留的时候，无意中我又得到一个灯的故事，它给我一个更新的做人做事的启示。
在交通发达的城市里，十字路口都装着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走，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是在行人车辆稀少的马路上，许多人就会马马虎虎，不管红灯绿灯，随便穿过马路，知道总不会有危险。我在旧金山所住的地方，是在一条很僻静的马路上。我每天总要过几次马路，最初是不管红灯绿灯哪个在亮，因为有时这条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还要红绿灯干吗呢？
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的一段经历。他说，有一天天已经暗了，街上的行人很少，当他快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红灯亮了，走在他前面的一个路人，停了下来。但是他却心想，现在既然没有车辆经过，走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当绿灯亮了，他们并肩过马路的时候，他就向这位陌生人随便讲笑话说：
“刚才又没有车子经过，你为什么不走过去呢？”谁知那位陌生客却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红绿灯说：
“我为了尊重这盏灯。”
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我看见红绿灯，都会想一遍这句话，是含了多么深刻的意义。
3哈哈哈
小朋友们！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题目叫做“哈哈哈”。你们也许会说，这一定是一个很好笑的故事，因为“哈哈哈”是笑的声音，是不是？但“哈哈哈”在我的故事里是一个人的外号。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哈哈哈”。因为他后来常常表演小丑的戏，人家每次看见他那怪样子，滑稽的表演，就要哈哈哈地笑起来，无论大人或是小孩子都喜欢看他的戏。大家都知道“哈哈哈”，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好，现在就让我从头儿讲起：
有一个在小学三年级读书的小朋友，名字叫做陈小洲，他今年八岁，在学校的功课、品行都是得甲等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因为他不但功课好，为人也很好，今年同学们已经选陈小洲做班长了。大家很听他的话。
陈小洲的爸爸陈芳洲——今年差不多四十岁的样子，在一家公司里做职员。小洲是大哥，他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的母亲因为孩子多，所以一天忙到晚，做饭、洗衣、照顾弟弟妹妹，因为他们都太小了。虽然这样，可是他们的家庭很快乐。到了晚上，爸爸就给小洲讲故事，讲的都是很可笑的故事。小洲就爱听爸爸讲故事，常常在梦里笑起来。他们过日子很节省，因为妈妈说，爸爸一个人赚钱要养活这一大家人，所以大家都要节省些。小洲穿的衣服都是爸爸的旧衣服改的，不过洗得很干净。小洲要看什么书，爸爸总是给他买来，爸爸常常说：“我无论怎么没钱，都要供给你们读书的。”
有一天，小洲放学回家，看见爸爸已经在家里了，他很奇怪地问：“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爸爸说：“今天我的头有点儿疼，所以早回来一会儿。”第二天，第三天，爸爸都在家里待着，他说是因为公司的经理看他从来不请假，这次头疼也许是太劳累了，所以特意让他多休息几天。可是到了晚上，爸爸又出去了，小洲很担心地问：“爸爸，既然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出去？”爸爸说：“我就是去找医生看看呀！”小洲说：“这样晚医生还看门诊吗？”爸爸说：“唔！唔！唔！对了，是我的一个医生朋友，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
过了几天，小洲的爸爸照常去上班，不过他的样子很不快乐，头发长得很长也不理发，胡子也常常忘记刮，小洲很替爸爸发愁。他常常对爸爸说：“爸爸，我看你从那次病过以后，一定还没有复原，为什么不要求经理再让你休息几天呢？”爸爸说：“唔，不可以的！这些日子公司太忙了，所以你看我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胡子也有好几天没刮了。”
有一天，小洲回来对妈妈说，他们的老师要求他们查字典了，每人要买一本字典。妈妈说：“我身边刚好没钱了，要等你爸爸回来再说。”等爸爸回来以后，妈妈和他在屋里说了几句话，随后递给爸爸一个小包袱。爸爸出来对小洲说：“小洲，你们老师叫你们每人买一本字典，是不是？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小洲说：“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小洲的爸爸说：“不要，我还要到别处弯一弯，你走不动这许多路的。”一小时以后，爸爸把字典买回来了，可是手里的包袱没有了。小洲说：“呀，爸爸，你把包袱丢在书店里了！”小洲的爸爸说：“唔，唔，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说到朋友家吗？就是送还他一件那天借穿回来的衣服。”小洲听了才放心，抱着字典去练习查生字。
后来，小洲看他的爸爸好像渐渐复原了，头发理得很整齐，脸上刮得很光亮。小洲说：“爸爸，你现在算是完全复原了！”
小洲的爸爸现在不但白天出去，晚上也常常很晚才回家。小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爸爸讲故事了，他常常几天都遇不到爸爸，因为爸爸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小洲上学去，爸爸却还没有起床。小洲很奇怪，问他的妈妈。妈妈说：“小洲，你不知道吗？你爸爸升做科长了，这样一来，对外的交际多，每天都有应酬，不能早回来。”小洲很高兴地说：“怪不得爸爸最近买了新皮鞋和新衣服，原来如此！”
有一天下雨，小洲回来看见爸爸在家里，他说：“爸爸，你今天没有应酬吗？”爸爸说：“是的。”小洲说：“那么，爸爸，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我好久没有听你讲故事了。”小洲的爸爸就给小洲讲了一个笑话。可是小洲听到一半就不叫爸爸讲了，他说：“爸爸，你的笑话是从‘哈哈哈’那里学来的吧？”小洲的爸爸吓了一跳，很惊奇地说：“你快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哈哈哈’？妈妈告诉你的吗？”小洲说：“爸爸，你干吗这么着急的样子？不是妈妈告诉我的，是我同学告诉我的。他们说最近有一个专表演滑稽的小丑，在城里很热闹的大街上表演，每天都围着许多人看，他们管他叫‘哈哈哈’。‘哈哈哈’每次表演完了以后，就捧着一个盘子向周围的人要钱，大家就把钱扔给他。他们说，‘哈哈哈’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也许是个乞丐出身吧。咦！爸爸，你头上怎么这么多的汗？”小洲的爸爸说：“我很不舒服，我要睡觉！”小洲很失望，他今天晚上又听不到爸爸的故事了。
过了几天，小洲可以有机会看见“哈哈哈”了。他的同学张明明过八岁生日，张明明的爸爸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家里很有钱，为了明明的生日，他请全班的同学都到家里去庆祝，并且说，他的爸爸已经答应请“哈哈哈”到家里来表演，给大家开心！小洲非常高兴，不过他回到家里，只对爸爸说明天有一个同学请他吃饭，他没有提起“哈哈哈”的事情，他记得上次提到“哈哈哈”，爸爸不高兴的样子，也许爸爸不喜欢街上的玩意儿，觉得下流也说不定。而且爸爸也说明天有个大经理请他吃饭和看戏，也许会回来晚。
第二天，张明明的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有同学、老师、同学的父母，大家都是来看“哈哈哈”的。吃过晚饭以后，大家到客厅里坐，因为“哈哈哈”就要出场表演了。果然，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丑儿，大家一看他的样子就哈哈地笑起来。“哈哈哈”把头发扎成几根直立的小辫儿，脸上搽了红粉、白粉。小洲起先一看也跟着大家笑起来，但是一听“哈哈哈”说话的声音，他心想：这个声音怎么像……像爸爸呢？他仔细一看，可不是吗，“哈哈哈”就是小洲的爸爸，他心里乱得很，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要倒下去。他旁边的同学见了说：“陈小洲，你不舒服吗？”“是的，我立刻要回家。”小洲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哭。妈妈说：“小洲，你哭什么？不舒服吗？还是有人欺侮你？”小洲摇摇头只是哭，他想到爸爸，想到那个“哈哈哈”的爸爸，每天站在街头上给人开心，然后伸出手来要钱，要来钱养活一家人吃饭，供给他上学，他更哭得伤心了。
过了一会儿，爸爸也跑回来了，他脸上的粉还没洗干净，他推门就抱起小洲说：“孩子，我欺骗了你，让你心里难过。你要知道，爸爸从那天说头痛没有上班，实际上是失业了，后来一直没有找到事情，咱们一家人又得吃饭，所以……所以……呜鸣呜……”小洲的爸爸也哭了。小洲使劲搂着爸爸，说：“爸爸，你都是为了我们，都是为了我们。”小洲和爸爸、妈妈，很伤心地哭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