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未央歌 > 第一,乐队演奏的,这只是其中几个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齐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乐章而编的一支小民歌。这一个要蔺燕梅表演。其余两章 和报告,完全由余孟勤负责。

第一,乐队演奏的,这只是其中几个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齐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乐章而编的一支小民歌。这一个要蔺燕梅表演。其余两章 和报告,完全由余孟勤负责。

书籍名:《未央歌》    作者: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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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先生作主席,宣布了开会。他只说了几句话告诉大家这次去参加拜火会的经过,和不能事先公开的原因。说完了,便由余孟勤来讲。余孟勤是登了台,开了口,精神才涌到的。他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介绍完了那一上司所辖下的地方大概情形之后,又先指了墙上挂的散民衣服细细解释。如花样的来源,穿戴的方法,和身份由服饰所表现的不同以及汉人从无机会偷着参加,他们甚至需假用夫妻名义等等。半天,也还没有说到拜火上去。
  “真有他说的!”小童说。他是坐在第一排蔺燕梅同伍宝笙旁边的。
  余孟勤的口才是这样好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夜晚,凭了自己的观察及从李先生解说中得到一点零碎知识,组织起来,分类排列好,加上了些生动的描写,便成了一篇专题演说。听来亲切有味。
  土司的家宅,历史,火会的环境来源,都说到了。开始了表演,每个曲子又有很长,很仔细的介绍。一只口琴竟似一个乐队似的,因了他口头刻画的帮助,大家仿佛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解释。
  蔺燕梅去后面更衣去了。伍宝笙从台上把被解释过了的衣服给她抱了去。大余便是照常,他不用换衣服。他又是乐师了。
  蔺燕梅换了衣服出来,容光焕然。伍宝笙故意给她擦上了一点胭脂,越显得和那一身文绣富丽的色彩相衬。这次她又歌又舞。歌词是他们编的:
  “梁玉山上种青稞,
  梁玉山下散民多,
  散民村里有美女,
  相求人多如蚂蚁。
  有人捧来金项练,
  有人送来百亩田,
  良田金帛空无用,
  爱情哪能因钱送?”
  这样两小节重复两遍。调子是一样的,蔺燕梅便真如那个散民女孩子,当她唱:“爱情哪能因钱送”时,她还把眼一溜,把嘴一撇呢!
  “东风吹过百花残,
  夏云如雪堆山前,
  看他车水如潮涌,
  好水也要灌好田。
  人说他傻他不傻,
  赤日高烧汗满把,
  秋后积有雪花银,
  又买青松又买瓦。
  青松作柱能经久,
  瓦屋修成雨不愁,
  辛苦年年城里走,
  屋内用具件件有。
  贫汉潦倒有谁理?
  一旦高楼平地起!
  满腹心算有谁知?
  牛郎竟也瞒织女!”
  这四小节音调先扬后抑。仿佛一朵乌云,遮住了夏日!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想她今年该十几?
  今秋娶她莫再拖!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管他求婚人多少,
  她照镜时心想我!”
  然后节拍忽然改快:
  “女大该嫁迟不得
  心上有人逼不得
  且莫背地言人短
  亦莫说我有成约
  今年不来等明年,
  等你等到河水干,
  终生不来等到死!
  不信你心会改变!”
  下面的曲子是原来拜火会上许多人加入的一段了。台下忽然跳上一个人去。大家一看,是小童,他也和了拍子跳跶,蔺燕梅和他正对面,她左脚一顿,他左脚也正一顿。仰了头一笑:“哈!哈!”他右脚又一顿,蔺燕梅右脚也一顿,又都低了头一笑:“哈!哈!”他们便携起手来,转了两个旋身。一同舞,加入一个男的,这民歌才显得十分逼真,步子的单纯,歌词的浅显,实在只宜于明白的铺叙,无法从象征中表现给这些异族人知道他们散民的传说故事。
  然而小童这一跳上台去。蔺燕梅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恢复过来。旁边吹口琴的大余差一点忘了调子!又似戏,又似戏中戏。蔺燕梅又唱:
  “爱情是金,金是土,
  青春是花,花有主,
  排开众人同他去,
  欢乐好抵三年苦。”
  唱完,舞停。他们鞠了个躬下来。
  余孟勤不慌不忙,又把当时拜火会的真情描述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一舞是该如此结束;同时观众还可以一拥登场饰一个被拒绝的求爱者的。便一起笑起来,觉得散民的态度怪痛快的。
  蔺燕梅下来了问小童:“是大余叫你上来的?”
  “是我自己找到拜火会那儿去了的。”他说:“这一点点路,在我真不算什么!”
  这样两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奇怪。大余也走下台来听。大家便围拢来了。小童叫大家着了半天急才说出来,他昨晚听了大余的话之后,吃了晚饭就跑到村里去借了一套短装,虽不全像,大概晚上不致看得出来。在那里换了之后,就顺了山上小路一直找去。天色才黑,已经走到了。他不但看见了蔺燕梅同大余到场的一幕,还看了拜火会的起头和结尾。他都讲给大家听了。又说了余孟勤蔺燕梅表演的一段情形。
  蔺燕梅睁大了眼睛向他呆看着。小嘴张得圆圆地,满脸又惊异,又爱听的神色。小童又说他一人慢慢走回来,嘴里还一路温习会上学会的歌,怕忘了。到了湖边还游了一阵水。冰冷冷的,不想睡了。那时已是天明,他想村中大家必已起来了,他索性把衣服换好,在那儿睡了一会,睡不着就回来了,也不过起床号才吹过的时候。“后来才听见大家在谈为了让你这‘文化密使’安睡,起床号不吹了。”他对蔺燕梅说。
  这一大段话真叫人惊奇呀!大家本来就是满脑子的问题,这下子更添了说话的材料一直谈到晚上谈不清。他们又管小童叫作“文化间谍”。有人反对说不是敌人,“间谍”两个宇不好听。于是有人说:“看他飞来飞去的满不费事,叫他‘通讯鸽’罢。”这个称呼小童喜欢,因为他喜欢鸽子。又有人想第一次欧战中法国一只有名的通讯鸽的故事,这只鸽子名叫CherAmi,他曾一飞,升入高空躲过了向他射击的枪弹,把消息带给了友军,解救了一场严重的围困。提议这名字的人说:“我们与散民本来是骨肉。而武力悬殊常是情谊碍障。小童飞了过去,带回来了平安的消息,碍障未能伤他,所以这名字最合适。”
  “CherAmi”是法文。译出来便是:“可爱的朋友”或“亲切的朋友”的意思。他们便常常喊小童:“喂!亲切的朋友!”或者:“嗨!我那可爱的朋友!”
  “可爱的朋友”是大家的。他用热情,真心,又用无意,疏忽,更用顽皮和嘲骂来交友。他的友人非常之多。而且一个是一个。
  小童的朋友们爱他,也是这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爱他。他们和他做朋友,不曾想到:“他将来是一定有出息的。”也没有想到:“交了小童这样朋友将来要倚重他的。”将来他们只会想:“小童这个人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或是:“现在我们聚会著有小童在场就有趣得多了。”或者是在遇见一个可厌的人时想:“这样人作梦也不能瞭解小童的可爱!离开小童久了,竟没有再遇见一个如他那样的人!”所以只于是令人瞭解,体会到这种性格和作风之可爱,便已经是友情上的一件功绩了。夏令营中也是交谊的好时候。一个人在夏令营中的名誉也就是他在校中的名誉。在校中的名誉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他做人的名誉了。在一个团体里,就用夏令营来说罢,每人都应该努力把自己做得好也应该努力帮助别人,或者至少给别人机会使他们可以做得好。先自己好,甚至阻碍,诋毁别人,那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结果是覆桌之下不会有完卵的,也就谈不到团体生活了。
  他们这次夏令营的生活,结果非常圆满,仿佛大家谁也不曾注意友谊,而友谊在不觉中长成了。大家只无知地享受友谊,以为是当然的事,直到营期要终了时,才发现这两个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黄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了,今天要想出一个游戏,要全体都参加。
  提议什么的都有,开一个不拘形式的游艺会。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会……。样样玩法都好。结果想出一个十全的办法。去村里和村民借几条船,在万安寺中把西餐饭做好,装上船去,驶过湖,在那边峡谷中的沙岸上,野餐,游玩。晚上举行火会式的游艺会,等到下弦月出现在天空时再横渡扬宗海回来。
  一经议定马上分头去办;准备东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全办好了。大家抬了东西到湖边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铺地用的被单,游泳衣,乐器。就像是蚂蚁搬家。一路上络绎不绝。人走完,东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过湖的船本来找好了六只。其中有两只有点破。便把较小的一只去掉,只用五只。人很多,船不能再少了。上了船,把会驶船的男生平均分配在五只船上。这时几个体力好的学生便神气得很。蔡仲勉,范宽湖,余孟勤,周体予,便各人跳上一只船。蔡仲勉挑那只破的。还空了一只好的。大宴拖了桑荫宅一把,他两个合著管。大宴说:“等一下上人的时候,我们的船上可都要上会水的。我们两个管不了事。”
  大家开始上船了。梁家姐妹便上了他们的船。周体予问范宽怡说:“宽怡,你上哪一只?你哥哥的?我的?”大家听了这话便看着她。她觉到大家注意到她了,便故意把头一偏,想了一下。然后才像名角儿登台似的走上了周体予的船。大家才又笑着随便上船。
  蔺燕梅走在后面,该她上船了。她问:“蔡仲勉呢?我上他的船。”蔡仲勉应声说:“我的是一条破船。毛毛碴碴地,木头净是刺,不好坐。”
  “我跟你换一条船,”范宽湖说:“我的船最新。”
  “我上破船。”小童说:“我跟范宽湖合作。”他不大会使篙,很想练练。于是范宽湖跳到蔡仲勉船上,蔡仲勉跳到范宽湖船上。蔺燕梅随了蔡仲勉上船。小童随了范宽湖上船。船都是白木船。翻了也不会沉的。大家上了船,使篙点开了岸,撑到深水地方便扯起席篷,藉了风吹。同时也打桨,也用篙划,胡来一气。甚至下手划的都有。不过五只船虽然都想争先,无奈哪一只也快不了。闹得大家肚子饿了,才走到湖中心。
  换了衣服下水去随了船游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对岸游去的也有。湖不过四五百公尺宽。许多人都游到了。还有人能力好的随了船玩。在船底下钻来钻去。
  女生们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过去的。蔺燕梅要换衣服下水。蔡仲勉说:“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没有跳。
  小童和范宽湖全是不耐烦了,跳下水去推的。他们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后到。到时小童船上除了载的东西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从水里上来说:“蔡老板,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见强呀!童老板!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说。他还假装伸手向蔺燕梅她们讨船钱。她们每个人都在他手心上轻轻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东西取下来。又把每一只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浅住了为止。便上岸去,先把饭吃了,分头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觉。大余独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里伐木。他便借了斧子来伐。伍宝笙陪了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树不及人家砍得齐。那些树都是大腿那样粗细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儿。然后掉过斧子那一头来,敲一敲,树便“喀喳!”一声倒了。砍下的树干上中心有一个小尖锥。地上的树根,不久便冒出松香来。香气浓得很,颜色是浅浅的木黄色,有一圈圈红色的年轮。然后用不了几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余砍树,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乱飞,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树的方向,有时候只剩一点点木头是连着的了。人家还是站得好好儿地。再加一斧罢,便要急忙闪开。说不定正是倒向自己头上来!
  “不知道树疼不疼?”蔺燕梅说:“那流出来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余,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传说从前的时候刽子手们是很有讲究的。”大余偏往难听里说:“有的人一刀砍不下头来,便要有罪。因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这么来回的锯。我想那刀口就跟我这斧口一样!”
  “这种人说话也不挑挑字眼儿!”伍宝笙说:“把我妹妹给吓出毛病来有你什么好处?”
  “不砍了。”大余说。他还了斧子,谢了伐木人。“其实树是要砍下来才有用的。无论是什么人,脱离了他生长的环境都有一点痛苦。然而也只有脱离了抚养才能有作为!”
  “又是大题目!”蔺燕梅说:“你为什么天天像讲演,像著书似的呢?同时我也不赞成你的说法。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尽可以快快乐乐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药那样皱了眉头!”
  “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大余说:“这一苦,一乐之间很要见出真功夫来!有些人比如树叶子恋枝。到了冬天,还稀稀零零地留在树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见得是贪图安逸,误了人生旅程,而是欢乐的日子容易过,‘今年欢笑复明年,春花秋月等闲度!’回顾岁月已晚时是会痛哭的。燕梅!这话错吗?大题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你不信,随时留意罢!”
  蔺燕梅在繁华时常有的一点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话引起来了。她早想到这些个。固然热闹的场面终于会凄凉,但是有几个年青人,能在欢笑里独自惊醒,披星戴月地去赶路?“欢笑的日子是容易过的”,这个她也知道。她只是一梦初醒,一梦又来地,不知不觉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欢筵不散。她又不愿作恋枝的叶子,被争先落下去的种子,得了早春风雨,发了芽之后,仰起脸来讥笑她。
  “我们回去罢!”她悲伤地说着,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面正是欢乐的聚会呢!”余孟勤又钉一句:“其实这些看法本来是有程度区别的。有人把一生当作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夏令营当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无言相对会心一笑,便当一个聚会。我没有反对聚会,不过是要常常惊醒,同时能抑住泪水,抛弃梁园就是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不会体贴人!”伍宝笙在一边听了,心上自己想:“蔺燕梅已经是太好找烦恼了。这种话何必找来对她说。她哪一句不懂?
  “也许余孟勤另有想法。也许这想法在男同学中很普遍。他们只看见她唱歌跳舞。同时又为她的美丽所眩惑,以为她只不过是一朵好看的花,无知的花。他们何从知道她的内心生活!何从知道她这样一个聪明人在一霎那间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们或甚至在对她爱护之中含有可怜。羡慕之中含有轻视!
  “甚至他们把她那超越的成绩只当作她小聪明的产物。或者看做她的美丽的饰物!可怜的燕梅!然而更可怜的他们呵!
  “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谁知道燕梅的将来会不会万一被他们说中了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恋枝的叶子必定是病叶子!”蔺燕梅忽然用力地说:“叶落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春天开花,花落结果。叶子到了时候自然会脱蒂。只有采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伤害的。秋叶随狂风一扫便飘摇下来,那心情经过一定是痛快的。我还是快乐的我。一个绿叶子便该拼命往一个绿叶子应该长的样子上长,按了一个绿叶子该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时是一个好年青人,中年时也必能是个好中年人。迟延固然是不对的,夭亡也不应该!”
  “你没有错,燕梅!”伍宝笙听了感动地说:“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经长成为一棵健康的树了!”
  “然而孟勤的话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复了平静说:“姐姐,我由你这里得到了好春天,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长,安分地等着。”他们三个说着下了山来。晚饭后,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个火来。
  各样游戏在笑声中进行着。伍宝笙在参加游戏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蔺燕梅对余孟勤会有这么大的信赖?这是真信赖,还是一种幻觉?以她小小年纪,一年级刚读完的学识,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气,说是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听她的说话,想想她平日的聪明过人之处,她这又不像是幻觉而该是真认识。
  “我这个妹妹样样儿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点。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点活泼生气,这才驱走了她那无边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顽皮的小童有玩,有笑。这才肯先参加我们几个短途旅行,才能应邀来到这夏令营。怎能把她这么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这个凄厉的秋风手里?亏来有这一年历练,她才有那么一套明澈的理论。否则一下子被大余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冻伤,那使该怎么好呢?好险!好险!
  “余孟勤这个人也怪。从前学校在北方时,在那种皇宫似的大学校里,人人都似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那天国的日子时,他便如诺亚预见了洪水似的,埋头准备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启示了蔺燕梅,明天也许要领导了千万人的心智罢!你这个奇异的哲学家,你的使命是谁给你的?你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你的生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还是把蔺燕梅交给你罢?她太聪明,也许只有你会看视她,只要等你认清了她之后,你必是最能看视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让出来了。妹妹,你自己走过去罢!”
  “我心上好凄凉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宝笙想心事时,耳边大家的歌声,笑声全远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视在极远的地方。她素雅温柔的容貌,便呈现一种极慈悲,极容忍的气象。她如天使,如观世音菩萨,如任何一个受过温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慕最可依赖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对脸坐着的是桑荫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宝笙沉思时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楼阁。他凭了他特强的幻想力,加上一点文艺阅读来的故事,自己构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故事也许是一个圣女得道经过的素描,也许是一个淑女对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勉自抑郁的刻画。总之是一种带点浪漫气息的忧伤,那正是适合在他这样年纪一个爱好文艺者的心境的。伍宝笙端丽的身材,眉目,是很宜于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无心中流露出的这种神情,将永久留在他心上,并且很可能影响了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笔调,又给了他一个永远是活生生的灵感。那种带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荫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独自依了山脚一块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来,这心情不会被伍宝笙发现的,正如伍宝笙为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会为她所发现一样。这种感觉上的传染现象,正是感受力强的青春时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谁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烧起的火焰,也积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觉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云层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乱跳乱唱,玩得腻了。那些临时胡编的民歌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风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议回去,马上便通过了。
  大家又按原来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宽湖的船这次要抢先,扯满了篷,先走。周体予、蔡仲勉后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荫宅的两条船稳当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后面走。看看将到湖心。
  风向不很正的。他们要走“之”字形的路线。一个弯儿尚未拐回来,顺了山口吹下一阵大风。天上立刻黑了半边,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来,当前三只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们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风吹断了。手中只有半截绳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飘。草篷直从桅竿顶上斜挂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风便吹它不起来。一根绳子尚连了桅顶,把船身硬给拖歪了。风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骤的雨点。船身更加倾斜很厉害。船底本来是稍稍渗进得水来的,此刻不知怎么哗哗啦啦全是水,坐在舱板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加上这阵暴雨,便弄得舱板滑油油地。倾斜的船上,谁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镇定。不敢乱动,怕把船闹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见别的船。这时一切需要决断来救自己。
  “别叫这半截破篷把我们的船拖倒了!”小童赶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说:“现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绳子!范宽湖,把你的刀子给我,你管舵!”
  “小心点!”范宽湖把刀子递给他。自己忙接过舵来,用全力向一边压住。小童也不答话把刀衔在口里,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见一个白浪花。风雨交鸣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屏息等了许久。
  忽然,“绷!”的一声,像是扯紧了的弓弦断了那样。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弹得站了起来又差点倒向那边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经割断了蓬上的索子了。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还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后而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们,把船猛烈地一撞。一声可怕的惊叫里,把好几个人震下水去。这里水是极深的。
  原来是后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把他们碰了这么一下!
  “船上的人谁也别乱动!船不会再震了!”范宽湖用了气力这么喊。他忙放开舵,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舵柱,两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给他捞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体作为一个铁链把两只船联住以抵抗这风暴。
  “你们船上掉下人去啦?”那边蔡仲勉的声音隔了风雨传过来!“坐在前边的人快把小童他们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边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见了人影子,快伸手拉!”这时范宽湖已经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他们告诉了自己船上坐在船边的人。他便也脱下衣服跳下水去。那边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后找人。因为风大,水中游泳的人难得追得上船。他又带了一根索子,那一头由船上的人牵着。
  范宽湖的本领这时看出来了。风浪一点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声又听见了。他冲开了浪向来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个人。问他话,他满口是水已说不成了。忙把绳子交给他,喊船上人拉起来。
  这时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风小了些。大家把船拢在一起,看见范宽湖捞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绳子救起的一个不算,他送了另外一个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还有三个男学生都自己游到船边由人把他拉起来。雨住了。湖上明亮起来,照见水上没有挣扎的人了。这种来去倏忽的风雨正是云南气候的特色。
  “这才是掉下去五个人。”大宴埋怨他们说:“若是船被篷赘翻了,你们救人救得过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范宽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们用绳子拉起来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边人喊:“是小童,他伤了!”范宽湖,蔡仲勉听见忙跑去看,范宽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调换的船!”两个人过去看见小童躺在舱板上偏了头吐水。手中紧紧抓了那截拖他上来的绳子,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闭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伤,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像是一场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伤的药也没有带,问他是什么地方难过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罢,他不要。看样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还是有的。而且自己会吐水。扶他起来罢,他坐不住,马上又倒下。
  他们看了难过得很。范宽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绞。余孟勤也过来了。他看了说:“这只有加快把船驶到家,再想办法。请大家不要围着。各人坐好。用三只船的帆篷尽快带了四只船走。闲着的人,赶紧帮忙用被单竹篙做一个担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于是大家静下来驶船。他又叫伍宝笙同蔺燕梅,过去看护他。
  快到岸的时候,周体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们。并为他们在岸上烧起一个引路的火,看见四只船来了,大家围上去。范宽怡四处找她的哥哥。忽然看见她的哥哥同蔡仲勉光了上身。下面衣服也是水淋淋地,肩上抬了一个担架,担架上睡了一个人身上蒙了些衣服,又见蔺燕梅,伍宝笙在担架后面紧跟着走。把她惊得呆了。
  大余,大宴,桑荫宅,周体予招呼着把船缆好。大家仍旧不许乱,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里。那时,先到的人已经把小童安顿好,浑身衣服换好。先前在船上时伍宝竺同蔺燕梅已经把他身上擦干了的,此刻又替他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来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点。问他,他才说两句话:“叫船碰了!叫钉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时的一声惨叫是他发出的。想起那一声来,心上还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这个样子心上不觉更难过起来。大家便只沉默地围着。女孩子们便再也忍不住下泪了。
  小童过了一下,又睁开眼说:“差点没把头挤扁!”
  “这孩子!”伍宝笙看他那样子,心上又难过,听他说这样顽皮的话,又生气。
  “会不会从此成了个傻瓜?”小童又睁开眼问。他满脸疑惧地问。
  “大家散开罢!”余孟勤说:“他现在思想乱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罢!”他又对小童说:“别再乱说了。好好睡罢!我们在这儿看着你!”
  大家被余孟勤赶去睡了。只留下范宽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着。小童说了许多呓语,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脑后坟起一个大包。慢慢地体温增高了。蔺燕梅一早来,看他成了这样,不觉守着直哭。大余和伍宝笙也没办法。
  回校仍按原定计划实行。负责的同学去还了船及竹篙,又赔了篷子,谢了和尚大家上车回昆明。小童在车上一直睡着,火车头颠踬时他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们亲爱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说笑了。
  车子到了昆明,仍是这几个人把他送进医院。其余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开学了一个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宝笙来看他时,蔺燕梅便一起来。余孟勤来时,蔺燕梅也一起来。
  小童病中诙谐如故。医院中的大夫,护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来接他出院时,他简直招呼不过来这些上来告别的医院中人。
  他肩头的伤因为在水中浸坏了,在院中动过手术。出院时尚未全好。又过两个星期,才合口。
  人家问起他来时,他便说:“我现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样了。下水和上来的时候,我本来没有损失什么,人还是囫囵个儿的,除了弄丢掉范宽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兽似的!”伍宝笙说:“他伤了就不吃,不喝,闷着头去睡。长好了的时候,舐舐伤处的毛,连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是伤口来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脸,大家才能在回忆那生死一发间的情景时,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这“无常”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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