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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含羞草(4)

书籍名:《碧玉蝈蝈》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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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那个悔呀,悔得肠子都要打结了。

  早知道如此,那小媳妇就是个天仙样的人儿,就是蜜糖做成的人儿,他也不该去碰的呀!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怎么就昏头昏脑落进了这个温柔陷阱的呢?思来想去,又惊又怕,他开始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叫着荷花女的名字:“荷花女啊!你在哪儿啊?过来救救我呀!你听到没有?我是你的货郎大哥啊!”再说荷花女那天在屋里一心一意地织绸,织得忘记了时间,一天下来饭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一口。

  傍晚,她坐在织机上怎么都不自在,耳朵里热烘烘的,隐隐听到货郎的声音在哭,还在喊她。

  她心里一惊,赶快停下织机,侧耳细听,又掐着指头细细一算。

  荷花女到底不是凡人,掐算之下,她的目光已经穿越时空,往脑子里回送出一幕货郎困在山洞里哀哀痛哭的窘境,也叠放出了他和那个小媳妇缠绵亲热的一切过程。

  毫无疑问,那山洞是个妖洞,洞里漂亮的小媳妇是个妖精。

  妖魔世界和人间世界的历法不同,地面上一日,洞中起码三天。

  这么说来,货郎和那个妖精做成夫妻已经是三天三夜了。

  好家伙,三天三夜中他自顾欢乐,一点没有惦记家中的妻子,临到快死了才想起求她相救。

  荷花女知道了这些,心里又生气又难过,真想让货郎在那洞里饿死闷死算了,这种负心的男人还救他干什么?荷花女拍一拍衣服上沾着的丝絮,起身到灶间给自己做饭。

  做到一半,看着灶膛里冒出来的红红的火苗,一时间发了愣,想起她和货郎曾经有过的那些相亲相爱、情深意绵的日子,眼泪就落下来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不管货郎他如何轻薄负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不去搭救一把吧?货郎有错,可是错不至死。

  想到这里,荷花女叹了一口气,饭也不做了,熄灭了灶膛里的火,拍拍衣服上的灰,起身出门。

  她走得很快,脚步如飞,提气跃上附近一座山峰,站在山头举目四顾,立刻看明白妖洞所处的方位。

  她想起身飞过去,摸摸身上,醒悟到荷花骨朵没有了,只好改飞为走。

  所好她的行走不似常人,意念到了,走也能赶得上飞。

  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过了几道山岭,找到了山腰里那个黑漆漆的洞口。

  货郎骑过来的那匹野马还没有走呢,还在山腰里走来走去的啃草皮呢,见了荷花女,抬起脑袋,“咴咴”地一叫。

  荷花女这才发现洞口被妖精用一块巨大的山石堵死了,那石块大得一百个壮汉都抬不起来。

  荷花女走近去敲一敲石块,觉得弄走它有点费事,干脆不理会它,抬脚直接奔上山顶。

  她在山顶测出了垂直到达山洞的一处地点,从手指上拔下那枚须臾不离身边的银白色顶针,轻轻地放在山石上。

  说也奇怪,顶针放着的地方,从山顶到山洞突然开出了一个笔直的井口。

  不见半点火星,也听不到丝毫炸响,那山石就像被什么药物熔化了一样,乖顺得叫人难以置信。

  荷花女从衣服上抽了一根丝,变成一根粗粗的丝绳,抓着绳子顺那眼深井往下溜,一直溜到山底,才到达货郎被困的山洞。

  这时候,因为洞门紧闭,洞中的空气越来越薄,货郎已经脸色青紫,昏迷了过去。

  荷花女摸索着找到他,胳膊一揽,把他背在身上,拉着那根丝绳,又顺直溜溜的井筒子攀升到山顶。

  出了井口,荷花女把货郎平放在山石上,解开他脖颈间的扣子,用衣襟往他的鼻子里不住地扇进空气。

  那枚银白色的顶针,荷花女随手又套在手指上,圆圆的井眼也随之消失。

  山顶上的空气清新甜美,被风儿带着,缓缓地灌进货郎的肺腑,他打一个喷嚏之后,眼睛一睁,醒过来啦。

  货郎睁眼的瞬间,看见了荷花女那张焦急和担忧的面容,以及脸上的憔悴和辛苦。

  货郎马上想起了几天中发生的一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站起来一头撞死在山石上算了。

  货郎抓住荷花女的手,嗫嚅地说:“原谅我,我真是个瞎了眼睛的人……”荷花女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问他:“说一句实话,你这么容易就成了那个妖精的猎物,是被她身上的什么迷惑?”货郎不敢抬头,想了一想,面红耳赤地回答:“她长得实在好看……”荷花女闻言怔了半天,委屈地落下泪来:“货郎,你这个负心的人,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离开荷花庄之前,身上带出来两样宝贝,一件是这枚顶针,这是一把开山的钥匙,我用了它才把你从山洞中救了出来;另一件是那枝荷花骨朵,它不但能让我自由飞行,而且保我百邪不侵,最要紧的是能使我永远漂亮和年轻。

  我是顾惜你,怕你出门在外被野物伤了身,才把它交到你手上。

  我没了荷花骨朵就如同没了魂,就会一天比一天地老,一天比一天地没有了水色和灵气。

  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因此而嫌弃我……”荷花女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阴风,刹那间日头暗淡无光,山谷里飞沙走石,虎吼狼嚎。

  荷花女警觉地抬眼四望,知道是那个媚惑人的妖精又回来了,连忙收住话头,一把拉起货郎,拔腿就往山下奔去。

  论起来,荷花女和妖媳妇的力量应该是差不多的,从前荷花女有她的宝物在手,可以不惧怕任何的妖魔鬼怪,可是如今形势不同,荷花骨朵到了妖精手上,妖清的法力就更胜一筹,荷花女要想战胜她,只有把她引到山洼里自己栽桑铺绸开垦出来的家园,用朗朗正气把对方的妖气化解。

  荷花女打算好了之后,就拉着货郎脚不沾地地奔走。

  她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背上生出一对翅膀,脚上生出两个风火轮子,再或者货郎忽然变小,变轻,变成个草扎的人儿,纸糊的人儿,好让她轻轻巧巧地带上他奔出险境。

  可是,又哪儿成呢?货郎的身子实际上越来越重,他已经喘气不匀,完全挂在了荷花女的胳膊上,由她托着他、扯着他走。

  也难怪,货郎毕竟是凡人肉胎,体力比不得成仙得道的人。

  荷花女疾走不成,妖精却是举着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可以说是身轻如燕,进退自如。

  这样,一个慢,一个快,妖精很快追上了荷花女和货郎,她身上那股阴恻恻的带香气的旋风已经吹到了荷花女的脖子后面,甚至荷花女感觉到货郎沉沉的身体正在逐渐被对方吸引着过去,她需要用更大的力量才能拉紧自己的丈夫。

  但是妖精毕竟气息不正,虽然有荷花骨朵在手,心里对荷花女还是存有一份恐惧和敬畏的。

  她不敢走得离荷花女太近,只能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一边柔声媚气地呼喊着货郎:“货郎货郎,我的情哥哥,我的亲亲的人,心肝尖尖上的人,你怎么就走得这么快,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呢?”荷花女急忙抓紧了货郎的手,心切切地叮嘱他:“千万不能听她的话,不能回头啊,一回头你就没有命了!”妖精不依不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货郎:“亲亲的人啊,俊俊的人啊,想一想我们俩在山洞里过的日子多么好,心贴心,肉贴肉,快乐赛神仙!你再细想想我的美貌,想想我的温柔,想想我身上的香味和嘴巴里的甜味,你就一丝一毫都不留恋吗?你的荷花女能像我这么让你销魂吗?”货郎想到山洞里明亮如昼的灯光,粉红温软的床铺,金杯玉盏交错晃眼,小媳妇雪白的皮肤和媚死人的笑声像粘糖一样粘在身上,心里就熬煎得不行。

  他真想再一次回到洞中重温旧梦,想得心中痒痛,如同猫爪子在挠抓一样。

  荷花女察觉出他的心思恍惚,再一次提醒他:“蒙上你的耳朵,不要去听她的话。

  记住,你要是一回头,我就再也不能救回你了!”妖精在货郎身后吟唤出娇喘吁吁的声音:“情哥哥啊,我已经走不动了,我追你追得脸儿都青了,肚肠子都打结了,你怎么就不肯心疼心疼我呢?你不肯心疼我也罢了,你回头看一看我都不成吗?”货郎心里有无数个小人分成两拨在争斗,一方要他走,一方要他回。

  他迟疑不决地想:我不跟她走,我就最后看她一眼,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这么想着,他转身把头回了过去。

  刹那间,只听见“呜”的一声风响,货郎的身子像一根鸡毛一样被妖精吸过去了,荷花女急急回身想抓,哪里还能够抓得住呢?她眼睁睁地看着货郎飞快地粘到了妖精身上,妖精一手搂紧了他,一手在地上抓起一条金环蛇,迈腿骑上去,咯咯地浪笑着,荷花骨朵往前一指,风一样扑向山洞去了。

  荷花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无限悲哀,眼睛里流出红颜色的血泪来:“货郎大哥,不是我不救你啊,你生性如此,我就是搭上性命也无能为力。

  唉,想不到你我的缘分就断在一个妖精的手上,幸福是如此短暂!”不多几日,妖精在洞里玩够了货郎,吸尽了他的精血,杀心一起,干脆连他的皮肉都吃干净了,只遗下他的骨头和身上穿的衣服,团巴团巴扔在了山洞口。

  荷花女得知这个结果,特意翻山越岭过去,拣回这些遗骨遗物,含泪焚上一炷香,在她的屋后挖一个坑埋了。

  做坟的时候,荷花女想起货郎初见她时痴痴的目光,那么快乐又那么招魂的笛声,忍不住大哭一场,眼泪把坟头都濡湿了。

  从此荷花女气定神闲,心无二用,白天漫山遍野地养蚕栽桑,晚上点着油灯默默织绸。

  几年过去后,荒僻深山里的穷山恶水变了模样:碧绿的桑林一望无际,清澈的湖水映着蓝天白云,牛羊在林间啃着油汪汪的绿草,飞鸟和游鱼水上水下嬉闹腾跃。

  再几年之后,深山里开始有了人家,金灿灿的茅屋盖起来了,五谷庄稼种起来了,鸡鸭牲畜养起来了,集镇市场也热闹起来了,人笑,狗叫,孩子闹,好一番飞扬富足的生活气象。

  荷花女依旧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她的小屋里做活,一心只想着把大地上的这幅图画修整得更加漂亮和完美。

  有一天,她劳作之余,沿着屋边慢慢地散步,忽然发现货郎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株柔弱的小草,茎儿细细的,叶儿狭狭的,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

  荷花女心里一疼,走过去想为它培点土,手指才触到叶尖上,小草浑身都哆嗦起来,簌簌地摇动着,所有的叶片都在那一时间羞愧地合拢,茎儿也怯怯地低下了头。

  荷花女愣在那里,怜惜万分地想:货郎啊,这是你吗?是你的魂儿在做忏悔吗?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个一直在河边钓鱼的白胡子老汉追踪一条脱钩的鱼儿到了深山里,偶尔走进了荷花女的家。

  老汉和荷花女原本就是相识的近邻,一见之下,认出了对方,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时候荷花女已经是一个垂垂的老妇,眼花了,背驼了,头发也白了,憔悴的脸上皱纹密布,干涩无光。

  她把这些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白胡子老汉。

  老汉敬爱荷花女,为她的遭遇深感不平,又为自己当初的撮合大呼后悔,一怒之下抬脚出门,找到山洞里的妖精,一番恶斗,从她手里把荷花骨朵夺了回来。

  荷花女流着眼泪谢了老汉,把花骨朵儿插在了斑白的发根上。

  只一天一夜的功夫,她的白发转黑,皮肤转嫩,皱纹消失,眼睛里有了水灵,嘴唇上现了红润。

  走到屋后水塘边低头照一照:荷花女又是从前那个娇羞美丽的姑娘了。

  为了惩戒世人,白胡子老汉从货郎坟头上捋下了那株小草的种子,装在衣袋里带出深山,撒在他的足迹走过的地方。

  第二年开春以后,靠山的树林里,靠海的平原上,向阳的坡地间和背阴的山洼处,到处都长出了这种柔柔弱弱的小花草。

  后来连皇帝的宫廷里和富人家的花园里都蔓生出了小草的身姿。

  人们想,这么有灵性的草,总要给它起个合适的名字吧,就叫它“含羞草”。

  一直到今天,含羞草还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茬又一茬地生长繁衍着呢。

  它的体型依然瘦弱,茎儿细细的,叶儿狭狭的,一副瑟瑟缩缩、羞羞怯怯的小模样。

  只要有人用指尖轻轻地碰触它,哪怕是用气儿重重地呵着它,它的叶片就羞愧地合拢了,脑袋也懊悔地低下去了。

  它是在用自己的姿态告诉世上的小伙子:别学它的样,别做它曾经做过的事,否则你就会一辈子见不得人,抬不了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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