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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饕餮娘子+饕餮娘子之岁寒记》    作者:道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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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还不断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满院子都是麻油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再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那炭炉上的猪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头望了一眼银鱼,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我无意间却觑见桃三娘的脸上,她神情有些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急忙问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沾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盛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儿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咽着喉咙哑声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着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会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

  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玉莲她娘亲么?”

  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约莫觉着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碗来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自己却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并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息一声:“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作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啊,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启程赶路的,中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么?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莲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业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盆祭以为其母超生,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时,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

  这晚上,数不清的河灯在小秦淮水面上飘飘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来,特有那大户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还用纸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禅杖的佛子目连一般,巡视沿岸,顺河而去。

  我和玉莲把两个瓜灯小心翼翼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侧掉了,又忙用双手扶着,随着水流轻轻推去,玉莲只是不说话,许是在想爹吧?我从衣袋里拿出临行前桃三娘给的莲花豆,拈出一颗放嘴里“咯嘣嘣”嚼着,这时旁边放完灯要走的几个人说道:“庙那边戏锣敲得真热闹,快去看吧?这会子只能爬墙上看了。”

  看那几人急忙走了,我觑了觑玉莲,其实我心里很想去看戏,但玉莲又最怕让戏班的人看见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衣纸,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么?”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么?”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那酒楼里都是有钱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么?”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住,我连忙拉她:“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这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发抖一样,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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