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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饕餮娘子+饕餮娘子之岁寒记》    作者:道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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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渡头,严楚雇辆骡车,说往鸭子塘,我和少爷又饿又累,上了车里便不自觉互相依靠着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轮磕到地面的石块颠颠簸簸,我迷糊间睁眼问:“严楚,还有多少路程才到?”严楚与赶车的都坐在车外,听到我喊就探头回来道:“还有一段,你和少爷只管睡就是。”

  我掀开一点窗帘看外面,浓荫的绿树和山石的缓坡,有些像是进山的情景,我因对严楚信任,也就没疑心,乐得继续睡了。

  哪知到我觉得异样再醒来之时,全身已被严严实实捆着绳索,身边的二少爷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也被绑一块白布,所以出声不得。就看见撩起的门帘子伸进两个不认得的男人来看:“老哥放心,都捆结实了,车里放点迷香他俩就睡个三不知,我们花二十两买来也值。”

  另一个道:“嗯,这货好得很,少爷和丫鬟,嘿!这丫鬟就当扬州瘦马的卖上价……”

  我又惊又疑,与旁边的二少爷对视一眼,他睁大着双眼也十分惊惶,我们竟然被严楚卖了?我用力扭动身子想挣扎,那两人见我们醒了,二话不说,就把帘子再度放下,然后开一条缝伸进来一根竹管,轻轻吹进一股烟,我和二少爷本已没吃没喝,体力耗尽,这一下又恍惚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只知道车一直在走,车轮时常磕在石头上,颠得车里晃晃悠悠。这些人一整日也不给我们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车子才终于停下,一个男的就掀起车帘,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着刀子进来在我们面前晃一晃:“现在给你们松绑,就乖乖地下车来,咱也让你们喝水吃点东西,咱丑话先说,要想逃,爷这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和二少爷只得一径点头,他便给我们松了绳子,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又没怎么吃喝,再加上捆绑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爷连路也几乎走不了了,还是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车来,四周围山风摇摆着林树,才知道这是在不知离江都多远的山里。车子停在一家矮小简陋的小客栈门前,一个杂役出来接了骡子的缰绳牵到旁边马厩去,两个男人领着我们一边进店一边就喊:“三娘子!三娘子!还不快出来接爷爷?”

  “哎!来了!”随着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答应,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蓝印花衣裳,裹着同样一色包头的女子来:“哟!是王周、王正你们哥儿俩呀?我道这几日不见,又到哪儿发了财来?”——我错愕在那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这不是……桃三娘?三少爷极小声地问我:“她怎么在这儿?”我摇摇头,且不做声。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认得我们一样,只是一直跟那两个男人十分熟捻地说笑。

  那两人就道:“你在这条道上这些年还不知道,能走路上你这店里吃饭的,发得了什么财,顶多伤天害理发点损阴德的小财罢了。我们两兄弟是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温两口你这上好的老黄酒来润润。”

  桃三娘便喊:“乌大,烫酒!”店里没有旁的客人,她便引着落座:“你们今天有口福,乌大早上刚打回一头山猪,菜都是现成的。”说罢就转身到里面去,这两个人还在调笑:“是宰山猪还是宰哪个路过倒霉的肉吧?”

  不一时,那个叫乌大的我也不认得的跑堂端来酒,那两人自己喝酒,让我和二少爷自倒了凉茶喝,桃三娘就陆续从里面端了一盆酱煮烂猪头,那长截的野葱叶子还杵在猪鼻子里,一碟卷猪头肉吃的薄饼,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咸菜干,几碗有点焦糊不干不稀的水饭。那两人就喝着酒拿饼卷猪头肉吃开了,只叫我和二少爷一人拿水饭就咸菜吃,我们俩一日一夜没有吃喝了,现在迷香的药力渐渐下去,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各自都稀里哗啦吃了一碗。

  过一会儿,这个不认得我们的桃三娘转身再端出一碟子黄澄澄的干麦饼子:“这干饼吸油,你们拿它蘸那猪头的油汤吃,味道也好。”

  那两人就依言吃着,又连连夸好,我不经意间,就扫见对面桌子底下,慢腾腾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起初看不真切,待那东西爬出来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乌龟,再细看去,龟壳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过去双手抱起乌龟:“小武!你怎么来了?”

  二少爷也凑近来看:“这不是你养的那只乌龟么?”乌龟伸长脖子,一对绿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张嘴打个大呵欠。这时王周、王正两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干什么呢?”

  我被他们一吼,吓得全身一震,他们其中一个就骂骂咧咧起身想过来抓我,哪知才迈出一步,一句话没说完,嗓子里就发不出声音,只“嚯嚯”地出气。他伸手摸喉咙正疑惑,我看着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开,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扑去,一时四肢着地衣服撑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脸皮就显出深褐色,骇得他们俩自己左右看,碰翻面前身边好几张桌椅,最后仰天发出一声驴叫——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爷面前生生变成了两头驴!

  我和二少爷相对惊得嘴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冷不防肩膀被轻轻一搭:“月儿。”我回过头,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三、三娘?”这情景犹如在梦里,原来她还是认得我的,我一头扑进她怀中,也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言语,半晌才拉我过来二少爷身边重新坐下,那个门外接应的杂役闷不作声过来把驴子牵走,不认识的乌大把地上推倒的饭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来一张干净桌子,新泡上一壶茶。我和二少爷看着眼前,仍说不出半个字来,桃三娘则一如往常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很快就端出山斑鸠炒酱瓜、坛酸笋蒸肉、豆豉炸小鱼、碎腌菜豆腐汤等几样汤菜和绿豆米饭,然后招呼我俩道:“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重拿起碗筷吃起来,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可吃到一半时,二少爷却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在此地?那两人说你在这儿开店几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扑哧”一笑,过来给我们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开门做生意,有什么真真假假?江都也罢,这里也罢,欢香馆也不过是幻象,没有真假。少爷是有慧性的人,这样一个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转身进后院,只听锅碗盆勺一顿响,很快又端出一盘热菜:“来,山里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好招待的,不过你们再尝尝我这个菜。”

  “什么菜?”我和二少爷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这个叫九回肠。”桃三娘说着放下盘,只见里面是油汪汪的红汤,泡着大约一、二尺长的猪肠,迂回地弯成大到小的圈,没有完全切断,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细的肠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苏、姜、葱、椒、蒜等配酱一起,油爆一下五颜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陈杂,连日来一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九回肠……”二少爷用筷子夹起一端,原来那肠子看着是连的,但拿筷子夹时才知是早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吃进嘴里,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夹了一块,嚼在嘴里又辛辣又香脆,是从来没吃过的猪肠做法。

  吃完饭,我把乌龟放在桌上爬,但怎么引逗,它也不变化,桃三娘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来:“这里几件干净衣服,都是你们在家时常穿的,还有些碎银杂物,我也带了来,到后面你们洗过澡就换上吧,今晚在这里将就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且正好添了那两匹畜生,你们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听桃三娘说赶路,就害怕:“三娘,我们、我们能去哪儿?我爹和我娘还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们眼下只可往南边去,北方战火连天,江南亦是涂炭,江都不日将有一场人间浩劫,你们千万切记不可再走回头路,即便回去也是无益,只有死路一条。”

  “往南……”我看着桌面上缓缓爬走的乌龟:“小武也说过这话。”乌龟的眼皮半合,一副将要打瞌睡的样子,慢慢缩回壳内。

  桃三娘笑道:“月儿,三娘今天为你践行这顿饭,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后一程。你们两个人,其实注定了今生该有一段姻缘,也是前尘往时种下的因,必须偿还的夙愿;只需记住,从此往南走,不拘几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间繁华的去处停留,只找个山水闲适的境界,男耕女织转眼几十年便过,不也是乐事?”

  这话我几乎当自己听错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爷,他紧拧眉头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着对他道:“人生一世,说时漫长,其实过眼皆非。前尘故旧多少事也因为那碗孟婆茶便忘却了,只知今生阴差阳错便聚了头,不论是埋怨命运捉弄,还是个好坏安排,若没有因,又哪里有果?唉,少爷,您说不是么?”

  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儿。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碎散银块、红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的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后记

  从小,就听得祖母说过不少她儿时在家乡,以及与祖父年少时的一大段经历,有不少竟似比说书讲古的还要好听,但仔细想来都是祖母瞎编给我们的故事居多吧!她与祖父两人说话间,确都是吴侬的白话,与南边这里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样;祖母也极擅烹调,做的饭菜不管再简单,口味都十分讲究,火候刀工也样样精细。

  据说,他俩原是大户人家里少爷和丫鬟这样的主仆,那年满人清兵追杀南明皇帝到江南,围困屠洗扬州城之前,预先得到仙人指点,于是带着极少数不多的家当盘缠,各骑着一头驴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难下到岭南的,直走到这临海的最南边渔村,因为祖父是个读书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尘旧念,因此才决定在此长久地安驻下来。

  祖母一声为人宽容慈爱,勤勉节俭,只是有一个痴处,她从家乡带来一只乌龟,一直养到自己老死,并坚持跟我们说,这乌龟也是帮助过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够变成个与我们年岁相仿,十岁左右的男孩,且调皮霸道比我们甚,曾经把一条水桶粗、数丈长的大黑蛇抽筋而死,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我们自然不信,无意中又看见祖母在平素无人之时就爱唤那乌龟“小武”,把它当个人似的说话,我们都觉得祖母是老痴糊涂了,于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这乌龟胡乱吊起来撕扯摆弄,几乎不曾玩死,一时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们小孩子一般,最后连祖父也拿棍打了我们一顿才罢。

  不过,在祖母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神奇的人物,是个开饭馆又很会做饭的厨娘,她做的饭菜,我们每当听祖母历数一遍,就会止不住地流口水;她的饭店叫欢香馆,就开在祖母家的巷子口对面,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但祖母儿时经历的那些离奇怪事,却十有八九都从她那里产生。据祖母说,她其实是装成普通人模样隐藏在人间的一位非常厉害的神仙,是什么神仙,祖母也说不准,只记得大约是她和祖父离开家乡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里为祖父过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到庙里做功德,请了那位厨娘做三百个莲花素饼送来,当时祖母年纪小,又喜欢黏人,便跟着她后面在庙里略闲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门的一段梯级时,前面正与山门牌楼顶角的鱼身龙头像相对,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那厨娘看着龙头像一怔,龙头像便忽然开口说话了:“三妹,在人间几纪,停留此地,可是为应个劫数?”厨娘笑道:“原来是螭吻二哥,倒不为应个劫数,只是如是观个。”如此说完,那鱼身龙头又恢复如常,祖母一瞬间觉是自己的错觉,再看那位厨娘,她一贯笑吟如常,祖母问她刚才跟谁在说话,她就笑说是她二哥,可为什么叫那咬殿脊的鱼龙做二哥,她却装不在意听地岔过去了,祖母不知个所以然也就丢下不计。到了许久以后,偶然跟祖父两人无意间说起此事,祖父想起书中记载有吞殿脊为好的是龙子,这厨娘唤它做二哥,难不成它是个龙神的化身?只是书中记载的龙子众多,随年代深远偏差纰漏,出入也难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龙子,数千年前原为上古大国的钟鼎彝器所刻至尊庄严的纹像,却因为朝代更迭,人心改变,渐渐沦落低下成为贪婪凶兽。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说人间劫数为何?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神祗眼中莫如弹指一挥间,只是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也不过多经历着曲折磨难吧!若如此妄断之下,再仔细琢磨思之,确不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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