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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灵会议

书籍名:《骨魂》    作者:荆洚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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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进教堂里,很快地拿了一块小黑板和粉笔出来,约翰不是简单地能读懂汉字,如果汉语有级别的话,估计他考个专业八级也没问题——连我写“子曰无衣”,这洋鬼子都能马上用广东话接上:“与子同袍。”

  我们就席地坐在教堂外面,开始了交流。我得承认,人是需要沟通的,我和这洋鬼子在教堂门口聊了三天两夜,我很开心,不为什么,就因为可以和人聊天。大胡子醒过来以后,也偶尔过来聊上两句,但显然他很怕我。

  但今天我不想和约翰聊天了,因为和他聊了那个邪恶的美女对我说的话以后,他居然深思之后告诉我:“我的朋友,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想,你大约现在,仍没有听觉,还没有嗅觉,你的视力应该也很低。”

  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你说你会嚎叫?我想不太可能,因为你都没有发声系统,你怎么可能发声?就算是核爆以后很多定律改变,也不可能变得这么荒唐啊。不过,也许你长啸一声试试?毕竟没有皮肉的头骨可以长出乌黑发亮的头发,的确也是极度荒唐的事了。”

  我极为愤怒地仰天长啸,然后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他却笑了起来说:“这就对了,你尽管能抽烟,但你仍发不了声。”说着他从身上拿出一个极老式的卡带录音机,递给我,我按下录音键,又试着嚎叫了一声,放出来,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朋友,你用的是一种类似脑电波的能力,按你说的,你还尝过自己的眼泪,是咸的,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你已有了嗅觉?再说你有没有感觉你的嗅觉和视觉的能力很难分清?就是通常你闻到什么味道,你不用看也可以知道发出味道的东西在哪里。”

  我愣住了,尽管不愿相信,但我知道,也许他说的,最接近事实。

  但这让我颓然,我躺在教堂的门口,一动也不想动,他来和我聊天,我也不想理会他,我脑子里天人交战,不停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还是人吗?我还是人吗?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用一种类似脑电波的能力代替五识,也许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但对于只有一个骨架子的我,就很有意义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这一天,约翰在我身边说:“嘿,朋友,它似乎是来找你的。它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大胡子过去它就跑了,然后没人赶它,它又回来了,一直就望着你噢。”

  我直起身子,远远的,有一具腐尸。

  本来心情就差的我,爬起来捉起那支双管猎枪,准备把它结果了,免得惹来苍蝇。

  但走近了,我发现,它居然向我举着一个东西,一个背包,那个强大的邪恶的美女到来的那个晚上,我来不及带上的背包。

  我走了过去,它把背包递给我,出奇的是这背包显然没有被打开过,而且除了旧一点,它基本还算干净。我很惊讶,要知道这一路我见过许多破烂的汽车,除了一些是被核爆毁损的,有不少明显是车里人用暴力破坏的。腐尸向来是缺乏智慧的,要从一辆汽车里出来,都会把整辆车弄得完全废掉,我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家伙会带着我完整的背包来找我?

  但背包就在我手里,它一瘸一拐向西方走了几步,转过头来望着我,见我没有动,它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比划着,嗬嗬地表示一个意思:走。它居然是有事来找我?一具腐尸,有事来找我?

  我对走过来翻开圣经的约翰摇了摇头,在小黑板上写下:我要走了,很神奇,没有智力的腐尸,居然会要我跟它走,腐尸不都应该是弱视嘛,它怎么可能这么远远地望见我在教堂门口?

  约翰摇了摇头,笑道:“不,它不可能见到你,记得我的推测么?我想他是感应到你的磁场了。”我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二十世纪臭名昭著的伪气功师的名字,明显,他知道这个人。他愤怒挥动拳高呼,用广东粗口连珠咒骂我,然后说:“你这是污辱!”我拍了拍他的肩,在小黑板上写下两个汉字:保重。

  “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拉着我的肩膀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可以为你祷告。”尽管我没有肌肉,也不禁咧开下颔骨颤动了几下,这家伙,在这苍凉满目,到处都是废墟和辐射尘的年代,为我祷告?不过我还是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秋风。

  约翰皱着眉头咕嘟:“秋风?这名字,太潇洒,太悲壮,但不够苍凉,不适合这个残破的世界……”我压根就不想理会他了,难道我娘生我出来时,就事先知道二十几年后,她的白胖儿子会穿行在这肆虐着辐射尘和射线的废墟里?

  我跟着这只一瘸一拐的腐尸,慢慢地向着西边走去,约翰在我身后大声地叫道:“姓秋的,你是黄帝后裔少昊的后代。少昊为帝喾之子,黄帝裔玄孙,十九世纪你的宗族有一个很出名的女性,写下过‘夜夜龙泉壁上鸣’的诗句,她叫秋……”我觉得这家伙实在太神奇了,简直可以去教古汉语文学了。

  但是慢慢地跟着这具腐尸向前走,我的心情不禁渐渐地沉重。很显然,它摇摇晃晃地,在按来时的路线行进。走了大约一公里,我见到路边有几具支离破碎的腐尸,它们的头颅都不见了。那是被白银子弹干掉的表现。

  走在前方的那具腐尸,嗬嗬地指了指路边的腐尸残骸,又指了指我的背包,再指了指它自己。腐尸的智力实在太低下了,它表达不了太多的东西,但我有点明白,大约这些腐尸是跟它一块来送背包的,它们不知被谁干掉了,只有它活着。

  一路向西,我的心情愈来愈不好,当然我还不至于多愁善感到为了腐尸的死而伤心,但一路千奇百怪死法的腐尸残骸,以及前方那具腐尸不断地比划着我的背包、它自己、和腐尸残骸的手势,却让我觉得似乎欠下了它们很大的人情。

  我忍无可忍地向它咆哮嚎叫,尽管卡式录音机已证明了我没有发出声音,但显然这腐尸和我一样,能听到这嚎叫。它很惊恐,滑稽地想加快速度离开我,但它实在很差的平衡性,让它瘸不到两步就把自己绊倒了。

  望着倒在地上惊恐的它,我有点内疚,也许我真的有点过分,尽管它不过是一具腐尸。第一次,我很难相信,我居然会向这只流淌着脓和血、皮肤已经腐烂得发青的腐尸伸出手,它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我拉住它的手,将它拖了起来,拍了拍它的肩膀,这让它高兴,嗬嗬地叫着,向前继续摇晃着行进。

  我迅速地甩下那只战术手套,上面还沾着这具腐尸的汁液,这实在太让我恶心了。

  一路行去,又见到更多腐尸的残骸,带路的腐尸,显然它没有乱比划,并不是所有的残骸它都比划,这就更让我确信,它是在告诉我,这些是跟它一起出来送背包的同伴。我很想制止它,很想一枪打爆它那污脏的脑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算了,让它比划吧。

  曾杀了许多腐尸以至把枪法练得很好的我,居然,对着它那颗丑陋的头颅,不忍下手?我也不知道,随便吧。

  走了一天一夜以后,我开始不耐烦了,我估计,前面十字路口,那只被拧断了脖子的变异鹰,和它身边几具腐尸的残骸,应该就是指向的路标,在那边转向右边的隧道就对了。果然那具腐尸一瘸一拐地,就向右边那条隧道的方向转了过去,还向我比划着,这些腐尸残骸是跟它一起给我送背包的。

  实在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我朝那腐尸咆哮,它吓得发抖,我指着那十字路口中心的交通指挥岗,比划了一下,它倒是马上就明白了,瘸着站上了交通指挥岗那水泥墩,我不知道它怎么能这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它呆在交通岗上,没有跟过来。

  我的愤怒,是因为这一天一夜,只走了不到二十公里。腐尸的行进速度实在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我想就是因为这一点,路上才会有那么多腐尸残骸。当然我本来可以超过它,自己前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这具腐尸,会和这一路上它的同伴一样下场,我想让它就呆在这里等我。

  隧道不知道有多长,总之一眼望去没有见到出口。我走了大约十分钟,又见到十来处腐尸的骨骸,还有两个军人尸体。这些腐尸应该和这两名军人在这里进行过激烈的厮斗,在隧道右侧的墙上,有一处被撞裂了的地方。应该在付出了十数具腐尸的代价后,它们干掉了这两个军人。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觉得谁更该死一些,是腐尸,还是这些军人?

  我拎起那两个军人跌落在地上的GM16A1型步枪,背上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弹药,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背着巨大龟壳的乌龟。

  我胁下有一把白银左枪,几十发银子弹;背着一把白银制的双管霰散枪,挎着一条弹带;还背着一个背包。现在再加上步枪和十几个弹匣,我觉得走一步都得停一下——这对于正常人来说,还是不轻的重量,何况我没有肌肉,所有的重量都是由可怜的肩骨来负担。

  这时我突然发现,隧道壁上被它们砸裂的地方,似乎有些东西。我用枪托发力猛砸,不多时就砸出了一个洞口,我觉得真的要赞美让我发现这里的所有神祇了,洞口后面是一个小型的紧急停车场,并且里面有辆从表面看,应该是完好的民用型悍马车。

  也许在汽车刚刚普及的二十世纪,开车是一种技术活。但在三十世纪,五六岁的小孩,玩的高档玩具车就有四个档位了,尽管只是用电瓶提供能源。所以,如果我连开车也不会,倒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怪胎。

  当在悍马的敞篷后厢发现一辆仿二十世纪的哈雷摩托车时,我已经发誓不再咒骂神灵了,还能期待什么?不,我想我实在太幸运了。尽管能源危机从二十世纪就一直威胁着人类,但现在满街都是无法启动的汽车,我还怕没油?再说加油站应该也没有人收钱了。

  当然我不会和电影里的勇士一样,开着车撞破被我砸开的这个洞隧道壁,然后重重地落地。对于我来说,我爱护在废墟里找到的每一件可以使用的东西。从停车场的通道一路开出去,很快从隧道的紧急出口驶出。出口前方就是一个管理站,也许这辆车是隧道管理员的,不过现在已无关紧要,我开着车往回奔,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扔下那腐尸,那具站在交通指挥岗的水泥墩上的腐尸。

  腐尸还是很老实地站在那里,我比划着让它上悍马的后厢,但它用胸膛把悍马后厢的档板撞得满是那脓和绿色的汁液,却上不了车,它连爬上去也不会。我花了许多工夫,才找到一块木板搭在后厢,让它摇摇晃晃地走上去。就凭这个,我决定了,隧道里的腐尸更该死一些,因为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和腐尸是一伙,对,我TMD就是这么狭隘!

  不理会后厢那腐尸咿咿呀呀的鬼扯,我轰着油门,穿过隧道以后,大约耗了两升油,我知道我到达目的地了。因为有许多腐尸在前面聚集着,并且它们嗬嗬的叫声,让我知道,它们是在通知某个人,我来了。

  在给我送背包的腐尸的带领下,我走进了一个潮湿的地下室,里面坐着五具腐尸,却没有我意料中的人。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声音说:“不用怀疑,就是我们在找你。”我惊愕地四顾着,却发现除了那几具腐尸,并没有其他的人。

  面对着我的那几具腐尸举起了左手,它们的左手肘部以下全部是光秃秃的骨架,尽管剔得不太干净。“在你身上,我们掌握了这种天赋,就是把左手的腐肉刮下来,便可以回复意识。当时我们不知为什么要模仿你,只是下意识跟着你去做。然后就慢慢地回复了意识。”

  它们对着我,并没有开口,但我却听到了这样的话,也许该说,我感觉到了,因为我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而它们运用的,明显不是中文,很诡异的感觉。

  “你也可以做到,心灵感觉,在同类之间。”它们对我这么说,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是人,不是这些流着脓和血的腐尸。很明显,它们只能让我听到,却不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拔出刀子,在地上刻下:我是人。

  “你是我们的同类!你是我们的英雄!”“否则的话,面对强大的海伦纳,我们怎么会花费重大的代价,来掩护你离开?”“请告诉我们,怎么使用工具?”“我们回复了意识但仍无法使用工具!”似乎同时有五六把声音在对我说话。强大的海伦纳?也许他们指的是那个实力强大到了恐惧,容颜也美艳得绝世的女人?

  “都静下来。”有一个声音这么说,“你也许暂时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们请你来,看一样东西。”他们说着,站了起来,我发现,他们的动作依然迟钝,一瘸一拐的完全没有平衡感。

  他们带我来到一条火车桥的下面,巨大的火车桥拱下,空气扭曲和波动得极为厉害。有一辆装甲车孤零零地停在桥洞前面,车尾朝着这个恐惧的桥洞。整个车身都扭曲得十分夸张,似乎被巨大的压力蹂躏过一样。一只左手小臂已刮走了腐肉的腐尸对我说:“里面的人,也许是你要找的。”

  我走了过去,对着已破裂出无数细纹,但没有掉下来的钢化玻璃车窗,往里边望。一个我绝不想在这里见到的人——那剃着光头有着美丽的希腊式脸孔的她,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却是我的初吻情人的她。

  身边的腐尸说:“她开着这辆车,冲过桥洞,就这样了。然后我们就派人去找你。连续派了三批人找你。如果我们的估计没有错,今天,她就该觉醒了。也许她觉醒以后,你会认同自己的身份,告诉我们,怎么样和你一样的轻盈和灵巧。”

  我取下那把GM16A1,向那门疯狂地打光了一个弹夹,尽管步枪的子弹不足穿透装甲,但也足够打松这扇车门。随后我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去找铁棍,杠杆,终于把这扇严重变形的车门弄了下来。我身边的几具腐尸,我听到它们在交流:“多么地灵活啊!太让人羡慕了!”

  我用刀子在地上刻下一个单词:灵活,然后一把扯开前胸的拉链,露出我森森的雪白胸骨和肋骨。看在他们给我送背包的分上,我告诉它们这个窍门。但谁知它们似乎一点也不相信我,纷纷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当时学着他,扯开左手皮肉的腐尸,起码有四十具!其他的三十几具死去的原因,就是想扯掉其他的皮肉,但它们的下场都一样,活活地痛死了!当扯去左手的皮肉以后,就有了疼痛的感觉,其他的皮肉怎么弄得下来?”

  我不想去理会它们,只是弯进那辆变形扭曲的装甲车里,把她抱了出来,她的手还紧紧捉着一支突击步枪。

  那几具腐尸起码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她开始觉醒了。她全身的皮肤已变得灰青,并且有一种病态肥胖,如同重症的水肿病人一样,用力叩下去,就是一个不会弹起的小窝。过了一会,她那紧捉着步枪的手,手背已开始慢慢绽开第一道裂口,“啪!”绿色的汁液从裂口淌了出来,我抱着她,无助地望着她的脸,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裂口迸开了,在小臂上……

  我一下子醒觉起来,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变成腐尸!我抱起她,但只跑了两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好,她还在我的臂弯里,是她手里死死捉着的枪把我绊倒了。我把那枪硬从她手里扯出来扔在地上,想了想,又把我自己背着的GM16A1步枪和十几个弹匣全都扔了,抱起她蹒跚地跑向那辆悍马车。

  幸好这个火车桥离那几具腐尸的地下室并不远,也就百米开外的距离,我抱着她打开车门,把她放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系上安全带,然后我一脚就踹飞了一具来看热闹的腐尸,从引擎盖上打了个滚到了车子另一边,急忙地上了车。

  也许一辆能开动的车对于这些腐尸来说比较新奇?也许它们觉得我比较新奇?总之它们密密麻麻地围着这辆悍马,我按了几下喇叭,但它们是没有听觉的,一时间我只想把这些挡路的杂种撕碎,我愤怒地嚎叫,让它们吓得四散,我踩下油门将七八具腐尸撞飞,头也不回地换了个档把油门轰到底。

  车速比我来前要快上一倍,空无一人的马路,我只需要避开那些路中间的废车,实在避不开一把方向盘打过去撞烂了马路中间的隔离栏,我疯狂直飚!已经见到那条隧道的入口了,但我一点也不开怀,这时候,她的小臂已裂开第四道口子了!

  我想这么下去一定不行,让车停下来以后,我抽出刀。在慢慢地,一天一点地剔干净自己时,请相信,我的刀法和我对人体骨肉的了解,已经不比学临床的主刀医生差多少,要知道,他们可是割别人的肉,我是剔自己的。

  她小臂的三条裂口,应该在同一条肌肉上,我淌着泪,但没有法子,我必须这么做!我一刀把她左小臂那条肌肉剜了下来,再一刀把她手背那个裂口附近的腐肉剜掉,我感觉比剔自己的肉还要让我心碎。

  不过她疯狂涌出的鲜血,仍是鲜红的,除了血腥味没有那种尸臭,证明应该还没有完全病变,这让我有点安心。我胡乱地给她包扎,撒上止血剂,发动车子冲入隧道,我想如果有人能救她,也许离得最近的,只有约翰和他的神了。

  很快就到了教堂门口,这时天还没有变黑,但她的左肘二头肌上又爆出两道裂口,尽管我这次毫不迟疑地切掉腐变的部分,但我仍很担心,这和中了蛇毒一样,一路地向上蔓延,离心脏已经很近了。

  我在教堂门口停下了车子,但在尖顶上那十字架的束缚下,我别说抱起她,连伸手去按喇叭都做不到。一切都变得极沉重,但我发狠地挣扎,终于把我的头骨,狠狠地撞在方向盘的喇叭按钮上。

  长鸣的喇叭终于让约翰奔出来,他一见我们就叫着:“天啊,天啊!”然后他对我说,“放心,你是让我救她,对吧?”我终于不再挣扎了,但我在心里诅咒约翰这个伪君子,他居然先把我抱出来,然后大叫道,“玛丽亚!玛丽亚修女!快出来!有人需要帮助!”

  当那个把自己包裹在黑袍下、身材高挑的修女将她抱进去时,约翰也把我放在了平时聊天的地方,我一把扯过那还在地上的小黑板和粉笔,写下了她的情况,我所知的情况,然后急急地写:去!快去救她!只要让她不变成腐尸活过来,我就信你的神!你要让我信,总得给我看神迹!

  他明白我的焦急,点了点头快步进去。我坐在教堂外面,泪水不停地渗出,我点起烟,最后一根烟,她给我的烟,默默地等待。

  天,如我的心情,从一片无焦点的白茫茫,渐渐地变灰,渐渐地发黑,渐渐地失色。

  “秋。”约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没有心的我,只觉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只听他那憔悴的声音,不必回头,我也知道结局。风吹起我的长发,拂在我的肩骨上,这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一个没有皮肉的头骨可以长出长发,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我觉得黑夜比白天更加灿烂!因为她,我的她,那长着小雀斑的脸孔,没有一丝浮肿,尽管有着失血的苍白,但她真实地站在我面前,那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有无限的温柔。

  但约翰,我不知道他是信神还是信撒旦。他一下子夺走了我的全部快乐。

  他在我耳边说:“秋,她还有二十分钟,已经太迟了,尽管我们为她祷告,让她浸泡圣水,为她驱邪,但太迟了,我们只能让她在尸化之前清醒二十分钟,这已是神的恩典,节哀吧。”说着他扔下发愣的我,走进教堂里去了。

  修女玛丽亚哭泣着用闽南语说:“我会读心术,我的养父是福建人,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留下来给你们翻译……”我向玛丽亚挥了挥手,向我的她张开双臂,我的爱人,她却因为我那无遮掩的头骨,而有些惊恐,但最后她仍拥抱了我。我明显感到她的颤抖,要她主动去拥抱一个骨架子,哪怕是爱人,的确也是需要勇气的。我的指骨轻抚着她的光头,可怜的人儿,她不知道,二十分钟以后,她就……

  没有说一句话的我,以及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她,我们坐在教堂外面,就这么一起坐着静静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那个讨厌的修女不间断地低泣成了背景音乐,似乎我们在上演一出古老的生离死别的戏码。我掏出那个老式的怀表,还有一分钟。

  我站了起来,我的她也站了起来,望着我,这可怜的人儿明显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可是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用手指在空中写道:闭上眼。她的脸上有一丝羞赧的绯红,但和以前一样,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我用尽我的全部力量望着她,我要把她深刻在脑海里,然后我快速地从胁下抽出那把白银左轮,再一次紧紧地抱紧她,这一次,她没有之前的颤抖了。

  我抱着她,拥着她的双臂,我的头伏在她的肩上,望着左手那个老式的怀表,右手轻轻地扳开手枪的击锤,秒钟一下,一下地跳动,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砸着我的脑袋,终于,最后的一秒。

  没有奇迹,那种尸臭从被我紧拥着的她身上窜出,我的手枪早已对准了她的后脑,我一瞬间扣下了扳机,没有惨叫,没哀号,她那已经尸化了的惨绿脑浆和稠臭的血一起飞溅在我的头骨上。

  我轻轻地抱着失去头颅的她,走向教堂后面,那里有一把铲子,也许约翰真是一个值得我和他结拜的兄弟,他早已知道,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修女玛丽亚一直在那里哭泣,直到我为我的她盖上最后一铲土,扔下铲子转过身,玛丽亚还在拭抹着发红的眼眶。

  “不论如何,神给了你二十分钟。”约翰不知何时走出来,我捡起黑板,在上面写下:你的神是个吹牛皮的家伙,他说,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结果他的神迹只有二十分钟,叫我如何去信这么一个吹牛皮的神?

  约翰被我激怒了,他打开圣经不知念什么。我明显感觉到威胁,可是没有等我掏出枪,那尖顶上的十字架的力量突然增强,让我一下子就无法动弹。约翰抱起我走进教堂,教堂内部并没有如它外表那么残破,在这个废墟的世界,也许该用华丽来形容了。

  我被放在教堂离讲坛最近的那排椅子上,约翰说:“对不起。”他摇头说,“我怕现在你出去,会疯狂嗜杀,会堕落成邪灵,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一念之差你就不是人了。”我怀疑他也会读心术,因为他明显知道我心里的不满,换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来说服我,“我们是朋友,按你们中国人的习惯,到朋友的家里,不坐坐是不礼貌的,所以,我请你进来坐一坐。”

  其实,读心术,对我这个没有心的人,也许完全没用,我并不拒绝坐在这里,哪怕我一动也不能动,哪怕我的骨头比之前在外面更加地刺痛,简直可以和我用刀剜自己肉时的疼痛相比。但我真的不拒绝坐在这里。

  那一枪,已经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其实我也想过,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骨架子,然后和我一起去找DNA机,但是我问自己,我能面对和我一样变成骨架子的她么?不,我不能,我绝对不能。

  是的,她可以接受我这个骨架子,但我不能接受变成骨架子的她。我觉得当我的颔骨吻上她丰腴的唇,有种凄婉的美感,但如果是两个互相缠绕相拥的骨架,那就实在太让人恶心了,起码我接受不了这一点。

  并且按那些腐尸说的,凡是想把自己的腐肉全弄掉的腐尸,无一不是以死为结局,那么我的她如果连骨架子也做不了,我能不能忍受她身上的尸臭?我不能,我想她也不能,就凭刚刚她拥抱我时那一丝身体的颤悠。

  我就这么坐着,疼痛让我不住地浑身颤抖,但我的脑海里却无比清静。我记着她那长着小雀斑的希腊式俏脸,记得她用军靴踢那巨大的变异螳螂的场面,那是我的初吻;我记得在她的手下的哄笑里,和她的拥抱,还有我拉下面罩后那些军人的失语;我还记得再次吻了她以后,离开时不知谁唱的那首歌,我只记得其中一句,似乎是“Oh,give me your lips for just a moment,and my imagination……”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为什么,记得很清楚。

  约翰不时会走过来陪我,但现在我不能写字,也就没法和他聊天,他只是陪我坐着,偶尔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是跪在那十字架下祷告。这个教堂似乎有一个比较大的防护基地,起码这里还有完整的一个四声部唱诗班,和不少修女。当然不是个个都如玛丽亚那么身材修长,长得也看得过去,一大部分修女已经老得面皮跟风干的橘子皮一样了。还有若干的神职人员,不过似乎没有平民百姓,因为我是他们做礼拜时献唱赞美诗的唯一观众,也是他们每周读经会的唯一观众,又是他们排练礼拜献唱的唯一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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