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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书籍名:《天下不帅》    作者:李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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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白衣的君无意也站在队伍中间,本来他虽然被罢官,但仍有一个中郎将的虚职,不必与士兵一起吃糙米饭的,但他宁愿与士兵同食同住。可士兵们不知为何,一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君无意。
  比如此时,明明大家挤在一起排队,年轻的兵士们你捶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十分亲热开心,一天辛苦的训练也只有这吃饭的时刻是最放松的——可君无意前后却都空空荡荡的,其他人自动和他留出几尺的距离。
  欢乐,将他隔绝在外。
  他虽站在队伍中间,身影却是孤单的。
  轮到君无意了,炊事兵舀起一勺饭到他碗里,却是明显比其他士兵的饭沙子多。队伍里的其他士兵只当作没有看见,各自端了饭去吃了。
  君无意端着饭朝一个桌子走去,桌上本来坐着的五六个士兵立刻起身离开,像躲避什么似的到旁桌去了——
  几点冷雨铺在青石桌上,君无意一个人坐下,刚到丰州时他还会加入到谈笑的士兵群中,但士兵们不自在的回避他几次之后,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不再去了——自小他就宁可自己受些罪,也不愿看别人受罪。
  咽下一口满是沙子的米饭,纵使君无意在生活上向来朴素,这糙米饭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将饭吃了下去。吃着吃着,他像想起了什么,唇角挑起了微笑。
  “你笑什么?”突然,一个声音问。
  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在他桌前坐了下来,那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眉毛生得浓如刀。
  君无意微微一怔,这是他来丰州后,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吃饭。
  “你笑什么?”那汉子又问了一遍。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君无意微笑:“一个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性情很真的朋友。这个朋友住最舒服的店、吃最合脾胃的菜、穿最好的衣衫——却选最不起眼的灰色——有人穿衣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他只给自己舒适。”
  那温和如墨的眸子荡漾起的笑意,如春风浸山河。
  “自己吃糙米饭,想一个不会去吃糙米饭的朋友,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汉子用力的扒了两口饭:“我叫胡猛。”
  “君无意。”
  “湖南邵东人。”
  “长安临潼人。”
  两人相视而笑!
  胡猛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再用力扒了几大口饭,碗里就见底了,他一抬手就将酒倾倒进空碗里。君无意看了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扒饭——旁边的桌上士兵们都吃惊的看着一向优雅的君将军如此吃饭方法。
  很快,君无意将空碗放在桌上。那汉子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囊一倾,烈酒就哗啦倒入君无意的碗中,烈酒泼洒之声如流泉暴雨!
  “干——!”胡猛大声说,粗哑的声音豪气干云。
  “干!”君无意微笑,声音铿锵如金石。
  两个碗碰在一起,君无意将那塞北的烈酒喝下去,只觉得酒烧得胸口暖了起来,猎猎朔风也不那么寒冷了。
  胡猛看着他隽雅的脸上泛起的红云,哈哈大笑:“你没有喝过我们塞北的烈酒吧!”
  “好酒自然要烈。”君无意微笑:“就像朋友自然要真。”
  一轮冷月爬上阴山。
  胡猛和君无意还坐在石桌上喝酒,其他的士兵们早已回营帐去了,胡猛似乎已经先有些醉意,他指着君无意含糊说:“你……”他打了个酒嗝:“你知不知道……兄弟们为什么孤立你?炊事兵为什么苛刻你?”
  饮酒之后君无意的气色很好,薄薄的露水浸在他的白衣上,如洗一鞘精纯的名剑。月光倾倒在他微笑的眼中:“我知道。”
  “你不知道!……”胡猛又打了个酒嗝:“你只知道大伙儿畏惧曹治,不敢与你亲近……你不知道曹治要大伙儿去干什么!”
  君无意看出他醉了。
  胡猛涨红了脖子把酒碗往地上一摔:“你知道我们这半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吗?我们去作孽!”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我们去翀山上做机关……等征夫们经过山谷时,只要把顶着机关的大石头一推倒……上千人就全会被山上砸下的乱石砸死埋在那儿!”
  君无意眼中的笑容凝固了。
  胡猛酒气醺醺的指着他:“你越能耐,你掌握的证据越多,曹治就越不能让大伙儿活着!你有证据……曹治不会毁证据吗?哪怕是上千人,他杀起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丰州你也得听曹治的!……你能为我们出头一时,你……你能为我们出头一世吗?到时候丢下大伙儿更没有活路……你,你说说……大伙儿能不怨你吗?!”
  “指不定啊……”胡猛酒气冲冲的一挥手:“哪天皇上就下诏召你回长安去……!”

  二、命案

  长安,夕阳锦绣。
  帝都古老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斫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长安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哪怕现在正是冬天,夕阳是粘稠的,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周密的齐整,小客栈里却乱哄哄的热闹着,气氛热烈得和炉上的开水一样滚烫冒着的白气。
  “你听说了吗,最近朝廷出了两件大事……”有个酒客大声说。
  “什么事?”
  “一件是左仆射皇甫轩在府里被人杀了,另一件事是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被皇上流放到了丰州。”
  “君将军犯了什么过错,怎么会被流放?……”立刻有人诧异凑了上来。
  “君将军是个好人啊,去年我们村被强征重税,到官府击鼓伸冤,衙门根本不理会,是君将军亲手惩治的这事……”一个喝着劣酒的老头直摇头。
  “唉……君将军战功赫赫,又一向清正,难保不是得罪了朝中的小人……”有儒生摇着扇子。
  “没有君将军在长安,叫人这心里不安生啊……”
  ……
  小客栈里一片激愤,连泼进门帘的夕阳也有些零碎的晃眼。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还有皇甫轩。
  “皇甫大人怎么会被杀的?”有人不禁问。
  “喂……”有人低声说:“君将军不会和皇甫轩的死有什么关系吧?”这一下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难道是君将军杀了皇甫大人?
  “噗——哈哈哈……”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劲装少女吃着花生咯咯直笑,几乎笑岔了气。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浅色的眸子晶莹剔透,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君将军会杀皇甫大人?哈哈……”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含含糊糊的说:“……他一天只有三个时辰好睡,不会那么无聊去锦衣夜行啦……杀了皇甫大人,既不能娶他的小妾,也不能抢他的财宝,更不能把他的官弄来自己做,君将军又是个很无趣的人,哪怕把皇甫大人的小妾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消受……嘻嘻!”
  她这笑嘻嘻的两句胡扯,却似和朝中大员十分熟悉。
  只见她一只手往嘴里塞着花生,另一只手提起大大小小七八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很适合揍人和打劫啊。”
  直到她哼着小调走出了小酒馆,才有人恍然一拍脑袋:“那不是君将军帐下的——叶校尉吗?”
  客栈外,远山一点点吞尽了霞光,半弯月牙青涩的挂在柳梢上。
  天渐渐开始擦黑了。
  以吃喝玩乐闻名长安城的叶校尉——叶舫庭大小姐,高高兴兴的晃在长安街上,她的手里提着一袋红泥花生、一袋蜜汁梨球、一盒杏仁酥、五串糖葫芦,还有一撮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
  “人生四大悲呀,久旱逢甘雨,一滴呀;他乡遇故知,债主哇;金榜题名时,做梦呀;洞房花烛夜,隔壁哇*……”旁人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调子,多半会以为她是要去喝喜酒的。
  哪怕她不是去喝喜酒的,至少也不会是去奔丧的。
  看她津津有味的舔着糖葫芦的模样,并不见得狼吞虎咽,但在路人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五根串糖葫芦已经只剩下竹签了——
  等走到一座轩昂的府邸,正好她手中那七八个袋子也空了。府邸上方两个大字“皇甫”,门匾上挂着白色的帐幕,前来开门的老仆一身黑色,眼里噙着一点白色的眼屎,头上绑着白布条。叶舫庭将狗尾巴草收起来,咳了一声,正正神色:“请节哀顺变。”
  叶舫庭真的是去奔丧的——而且是当今左仆射皇甫轩的丧。
  厅堂正中摆着皇甫轩的尸首,四周哭声一片。生前无论何等显赫,双眼一闭之后,样子都是差不多的。
  仵作们正在检查伤口:从外表看是一刀扎入胸腹毙命。尸首被发现时皇甫轩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倒在地上——皇甫大人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生活可谓无憾。只是多年为官难免结下了一些嫌隙,官做得越大,人越上年纪,对性命安危就更加紧张,所以他府邸中的守卫是格外的森严,更有花重金在江湖上请来的高手,人称“九霄云外”的凌冲霄。
  凌冲霄武功固然不错,但让他闻名于江湖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他是一个从不说假话和套话的人。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很多,从不说一句假话和套话的人却很少。
  只听叶舫庭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令牌来:“咳~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殿试有人考中了状元又不想做官。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出话来,如果他能在三天内查明皇甫大人命案的真相,就准他的辞官。但他很懒,现在已经在睡觉了,托我先来瞅瞅案情。”
  她说着正经的事,实在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但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皇上和苏状元殿上之赌,已经朝野皆知。半个月前诗画双绝于金殿上,鲜衣怒马于长安街头,顾曲传唱于市井之中的状元苏郎,更无人不晓。
  叶舫庭从怀里掏出纸笔,把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先问凌冲霄:“皇甫大人被杀那晚,你在门外守着吗?”
  “不错。”凌冲霄很肯定。
  “皇甫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叶舫庭又问。
  “睡觉。”凌冲霄答。
  “一个人?”叶舫庭扫了一眼那一排披麻戴孝哭得正伤心的女子,乖乖的隆咚,没有二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老爷……那天一个人在房里,没有叫我们。”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女子边哭边说,泪颜楚楚雨打梨花,看来是个最近正得宠的。叶舫庭摸着下巴,头摇了又摇:“可惜可惜。”
  众人只道她在为人有旦夕祸福而叹息,也都唏嘘伤怀不已,却不知叶舫庭真正可惜的是,这小妾果然有几分姿色。可惜皇甫轩已经六十二岁,做她的爷爷倒是差不多合适,一朵鲜花插在老粪上,如何不可惜?
  “你为皇甫大人守夜,是在他窗口老树上呢,还是蹲在屋顶上?”叶舫庭又问凌冲霄。
  “在树上。”凌冲霄答。
  “出事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进房里去?”
  “没有。”
  “最近有人打扫皇甫大人的卧室吗?”叶舫庭又问。
  “没有……”这次是一个半老徐娘抹着眼泪回答,虽没有刚才的小妾漂亮,但说起话来倒是不亢不卑:“老爷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朝廷要查案,我已吩咐下人不准动案发现场。”看来她就是府中的女主人,皇甫夫人了。
  “这个月,是谁给凌冲霄开的银子?”她突然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
  “是我。”老管家红肿着眼睛说。
  叶舫庭很认真的把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说:“苏同让我来祭拜之前先去皇甫大人的卧室外看看,我就顺便路过去看了——窗口的老树正在掉叶子,地上都是枯叶,窗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既然没有人打扫,叶子又怎么会乖乖的专飘到地上,不飘到窗台呢?”
  她笑眯眯的问出这个疑问,众人都有些愕然。
  “我猜有高手从树上溜进房里,轻功踏窗时将落叶驱散了——”她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是这样,皇甫夫人和凌冲霄中,就有一个人在说谎。”
  所有人都愣了。
  “既然凌冲霄从来不说谎,就是皇甫夫人在说谎。”叶舫庭笑眯眯的瞅着皇甫夫人。
  “我没有说谎!”皇甫夫人脸上有些恼怒:“最近府上的确没有人去打扫老爷的卧室,几位妹妹、还有管家都可以作证——”
  “是吗?”叶舫庭瞅着他们。
  见几人果然都点头,叶舫庭嘀咕道:“夫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凌冲霄在说谎,可是凌冲霄从来不说谎,说谎的就不是凌冲霄——”她说到这里,突然敛去了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莫非,你根本不是凌冲霄?”
  一股冷风袭过厅堂内,突然所有的烛灯都灭了!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巴掌朝叶舫庭的天灵盖打来,叶舫庭的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巴掌,所以她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闪开了——
  掌风将只打掉了她耳边的一撮狗尾巴草。
  那掌仿佛在黑暗中仍能见物一般,气息就像在水面滑行一样迅速,浓重的杀气又朝叶舫庭笼罩而来!
  也在这一瞬间,包括叶舫庭在内,人人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在这香气中失去了知觉。就在黑暗中那一掌要打上叶舫庭的天灵盖时,突然,有个声音闲闲的问:“烛台在哪儿?”
  那声音平平的毫无特色,听起来却十分舒适,甚至还有些刚睡醒的困意——难道是皇甫轩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
  “凌冲霄”显然是怔了一下,这世上鬼不怕人,只有人怕鬼。
  这一怔之下,他就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等着黑暗中摸烛台的声音。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对方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已点住了他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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