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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鹅之舞(2)

书籍名:《漂来的狗儿》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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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马上想到狗儿变成一条蛇会是什么样子?是青蛇呢,还是花蛇?盘着不动呢,还是摇头甩尾爬来爬去?我觉得一个人要是真的能够变成一条蛇,那就太有趣了,那会比我看过的所有惊险故事都要来得好玩和刺激。

  燕子姐姐坐着吉普回家探亲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了县城。我到街上打酱油,山羊胡子的书摊老头儿拉着我问:“县中校长家那个姑娘,她真是跳脚尖儿舞的?跳过《白毛女》?”

  我自豪地点头:“当然是。”

  他急急忙忙翻出舞剧《白毛女》的小人书,指着前后两个不同的演员:“哪个是她?黑头发的喜儿,还是白头发的喜儿?”

  我知道实际上都不是,可是我不想说不是。我认为只要有机会,燕子姐姐不会比印到书上的任何一个演员差。我就假装不高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么笨,自己看不出来啊?”

  他两手捧着书,眼巴巴地看着我扬长而去。他肯定想借着燕子姐姐回来的机会把他的这本小人书多推销几回,我不给他确切回答,他就吹不起牛来,挺扫兴的。

  燕子姐姐也知道自己是城里很多人瞩目的中心,所以她总是在家里呆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走出门。有一次她脚上的皮鞋后跟坏了,要到鞋匠摊子上打个鞋掌,她叫上了我:“小爱,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她出门之前特意地装扮了一番:穿上小兔子的一身男式军装,头上找了一顶旧军帽扣着,脸上还戴了她妈妈的近视眼镜。这么一来,她显得特别滑稽,不像兵,不像知识分子,更不像工人农民。那副近视眼镜也使她很不舒服,她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不得不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拿我当她的拐棍。我一路上都在为她的古怪打扮而脸红,垂了眼皮不敢看人。燕子姐姐却不在乎,她东张西望,对我指点着一些小时候留下记忆的地方,有说有笑,兴致勃勃。我想这就是演员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她们习惯于生活在虚幻之中,随时都能够让自己适应不同的角色,并且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

  我们县中掌大权的人那时候不叫校长了,叫“革委会主任”。当时讲究由“工人阶级”来领导一切,所以县中的革委会肖主任是从县机械厂派过来做领导的,小兔子的爸爸勉强被革委会“结合”进去,做副主任,只管排课表这样一件事。

  肖主任这个人爱热闹,他没有多少文化,不懂抓教学,就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抓学校的宣传队。我们县中的宣传队当年还是很出名的,歌剧、舞剧、话剧全都排演过,那些歌舞小节目更不在话下,随时随地可以拉出像模像样的一台。每逢省里或者地区里来了人,县中宣传队总要来一台“文艺献演”。逢年过节,宣传队更是各家单位竞相争夺的对象。那时候没有电视,除了样板戏之外也没有什么电影可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是老百姓生活中一大盛事,演出前要扛板凳占位子,呼朋唤友携家带口;演出后再涌到后台看演员卸妆,指点着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谁的嗓门好谁的脸蛋俏,前前后后要激动好几天。

  肖主任找到小兔子爸爸说:“听讲你姑娘回来了?”

  小兔子爸爸客客气气:“她是休假,难得一次。哪天带她过来看你。”

  肖主任摆摆手:“不必不必,都是同事,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倒是有件正事想求你。”

  “你说。”小兔子爸爸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事,心里先有点发跳。

  肖主任笑眯眯地提了一个要求:请李燕同志帮县中宣传队排几个舞蹈。“至少至少也要排上一个,经典性的,好让我们宣传队到外面震它一震。”

  小兔子爸爸说:“宣传队的节目已经不错了。”

  肖主任谦虚地摆手:“不行不行,差得远。李燕同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要是有她来点拨一下,那肯定不一样,会更上一层楼。”

  小兔子爸爸是个很文明的人,不肯替女儿随便作主,就把问题带回家去。没想到燕子姐姐挺好说话,她说:“爸爸学校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

  当天晚上,得到我妈的批准,我跟着小妹和狗儿溜进县中礼堂,去看燕子姐姐排练节目。本来小妹不想叫上狗儿,从那天在丝瓜架下翻脸之后,她们两人一直还没有说过话。可是狗儿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得到消息,那天傍晚趁我帮着小妹在水码头上洗几条小鲫鱼的机会,磨磨蹭蹭凑过来,要想让我们晚上去县中的时候带上她。

  一开始小妹自然是不理她的。小妹冷着一张脸,背过身子刮鱼鳞,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狗儿这个人的存在。狗儿心里很尴尬,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示,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一个老白果树变精怪的故事。讲着讲着,小妹听入神了。她一入神,手里做事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加上鲫鱼刮鳞之后身上粘糊糊的,一个不小心,刮好鳞的鱼从手里滑出去,顺着石级哧溜溜地往下窜,眨眼溜进河水,不见了影子。

  小妹的脸色立刻发了白,呆呆地站起来,想哭又不敢哭。小妹很怕她妈妈林老师,如果四条鲫鱼少了一条,林老师回家会怎么责怪她,她不敢想。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小妹望着河水发愣的当儿,狗儿已经扑通一声连鞋带袜子跳进水中,弯下身子,前前后后地摸起来。她的衣服裤子一下子全都浸泡在水里,连头发都被溅起的水花打得湿透,整张脸孔滴滴嗒嗒地流着水,狼狈不堪。她淌着河水转前转后,张开的胳膊像雷达一样在水流中试探和寻找,那条半死不活侥幸逃脱的鱼到底被她摸到了手,抠住鱼腮拎上来,交还到小妹手中。

  小妹紧紧地抓住那条鱼,停了好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对狗儿说:“你快回家换衣服吧,吃过晚饭我们会叫你。”

  狗儿咧嘴笑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湿淋淋地回家去了。她心里是怎样一种胜利后的得意,我不知道。可是我看见小妹死咬住嘴唇,恨恨地盯住手里那条鱼。如果不是害怕林老师,我想她一定会把这条该死的鱼重新扔回河里去。

  肖主任那天启用了县中礼堂正经八百的大舞台,台上几盏演出灯打得雪亮,半里开外的地方都能看见。平常日子宣传队排练,礼堂是舍不得用的,太耗电。他还专门派了工友把守大门,不让闲杂人等入内,免得台上排节目,台下叽叽喳喳开喜鹊会,有干扰。他看见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地要进门,眼睛都快瞪起来了,说:“鼻子比苍蝇还要灵!什么好事都拉不下你们。”小妹振振有词:“燕子姐姐请我们来的。她要是跳热了,衣服脱下来了,谁给她看着?”肖主任用手指狗儿:“她是谁?”我灵机一动答:“我表姐。”肖主任无话可说,万般不情愿地吩咐工友:“算了算了,一帮小姑奶奶,我认她们狠。放她们进去吧。”

  狗儿窜进礼堂之后,一个劲地拍着胸口:“好险好险,要不是跟着你们,还真进不来。”

  小妹鼻子里哼一声,拉长了声调说:“要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跑进来,那还叫县中?”

  狗儿正在兴头上,没有计较小妹的话。

  我们穿过空荡荡的礼堂,直奔灯火辉煌的舞台。排演已经开始了,足有二十来个县中宣传队的女孩子被肖主任喝令站成了一排,目不转睛地盯住场地中间的燕子姐姐。那天她要教给她们的是一个经典民族舞:采茶扑蝶。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幕布拉开之前,后台先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清脆悠长的呼喊。而后大幕升起,灯光在布景上打出一片缓缓的山坡,山坡上遍布绿绿的茶园,红日高照,彩蝶翻飞。随着众多女孩子的快乐应答声,音乐起来了。音乐是欢快、明朗、节奏性很强、很能够让人呼应着动作起来的。出场的十几二十个采茶姑娘,一律穿民族式的红绸小袄,下面一条飘动的宽腿裤子,头上扎蓝花布的小头巾,腰间围蓝花布围裙,边唱边做出翩翩的采茶舞姿,从侧幕鱼贯而上。因为有灯光布景,台下的人看起来,姑娘们就像是从山坡和茶园间走出来的,非常有生活气息,非常的诗情画意。

  燕子姐姐先讲解关于这个舞蹈的大致构架,而后小声哼唱着舞蹈音乐。哼着哼着,她忍不住开始比划。她分开双腿摆出一个造型,然后将胳膊架起来,拇指、十指和中指捏成一撮,无名指和小指蝶翅般翘起,胳膊有节奏地摆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胳膊摆动的同时,肩、腰、胯、膝盖和脚腕,都呼应着摇晃,全身上下的线条如波浪如涟漪,婀娜曼妙,美不胜收。

  肖主任忍不住带头鼓掌。他对着痴呆呆的中学生们大声吆喝着:“看看啊,好好看看啊!看人家的腰身是怎么动的!你们跳的那些舞,那腰身也能叫腰身?那是木头!”

  女孩子们被他骂得瘟鸡一样,垂头耷脑,一声不吭。

  燕子姐姐抿嘴一笑,轻轻柔柔地说:“没关系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跳舞,她们还小,多练练就好了。”

  肖主任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哪怕能跳出你一半的意思呢,我也算没有白白操心了。”

  燕子姐姐就对女孩子们拍了拍手:“谁愿意上来做一个动作试试?哪怕就摆一个造型,摆给我看一看。”

  那些女孩子倾刻间红了脸,你捅捅我,我推推你,都害羞,都不肯走上去当一只出头的鸟。

  肖主任保镖一样地站在燕子姐姐身后,也拍着手帮忙吆喝。吆喝不成,他亲自上前去拉。拉一个出来,才转身呢,人就不见了。再拉一个,还是不等站稳就开溜。肖主任就觉得很没有面子,脸孔已经板了起来,嘴边的肌肉也绷了起来,眼看着将要有一场雷鸣电闪。

  我旁边的狗儿也帮着台上人着急,她甚至急得用手拍自己屁股:“上啊!上啊!管它好看不好看呢,先上去试一个啊!”

  小妹嫌恶她:“狗咬耗子啊?你管人家哪门子闲事呢。”

  狗儿就闭了嘴不再吱声,脚跟却是一踮一踮的,把劲儿压在心里。

  燕子姐姐终究是善解人意,知道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单个操练,便改了方式,指挥她们排成两队,一左一右把她围拢在当中,她做一个动作,让她们跟着学一个。先腿,再胳膊,左边动,右边动……“左!左!右!右!”她拍着手喊。

  我看着都累,所以想像燕子姐姐教得也累。我体会到舞蹈不是一件好学的事情,首先是要兴趣,再是要有灵气。两样具备一样,马马虎虎能学个四脚猫的样子。如果兴趣和灵气都没有,那真叫赶鸭子上架,苦不堪言。

  半小时之后,燕子姐姐叹一口气,颓然而止。她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家:“你们的眼睛呢?舞蹈演员的眼神很重要啊,要手到眼到,眼睛始终盯着手指转。舞蹈缺了眼神就像缺了灵魂,自己兴奋不起来,观众更不能兴奋。你们都看我的。”

  她即兴表演一段舞蹈,做了个示范。她的眼神如水波流转,如电火迸放,灵动极了。如果光看她的眼睛,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可是,轮到县中的学生模仿她时,怎么都觉得离题万里,不是一个意思。

  燕子姐姐气喘吁吁,细汗涔涔,手足无措地站在台口。看样子她感到了绝望。她只是一个好的演员,不是一个好的老师,不知道怎么使用煽动性的语言,启发性的动作,调动学员的状态,把这些天生缺乏舞蹈细胞的女孩子们教出相当的水平。

  大家都沉默下来。就连积极性最高的肖主任都感到了沮丧,躲到墙根点起一根烟,闷闷地抽着。烟雾从他头发间一缕一缕地升起,袅袅婷婷,摇摇曳曳,就像飘荡在他脸颊前的又一个会跳舞的小人。

  燕子姐姐这时候忽然看到了站在台下同样跟着发愣的我们。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她眉梢一挑,跳一个大步扑到台口,像一个诱人的女妖一样伸出双手,做出急切的手势:“要不然你们也上来试试?啊?我看你们的眼神,知道你们是喜欢舞蹈的,说不定你们还有天份,上来试试吧,好不好?”她不由分说地点了名字:“小妹!”

  小妹“呀”地一声,哧溜闪到了我的身后,额头抵在我背上,死活不肯露出脑袋。

  燕子姐姐的目光哀求般地落到我身上:“小爱?”

  我满红胀红,心跳得像擂鼓,因为小妹在后面顶住我的背,又无路可躲,只好把头摇成了一个拨郎鼓:“不行不行,燕子姐姐我不会跳舞,我肯定不行!”

  燕子姐姐的目光暗淡下来,身子软软地站着,挺落寞挺无趣的样子。

  “燕子姐姐,让我来试一盘,行吗?”狗儿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大声地说了这句话。

  燕子姐姐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拿我们来做实验的兴趣了,所以她看了看狗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你要是愿意,就试试吧。”

  狗儿得到鼓励,甚至等不及绕到台侧从木梯走上去,就那么两手扒住台口,肩膀一耸,胳膊一撑,猴子攀树一样蹴到了台上。狗儿在这方面有的是才能。

  狗儿上台之后,毫不客气成了舞台的主人。她一直走到侧幕背后,而后维妙维肖学着燕子姐姐的步伐,一边做出采茶的动作,一边舞到了台中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摆出造型之后,开始重复刚才大家所学的动作,前前后后上下左右,手到眼到,非常投入。她的胳膊和腿都有些僵硬,各部位的配合也不那么和谐,但是她的优点是大方,做好做坏都不在乎,所以动作撒得开来,一招一式干脆利索。偶尔弄错了节拍,跳出一个同手同脚的可笑姿态时,她也并不害羞慌乱,抬头冲燕子姐姐笑笑,凝一凝神,接着再来。

  她跳完之后,燕子姐姐惊呼一声:“我的天哪,你居然把所有的动作都记住了!”

  狗儿呲牙一笑:“燕子姐姐,我喜欢像你这样跳舞。”

  小妹这时候在我身边嘀咕一声:“她可真是敢说啊。”

  燕子姐姐不说她跳得好,也不说她不好,只是一个劲地鼓励她:“你有这样的好学精神,只要坚持下去,将来会比我跳得更好。”她又转头对县中宣传队的女孩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吗?学舞蹈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关键是你们爱不爱这样一门艺术,如果爱,你们都可以像这个小妹妹一样,瞬间进入到忘我的境界,把自己的天份完全发挥出来。”

  燕子姐姐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仔细去听,我当时只注意了狗儿的神情,她半张着嘴巴,无比虔诚地跟在燕子姐姐身后,陀螺一样地转来转去,认真得可笑,也笨拙得可笑。

  不管怎么说吧,狗儿总算是用她的无畏和热情替燕子姐姐解了一个围,否则,在那样集体冷场的情况下,燕子姐姐多少是有一些尴尬的。

  出于这个原因,燕子姐姐临别的时候特地送给狗儿一张剧照,竟然就是那张美仑美奂的《天鹅之舞》!翻过照片,背后还写了一句话:像天鹅一样翱翔。

  燕子姐姐从十二岁开始学习舞蹈,她肯定没有像我一样每天被大人逼着练毛笔字,所以她写在照片背后的字迹歪歪爬爬,完全是一个小学生的字体。小妹为了打击狗儿的一腔兴奋,故意说了一句:“字写得不怎么样嘛。”

  狗儿不需要反驳什么,她只反问了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她给你写字了吗?”

  小妹就绷起脸,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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