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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书籍名:《巫山传》    作者: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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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之后,川江帮护送那班女伎的船率先启航。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是以川江帮在峡江与川江水道上的霸权,一直以来都稳如磐石。

  随船护送的是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帮内帮外都称“钱夫子”。

  由钱夫子来护送,是因为吴大帅是儒将,不喜欢和老粗打交道,川江帮中,只有读书最多、谈吐颇有文采的钱夫子才能让吴大帅另眼相看。

  川江号子声中,船只纷纷拔锚,最先启航的自然是川江帮的船。

  巴东三峡,巫峡是最秀丽幽深的,但因了这幽深,水流也极为湍急。

  在湍急的水流中,前方江心的礁石后,突然冒出一个穿着暗青色鱼皮水靠的年轻女子。

  柔软而淡黄的长发束在脑后,瘦削的脸颊带着浅浅的淡褐色。

  川江帮的众人一眼见到,便已明白,这女子是常年在水中出没的,才会有这样的发色与肤色。

  她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是如此轻灵敏捷,令得川江帮那些惯于弄水的好手都悚然动容。

  不待他们有所动作,小鱼已经坐到了礁石之上,双腿垂在水中,望着船上众人。

  那一瞬间大家竟然恍惚觉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小鱼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别的人可以过去,但是那些歌女不许过去。除非她们肯划破自己的脸!”

  川江帮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鱼龙百变的大旗在风中飞舞。这面大旗在川江与峡江之中,还没有人敢于冒犯。

  但是眼前这个小小女子,她的神情表明,她绝对是认真的。

  带着淡淡悲伤的年轻的面孔上,还带着不容错认的怨恨与执著。

  钱夫子打量着小鱼和她腰间的分水蛾眉刺,回过头向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传下号令,召来附近所有的刑堂人手。”

  郑六吃惊地道:“这个女子看上去有点儿疯疯颠颠的,她说的只是疯话吧?当真敢在峡江中和我们作对?就算是,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不过一个神情恍惚的年轻女子罢了。

  钱夫子并起折扇敲在他头上:“叫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小鱼静静地等着他们调兵遣将,左右的船只纷纷靠往两岸,唯恐妨碍川江帮收拾这个古怪的女子。

  川江帮的十三名刑堂好手各自口衔尖刀从上游和下游同时没入水中时,小鱼也滑下礁石沉入了水中。

  碧绿的江水中,十四人的身影历历可见。

  小鱼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十三名川江帮好手根本来不及合围,已经被她自江底披水而上刺伤了两个人。

  船上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川江帮已经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厉害对手了?

  小鱼纤瘦的身躯自三名川江帮帮众之中滑了出去,双脚却夹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拧得整个人都翻转过来,撞在另一人刺过来的尖刀上。另一人疾忙收刀之际,小鱼已自他头顶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右手一挥,蛾眉刺自他脖子上划过。

  赶来救援的人,只来得及接住伤亡者,小鱼已经破水而出,蛾眉刺挥过之处,右岸的十根纤绳依次断裂。钱夫子的座船立刻被水流冲得偏向左岸。

  小鱼又沉入了水中。

  如果水下众人不能拦住她,左岸的纤绳也会被她割断。

  船中的那班女伎已经知道事情是冲着她们而来的,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抱在一处,胆战心惊地躲在舱中不敢出来。

  钱夫子的脸色甚是难看,注视着水中的缠斗,犹豫良久,下令击鼓退兵。

  川江帮中,号令严明,听到鼓声,帮众不敢不遵,纷纷撤了回来。

  小鱼又出现在礁石上。

  她也受了伤,前额上横着一道明显的刀痕。

  钱夫子注视着小鱼说道:“不知姑娘是哪一位高人门下?”

  小鱼怔了一怔,没有回答。

  她没有必要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明自己的来历。

  钱夫子又道:“姑娘,今日之事,我们就此揭过如何?以免两败俱伤。船上的女伎,不知与姑娘有什么过节,在下也不便追究,不如我们各让一步,这班女伎转走栈道入川,姑娘你也不再拦住峡江水道如何?”

  小鱼轻抚着脸上的刀痕。

  添了这道刀痕,她是不是更不能与朱逢春欣赏的那些妖媚女子相比了呢?

  可是,她又怎么能与那些女子相比呢?

  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小鱼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大船,默然许久,一侧身又投入了水中。

  钱夫子吁了一口气。

  船上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件事情时,朱逢春向刚刚办完交接、被他整治得脸色灰败的前任县令笑道:“我在洞庭湖时,曾经听说过洞庭龙君有这么个习性。据说洞庭龙君原是唐时的书生柳毅,相貌温文,难以震摄水族,所以经常戴着一个狰狞可怕的面具。本来是昼戴夜除,但是后来习以为常,忘记除下,面具便与他的脸融为了一体。这位龙君对自己的相貌很是在意,倘若湖上船只中有人照镜子,又或者有人凭空指点,往往被龙君误认为是在嘲笑他的相貌,便会掀起大浪覆沉船只。峡江之中的这位古怪女子,只怕与洞庭龙君正是一路人物呢!有她在峡江之中,今后只怕生得齐整些的女子,都不能再走水路入川了。”

  前任县令强打精神听着他说笑,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空隙陪笑说道:“是,是。不过以朱兄的本事,定然可以将那女子绳之以法,重还峡江平安。”

  朱逢春笑笑:“不敢当,不敢当,兄台太高估下官了。”

  他没有必要去缉拿那名女子。

  就让她和川江帮互相制衡好了。

  否则,在峡江之中,还真的没有人可以制约川江帮那群草莽豪杰了。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将小鱼与洞庭龙君相提并论,峡江之上,由此纷纷传言说,出没于峡江之中的那名古怪女子,其实是龙女。

  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传说中的洞庭龙君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小鱼在船底穿梭时,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些议论。

  朱逢春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才会依据传闻猜测她的相貌吧。

  因了他的猜测之词,小鱼竟被传成就像戴了鬼面具的洞庭龙君一般面目狞厉。

  小鱼的心中不能不升起无名的怨恨与悲伤。

  可是她一直明白,朱逢春是无心的。有心的只是那些无知的乡民与船家。

  她实在不能怨恨朱逢春。

  雷雨的夜里,小鱼坐在江中的礁石上,默默仰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巴东县城闪烁的点点灯光。

  朱逢春到任以来,巴东乡绅与小民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位新任县令的精明强干。小鱼时时听到船上人谈论这一点。

  船上人言语中的敬畏,让小鱼暗自里骄傲。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朱逢春。就如那翱翔于青天的苍鹰,只容人仰望,不容人俯视。

  程小姐并没有随任,朱逢春身边也没有丫头女仆。

  仿佛他仍旧是白鹿洞书院中那个孤身一人的朱逢春,可以让小鱼的目光无疚无愧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件白布春衫,珍藏在集仙峰上,小鱼常常会在临睡之前,轻轻地拥抱着它,再轻轻地、恋恋不舍地放回到青玉匣中。

  与春衫放在一处的,还有朱逢春曾用过的短弓。

  那晚在鄱阳湖上,他落水之际,手中还握着这把短弓,在挣扎之际,短弓掉入了鄱阳湖底,小鱼潜入了十余次,才找到这柄短弓,将它珍惜地藏入青玉匣中。

  但是有一晚小鱼突然发现,白布春衫上多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一丝淡淡的脂粉香。

  她是从来不施脂粉的。

  是哪一个女子趁她不在时闯入了她的住处、拥抱过这件春衫?

  小鱼合上玉匣,愤怒地走出草堂,扫视着四周的山林。

  月色凄清,小鱼的脸在月色中显得有些扭曲,甚是可怖。

  林中有人轻轻一笑,却是个年轻的女子声气:“我一直在猜,峡江上的龙女,会不会是集仙峰的师姐或是师妹,果然没有猜错啊!神女峰姬瑶花,这厢有礼了!请问师妹芳名?”

  小鱼紧绷着脸不愿答理暗中的那名女子。

  姬瑶花又是一笑:“既然师妹不想赐告,瑶花自是不敢勉强,再会了!”

  一个白色人影自山林中飞起,轻盈如飞燕,转瞬间已经去远。

  小鱼不自觉地吁了口气。

  她本能地不喜欢那名尚未谋面的神女峰弟子。她在暗中打量她的目光,就像渔人打量水中的游鱼一般。

  想来姬瑶花非常识趣,再也没有来打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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