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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漂来的狗儿(2)

书籍名:《漂来的狗儿》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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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这些小玩意儿需要玻璃丝,玻璃丝要花钱买,挺贵,一分钱只能买到一尺,还是最普通的那种。特殊粗细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带花纹的,要付双倍价钱。狗儿没钱买玻璃丝,就借我的存货用,然后在学校里兜售她的作品,卖出去的钱再买回更多玻璃丝。到整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居然发了一笔小财,口袋里有了几张一块钱的票子。

  我们院子里有个老头儿,是林小妹的爷爷,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经耷拉得像门帘,嘴巴瘪成一条线,满脸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张脸活像梅雨天闷了太久、长满霉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他腿脚不灵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南墙根下晒着太阳过去的。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却改不了一个臭毛病:对年轻女孩子特别感兴趣。用小妹哥哥的话说:院子里飞过一只麻雀,老头儿都能看出来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儿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缩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朝我们看,看着看着招手让狗儿过去。

  “你来,你来。”他嚅着没牙的嘴巴,喉咙里丝丝作响,眼皮下面有两道贼亮亮的光。

  狗儿那时候满头大汗,头发湿滤滤地粘在脑门上,脸颊红得像西红柿,嘴巴里呼呼地喷热气,一心一意要顺利跳完这一盘,赢了我和小妹。她对林家老头的态度很不耐烦,斜着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老头儿一点不生气,笑嘻嘻地招着手:“姑娘你过来,我有一句好话要对你说。”

  狗儿的好奇心上来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暂时踢到一边去,用食指刮掉脑门上的汗,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墙根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毫不怜惜地欺负着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头子也怪,任狗儿百般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笑得更有趣,连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颚啊,舌头啊这些零碎玩意儿都露出来了。

  “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他热切地指点狗儿。

  狗儿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手。

  林家老头一把抓住那只手,抖抖索索地举到眼面前。老头子的手瘦长干枯,青筋毕露,手指弯曲着,活像瘦鸡爪。狗儿的手却是白得透明,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红圆润,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陈年泥巴,那手就活脱脱是电影里资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头捧住狗儿的手,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地震惊和激动,低着头,睁大着眼睛,手心手背翻来复去地看,瘪瘪的嘴巴都跟着哆嗦起来:“看看这双手啊,玉葱儿一样的手啊,美人胎子才配有这样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满清时候,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他摇头咂嘴,叹惋不已。

  狗儿皱起眉头,懵懵懂懂问:“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头子满脸肃敬地答:“贵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后了。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百鸟群里的凤凰,百花丛中的牡丹,万千女人当中的极品!”

  老头子这么一解释,我们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们就感到惊讶,想不出来这样的好运怎么会落到狗儿头上。狗儿从老头手里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摊着,满脸好奇地看,还举起来,迎着阳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阳光中变成一种透明的嫩红,像蒸熟的金华火腿片的那种颜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细,而且柔软,手背绷直的时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翘得厉害,成一个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个比方,有点像芭蕾舞演员往后踢腿时候的优美身姿。

  我和小妹赶快低头看自己的手。跟狗儿相比,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头短,指尖圆得像一颗和尚脑袋,手背有浅浅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微微地弯曲着,怎么努力都不能够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个昂起来的蛇头。我们互相对视,沮丧地发现,原来人和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同的,仅仅是一双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这么多的差别!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玩跳房子。狗儿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离开我们回家的时候,头一次没有撒开脚丫子奔跑,而是踮着脚尖,挟着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个大家闺秀。

  狗儿第二天再到我们院子里来,从上到下完全地换了一个装束,神态也显得忸怩。比如说吧,从前她的头发很少会梳理整齐,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头发结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头顶上乱糟糟地篷着,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沤溲味。有段时间甚至还生了头虱,有事没事就见她两只胳膊举着,使劲抓头,抓出嚓嚓的声音,让人听着齿缝发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饭桌边,就这么抓着抓着,一只灰白色的头虱居然被她抓掉下来,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耸试图逃窜。我妈眼疾手快,一指头摁上去,啪地一声轻响,弄死了那个小东西。以我妈的心思,当时就想下禁绝令,禁止她到我家里来,以免把头虱传播开。后来终于没开口,是因为我妈不敢。那时候瞧不起贫穷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当作罪状来批判的。而头虱正是贫穷的标志之一。我妈最终的办法是为狗儿询医问药,找到了民间治头虱的偏方,按住狗儿的头,在她杀猪般地鬼叫声中,把她一头乱发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满头的药,总算把那些小东西统统杀灭。那以后不久,狗儿的头发又开始疯长,正合了古诗中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妈拿那些味道浓烈、盘缠板结的“烦恼丝”毫无办法。所以,那天当狗儿站在我们面前,顶着一头洗过的清亮亮黑乌乌的头发,发辫编得整整齐齐,辫梢处系着空心玻璃丝的蝴蝶结,发丝下飘出若有若无的香皂味的时候,可以想像出来我们有多么惊奇。

  还有更叫人惊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儿的脸同样用香皂认真洗过,连耳朵后面长年的污垢都消失无踪,一张脸白得发亮,比菜场上浸在水里的豆腐还要娇嫩。我们都没有想到狗儿原来是这么一个皮肤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画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红,是那种很俗气的朱红,我估计她是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边边染的。嘴唇之外,脸颊和眼皮也是红色。脸颊的红没有晕开,像两团滚圆的红膏药。眼皮上的红却是污糟糟的,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态和春意。还有她的玉葱儿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圆润的粉红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觉得不够醒目,又用红纸包着上了一层颜色。于是那双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十根指头朝外扎撒着,走路的时候手臂都不敢动,像木偶人。

  我妈正坐在桌边缝一颗钮扣,猛抬头,看见狗儿这副鬼里鬼气的样子,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她的脑子里一定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要把从前的那个邋遢丫头和眼面前的这个妖精般的女孩联系起来。而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脸上的线条慢慢绷紧,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镜。以我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她将要发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们长篇大论地教训一通的时候,总记得先把她的眼镜安置牢固。

  我妈言语简洁地问狗儿:“从哪儿学来的?”

  狗儿嘻嘻哈哈:“电影里啊,画片儿上啊。”

  “你去,拿面镜子给她。”我妈扭头吩咐我。

  我赶快跑到门口,摘下挂在洗脸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圆镜子,递到狗儿手上。

  狗儿一点儿没有察觉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险,手臂伸直,把镜子举起来,在脸上东照西照,嘻嘻地笑着,满意到了陶醉的样子。

  我妈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声大喝:“像个妓女!”

  狗儿没有听清,或者说她没有听懂,她垂下拿镜子的手,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呀?”

  我蹭到她身后,小声回答:“我妈说你像妓女。”

  狗儿越发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着我妈的脸色,感觉自己对这个名词也是似懂非懂。我就笼统而含糊地告诉狗儿:“反正,是那种不好的女人吧?”

  狗儿盘根究底:“怎么个不好?”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专门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

  狗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会被人吐唾沫,捆绑殴打,脖子上挂一双破鞋游街,还要像瘟疫病人一样被大家隔离。狗儿再无知,这种事情还是懂得的,所以她当时的神色非常愤怒,嘴巴紧闭着,眼睛斜斜地看着我妈,眼睛里聚着一团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我妈倒是一点不在乎狗儿的反应。也许她当了多年老师,习惯了把我们都当作她的学生对待,习惯了教育和训导。我妈扬一扬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儿:“回去,把你脸上手上的脏东西擦了。”

  狗儿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赌气把手里的镜子扔到脸盆里。好在脸盆盛了水,镜子是飘着沉下去的,否则准会摔成碎片。

  我从来没有见到狗儿敢对我妈耍这种态度。还有她眼睛里那种怨毒的神气,也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我心里怦怦地跳着,依稀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劲,我妈肯定在无意中种下了一点仇恨。我妈这个人,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时不时地总是会得罪一些人,起码是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

  傍晚,我借着到水码头刷洗鞋子的机会,溜到狗儿家,看看她的反应。

  豁嘴婶婶在沿河的一块狭长菜地里点蚕点种。菜地是刚翻过的,土块碾得跟玉米粉一样地碎,还上了粪肥,随风飘散开淡淡的酸臭味。豁嘴婶婶腰间扎着一方蓝花布围裙,裙子的下角掖上去,打了一个结,里面兜着蚕豆种。她吃力地弯着腰,右手的小铁锹把泥土挖开一个洞,左手就伸到围裙里,抓出三两粒蚕豆,灌进洞中,再用铁锹把土盖上,顺便拍紧。她的那双手像老树根那样粗糙,指甲都磨得秃了,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来喘气的时候,豁嘴巴都张得老大,成一个黑乎乎的洞,好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往肺里吸进更多的氧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可怜豁嘴婶婶了。我对她如此艰辛地劳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儿懒懒散散地,斜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养母种地。她嘴巴里吮着一根萝卜干,小口小口地嚼着,嚼出一股很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她的脸和手倒是洗过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原来她还是接受了我妈的批评。我发现狗儿把自己收拾整齐以后的确很好看,她的皮肤白嫩,眉眼细长如画,鼻梁端端正正,薄嘴唇透着淡淡的哀怨,加上一个尖俏的下巴,很像画书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说:“别生气了,我妈肯定是为你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是贵妃娘娘的命吗?”

  “别相信那个老封建的话。”我提醒她,“皇帝老早就打倒了,现在是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根本不可能有贵妃娘娘。”

  “但是人的命总是不能够变的,对不对?说不定我爷爷和老爷爷的辈上就是个贵人呢?”

  我想了想,比较委婉地说:“幸亏你做了豁嘴婶婶的女儿。要是你真有个贵人爷爷,你就是黑五类了,是地主资本家的兔崽子了,连红小兵都当不上。”

  她抬头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种蚕豆的豁嘴婶婶,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斩钉截铁回答了几个字:“我宁可当兔崽子。”

  我当时心里很惊奇。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出身是极其光荣的,我自己做梦都想改变我的血统和出身。可是狗儿居然对这样的光荣不屑一顾!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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