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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饕餮娘子+饕餮娘子之岁寒记》    作者:道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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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奶奶责问道:“不是都锁好了门的?怎么会进老鼠?白日里你们个个还说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这到了却又来说老鼠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解释说确实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么又凭空冒出比原来还多的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这边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儿常唱的那支歌:“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

  她是引发鼠患的妖怪么?她和她的娘,对这个人间天道究竟心怀了多大的怨气呀?她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一个变做狰狞滴血的抢儿怪鸟,另一个如瘟神疫鬼一般,现则灾祸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远吃不饱、吃不够饿鬼……饿鬼?我猛地脑子里像被敲了一记,是想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想起的人,或者说,是披着人形外皮的饿鬼——春阳!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惨绝人寰的噩梦,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便负着前世深重的罪孽,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结果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后一个……而春阳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灭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间的自相残杀后,宁愿到人间做个以色事人的卑微娈童,获得人间富贵的烟火血食去供养自己的鬼母与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饿鬼孩子,又多像极了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老鼠。

  子儿,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么?孩子吃不到娘亲口喂的米饭,也许永远也吃不饱……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将这首歌哼了出来,这歌里也深深藏着子儿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亲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罢……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儿巷应该未被鬼车鸟的恶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八、奈何包

  自旧年底到新年开春,江都这地方,雨师不按了日夜时辰下雨,风伯也没了轻飙清籁,不是摧花就是拔木,这样三九寒天里,人都快熬不过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里城外、方圆好几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涨到二两八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主食,没能好好在库里过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粮商思忖囤货抬价,于是城南城北,关门歇业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雨惊蛰的时节,农家下了旱苗,不曾想一场严霜又把禾苗冻得稀烂,一幕长天每日下,都是没有云气、没有阳气,阴不阴、霾不霾的,晦暗得对面瞧不见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这样情景时疾时缓,一直持续到立夏前,才算收敛了些,可凶荒却已经酿成,大户人家有余粮现钱的还好度日,小门小户就真是没得饱饭吃了,一冬里路边三不五时就饿死个把人,那侥幸没饿死的,有的靠吃老鼠过日,更有惨烈的,据说还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烂草回来,磨成粉末调糊糊吃罢了。

  来年春发,鼠患过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渐渐就生出瘟疫。我虽在严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关于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是听说不少的,加上看到严家里这些下人们的言行,一个个都变得离奇侮慢顽梗起来,有一次我到厨房做菜,就见李嫂炒好几个菜以后,跟那几个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盘子里拣肉挑菜吃着,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杂役事项的唐妈也这样,老爷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饼、蒸汤面什么的,她来传话时就让李嫂她们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厨房围坐吃完一气,唐妈几个能主事的,还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东西做梯己。恰巧开年大少奶奶小产卧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发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妈的侄子那几个为首,开始成群结伙地欺上瞒下,今日搬两袋米、明日搬两袋面,私自在外面卖了换他们自个儿的酒钱。

  韩奶奶时看不惯的,可经常数落他们多了,也没个用处,反倒招人记恨。那次火灾烧了整条街的屋子,他们家也没逃过厄运,只是还好人没受伤,他家的韩大哥比较醒睡,听到异常响动就起来了,把韩奶奶、玉灵和英儿全救出来,只是屋子烧没了,现在临时租了一处屋子在附近住着,家境虽然困难很多,但韩奶奶仍然每天恪尽职守地进来照顾二少爷的生活起居。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一日是文殊菩萨诞,天气难得晴朗了些,吹几丝小风,凉爽又透出日阳。

  大少奶奶圣体康健过来,就想起到庙里拜佛许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过来问二少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过因为近来流年不好灾荒不断,既是许愿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厨房多做些干粮包点,待会儿好去舍予外面那些逃荒闹灾的穷人乞丐。二少爷听说也有了兴致,一口答应了,还叫我也去厨房帮忙做事。

  厨房里李嫂和专做面食的吴嫂果然在忙着和面,旁边熬好一锅热腾腾的豆沙待凉,要包豆沙包的。见我来了就给了我一提篮子黄芽白菜和两大方猪肉让我剁馅,这倒是简单的事,我先将猪肉洗净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盐和适量白糖、黄酒、少许葱姜末,用手搅拌好后,再把几棵黄芽菜去坏叶、老根,再切碎剁细,用盐略拌后挤出菜水,与肉馅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吴嫂把面发好了放在那儿酵醒,待我的菜肉馅做好以后,她们就来动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说:“这个菜肉馅的包子和红豆包,待会儿是要发给那些外边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还要吃点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艺好么?去另做来。”

  我知道她俩是懒得动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子里有几样糖冬瓜、甜桔饼、红绿蜜饯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这几样拿出来切碎,芝麻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拌入白糖活匀做成果馅,但这样果馅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感会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黏米粉两样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包口束成拧花状,烧起素油滚锅炸至金黄,放油纸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面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萨,那咸包点也不放肉吧?我记得桃三娘曾做过一道胡桃馒头,就是把馒头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盐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气就能沁入面里,蒸出来小巧玲珑,也别有滋味。

  再有现成的冬菇和木耳、笋丁、梅干菜,我剁了个素杂馅儿,稍多拌入一点油酱,将剩下的面全包了这种素馅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说的法子,必须在生坯包子入笼蒸时用最大的旺火,约半刻钟左右,笼盖要严实,里面热气充足了,包子才更能发得透,馅把包子裂破头,外观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当,我解了围裙回到这边院子,韩奶奶已经把出门的什物准备好,我洗了把脸拿上东西就随二少爷出到门口,两辆骡车早已在那儿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辆骡车,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也在,我与她有近一年未见了,她的模样看来比从前黑瘦不少,拉着二少爷和我高兴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声,便过来跟我们坐同一辆车。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问二少爷最近身体好些?前些时候惠赠师太给开的药有没有吃?看的什么书?……我无意中掀开窗帘往外看,路边竟有不少衣不覆体的乞丐,或老或少,个个萎黄干瘪,都已奄奄的模样只剩下不多一口气了,严家的一行车马粼粼走过,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让丫鬟出来叫停了车,然后吩咐手下把带的一些包点分给这些人,我也想下车去,玉叶拉住我道:“待会儿庙前街那边还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够分。”

  二少爷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叹一口气,玉叶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头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脱成、住、坏、空的轮转,那天道生死沦亡都有定数,何况斯人?你又何必过于介怀?”

  二少爷默不作声,于是我们闷了一路。

  ※※※

  金钟寺的庙前街,在过去每当有法会集日的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熙攘喧嚣的景象,卖艺或搭小戏的笙笛钹锣样样响声,炒货杂食的摊子色色俱全,可现如今,不过只隔了这一年左右的光阴,就处处显示出颓丧败气的样子来。

  一家卖点红供馍和香火的小店门口,围了半圈人在哪儿看店主打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还咬着一大口面,许是被打得一口气难上来,已经翻开白眼了,另一个跪着讨饶,那店主踢着小乞丐自己却哭了,说这做馍的面还是借钱买的,要都发善心给你们吃了,那我家大小几口人不也得要饭去?

  再走过去些,紧挨着金钟寺院墙北边,有一处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关圣庙,庙前由两棵百年大槐树,树下一条石拱桥,桥头有碑但字迹模糊不清,又有两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难辨,桥下则是一汪深水,终年浑不见底、寒气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萨诞日,庙里的僧侣都会拿出寺里蒸的馒头包点往水里投,做个小小的祈祝行愿的仪式;于是渐渐江都的人们也学着和尚的样子,在庙会或年节时,把些龟、鱼带到这里放生,或又拿些包点年糕扎上红绳到这桥上往水里投,据说许愿的甚得灵验,因此便传播开来。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户起头,秉持着富贵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馅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过闲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尝了可发些品评,也为赞那强梁不轻贫贱的风气,可谓深表江都人之淳庞质朴的淑景,便长而久之形成了一大习性惯例。

  可后不知又过了几时,每年却开始有些想不开的寡妇鳏夫,去往那桥下跳了轻生的,都是觉得这也算个离佛门较近的尘世难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渐渐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桥唤作奈何桥。

  看车子快要经过奈何桥的时候,玉叶拉开车帘朝那槐树底下张望:“无行师父今儿果然也在,小琥你看,这位师父可真如大迦叶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诵经回向众生,附近寺庙的师父都赞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请他到庙里住他统不去,天冷时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时能看见身上竟咝咝地冒着热气呢。”

  我和二少爷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枯瘦行脚僧正端坐在那儿,手捻着佛珠半寐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大迦叶尊者?”

  玉叶诵一声佛号,才道:“大迦叶尊者乃佛陀在世时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习苦行第一,乞食不择贫贵、餐风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门里艰苦修行的法幢榜样。”

  “哦?”我听着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领着我们在金钟寺的大雄宝殿烧香许过愿,就回到寺门口去,让下人们拿一大笼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给聚集在寺门外的穷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笼则拿去奈何桥扔下潭中许愿。

  时近正午,天却有点阴沉,大少奶奶让二少爷先往关圣庙那边走着慢慢逛,等她这边散完了就过去。我拿着食盒和雨伞随在二少爷后面一路往奈何桥走着,想起不知道娘今天会不会带着弟弟来进香。常年在庙前街卖各种干菜的乡下老汉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卖通草花的还在,玉叶觑见还说起原来没出家剃头之前,她和玉灵两人常在一处,闲时就学着做过通草花,玉灵这人话不多手却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头上绝不比珠花、绢花逊色。

  二少爷听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门的人,为何还记着过去的闺房小女儿模样?”

  玉叶看着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当年了。”

  我们一行三人说着话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过来,一头撞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被撞一踉跄,那小乞丐也倒退几步,玉叶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爷:“小琥,当心!”

  那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几个,气哼哼地朝二少爷吼了一句:“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要继续跑走,玉叶指着他不平道:“唉!是你低头走路撞了人,竟还说是别人的不是。”

  二少爷摇摇头:“先走走吧。”

  那小乞丐一听更加来劲地大声嚷道:“个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个淫尼没羞没臊!嘿!你们快看!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

  玉叶气得脸刷地红了,我赶紧拦在玉叶和二少爷之间:“你少胡说!这位是澄衣庵的小师父,这位是我们家少爷。”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双手揣着坏骂骂咧咧低头继续走,不曾想没几步他又撞在一个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跄,抬头正想骂,看清那人的脸却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声:“师父。”

  我们都诧异,原来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叶说的那位无行僧。只见他手捻一串黑旧得发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对小乞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乞丐回头蹙眉看了几眼二少爷,咬着下嘴唇,仍回头跟那僧人摇头说了几句什么,那僧人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宽慰他什么,我觉得很奇怪,问玉叶:“他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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