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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籍名:《未央歌》    作者: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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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在昆明在初来时,使人们很难觉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长,到它临走时候又和早临的秋天搅在一起。夏令营的学生们也就在出发时都带着厚衣服,等他们觉得游泳上来便马上要穿毛衣时,才像应个景儿似的说:“天凉了,快开学了。”但是这么一句话也只对了一半儿。因为马上会有人说:“倒是快开学了,不过明天就又许是夏天。同时一阵雨过去,冬天就又到了。”
  新生,转学生考试放榜之后,学校里开学空气便浓厚起来了。新学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带到夏令营中来。夏令营的人便慢慢地都谈起开学的事,这样才真感觉到暑假快完了。他们有些人便提议规定出几天来大家可以在营中招待朋友。请亲近的同学来短期的玩几天再大家散会回校。
  这是一种年轻人的心理;仿佛不把心底的快乐分赠给朋友这快乐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时,在许多年月之后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时争吵着追述当年情形的一霎间才能把这快乐重新掘发得到。
  于是这个提议便马上得到全体人的赞成。负责的同学便分头去筹备招待的事,准备住处,接洽团体车票,作大广告画……。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寻思自己要请的客人。不久,规章定出来了;要想请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记免得重复,也好叫办事的人知道个数目。同时广告上也欢迎自动报名参加的客人。另外还规定了这些客人来到后的活动日程,应交费用,应参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后便纷纷去登记。客人们的会期是两个星期。用来玩是很够了。老会员们都是附带在会期中有计划地读书的。
  薛令超和蔡仲勉听见了这个提议便早早地帮忙筹备,他们心上暗暗为小童高兴。因为小童一直希望来玩却总不能成功。筹备好了之后,他俩个便要求作进城代表来办请客人的事。到了这天便出发到昆明来。
  他俩进了城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布告贴起来。害得两个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场雨来打湿了那美丽悦目的广告画。又催工役连夜把请贴送出去,单单压起不发那张小童的。第二天这消息马上传开了。多少新生旧生来看广告。那大张的风景画真是鲜艳夺目极了。长满了绿树的山,清澈见底的湖水,叫人又觉得清凉,又觉得热闹。又在许许多多地方画上了人物。沙滩上晒日光的,草地上伏着看书报的,树底下远望出神的,营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烧好的马铃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飞进画儿去自己也算一个。
  读了上面用一首小诗来述说的欢迎词及简章后,大家都对有了请贴的人有了羡慕的心情及亲爱的敬意。那请贴是一种厚纸做的证章似的东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过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纸片,也做得怪精致的。有图案有字,写着“佳宾”两个字。所以有些人便开始佩带了。小纸片在胸前翻飞时,远近地也可以看见。
  蔡仲勉薛令超设了一间办公室,马上门庭若市。他俩想等着小童来时看他说什么。偏偏等了一上午,谁也见到了只是没有他一个。伍宝笙同蔺燕梅也请了,都来说过一定赴会,蔺燕梅高兴得留下来帮忙。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来了,对蔺燕梅说他介绍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说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冯新衔与乔倩垠去了。若知道他们去应该把请贴托他们带给冯新街。蔺燕梅敏捷地把请帖填好,笑着给他,说:“那么这几张是你的事了?别忘了马上讨口信。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了,别给负责的人添麻烦。”说着朱石樵进来了,一边笑着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边就交钱。他小声儿说:“你们怎么闹的?没有请小童?我来请他,我是真正的请。钱也交了罢。给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种报名参加的办法。”
  蔺燕梅在旁边听见说没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兴。后来听完了朱石樵的话才痛快了。她看了大余一眼想听听大余是什么意见。这时蔡仲勉已经接过去回答了:“小童这家伙真是一员福将!我们本想跟他开个玩笑,谁想到他就会下乡了呢?他的小胸章在这儿!”说着才从自己的口袋找了出来。
  “朱石樵你的稿费来了?”大余高兴地说:“这下子真是叫人喜欢。你也该玩玩了。”
  “偏偏这时候有个参加夏令营的机会!”蔺燕梅也快活地说:“来,能不能让我把小请帖给你写上号码再给你挂上?”她说着把胸章号码填好就要给他带上。
  近来蔺燕梅慢慢地因为熟识了的关系也常常同他们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了解喜欢这几个人了。但是为了她那眩目的美丽常使男孩子们意识到她是一个女朋友,所以终久有点羞涩的感觉。这一点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们,同时也学习了许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风,去掉自己一点娇羞气。这使伍宝笙非常喜欢,她会写信告诉史宣文说蔺燕梅确已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朱石樵听了蔺燕梅的话要他过去由她给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来,把他推到蔺燕梅面前去。蔺燕梅看见了朱石樵受窘的样子怕他难堪便低头不看他,装作描一描方才填上的号码。再抬起头来时,大余已经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着,装着方才没觉到的神气把别针在他胸前别好。
  “不要带了,不要带了!”朱石樵说:“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要的就是这个高兴劲儿。”她说。这时大家已经都在看着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门去。不知道怎么的,走到门口他就是不敢往外迈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许因为这纸片是蔺燕梅给佩上的,也不想摘下来。大余呵呵大笑起来,对蔺燕梅说:“看你把他害的!来朱石樵!我陪你一块出去罢。”他便把胸章交给蔺燕梅,低头看她给自己带上,顺手拿起了沈家姐妹与金先生的请贴,对屋中各人说了再见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方才看伍宝笙把蔺燕梅留下帮忙,及发现蔺燕梅活泼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时,还有一点生疏的感觉。他们去夏令营玩了一暑假对校内时事已经有点隔膜了。现在他们又见了蔺燕梅同大余说话的神气,一个爱娇一个慈蔼竟如兄妹,一时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个什么感觉。又为方才朱石樵询问何以未请小童的话所影响,心上窃窃自幸,觉得亏来大余同她两个人都由自己邀请了。否则真是山中走出来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正在想着又走进两个女学生来,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两个都有着很好的风度。也稍稍带点修饰了的痕迹,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姐妹。他俩个更觉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么招呼呢,蔺燕梅笑笑和他两个说:“不认得罢,我的两个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也是来参加夏令营罢?”蔡仲勉说:“欢迎的很。”
  “是可以自由参加罢?”梁崇榕说。她的口音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南国的。
  “当然。”薛令超说:“是不是这个暑假才到这儿来的?”说着送给了他们两张表格。
  新生是愿意和旧生找话谈的。她们说她们是从岭南大学转学来的。又客气地说自己国语讲得不好。梁崇榕是学化学的,梁崇槐是学外国文学的。姐妹两个眉目之间都看出聪明大方的样子。妹妹眼毛更是长长地挺好看。两个都是因为转学吃了一点亏,暑假后编在二年级。
  “梁崇槐是和我们同班呢。”蔺燕梅说:“伍宝笙搬到教职员宿舍里去后,我不愁没伴儿了。”
  “我猜你们是广东人,”薛令超说:“夏令营里你们可以找到许多同乡。有许多国语说得还不及你们的呢!”
  “我猜你们也一定会游泳!”蔡仲勉说:“到了那里一定就高兴了。”
  “不用你猜。”蔺燕梅说:“她们在香港的国际比赛里全得过奖!”蔡仲勉听了吐了一下舌头。
  “我们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说:“喜欢游就是了。住在城里游泳机会太少。”她们很快地已经很谈得来了。大家便一起留在办公室管报名的事,接近中午,人来得渐渐多起来,幸亏有三个女孩子在帮忙,才能够有条不紊。两个新学生原来也能干的很。
  他们一边忙着还一边谈着话。从游泳谈到其余的运动,又谈到学校,又谈到广东的风光,又谈到说国语对广东人的困难。
  “学会每一个宇怎么读,不算难。”梁崇榕说。
  “对啦!”梁崇槐说:“学会那个腔调,高低,才叫难!一说整句的话,就叫人听出来了。”
  “无论什么方言都是这样。”蔺燕梅说。
  “不过你们女孩子总比我们强些。”薛令超说。
  “也不一定。”梁崇槐说:“我们不就是叫你们给听出来了么!”
  “这几句话说得都不坏。”薛令超说。
  “我也觉得女孩子有这种天才。”蔡仲勉说:“那些湖南女生们哪个不是一年过去就满口的清脆的国语了!真是快!湖南话还是一句也不忘!”
  “那么广东女生呢?”梁崇槐问着玩。
  “会打扮。”薛令超说:“打扮得花样多!”
  “瞧我告诉伍宝笙去罢!”蔺燕梅护着她的新朋友:“说你们欺负新同学!胡说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个梁崇槐真会作娇,她听了这句话就往蔺燕梅怀里倚。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揽着她。两个半大孩子,真像小猫儿打滚似的。不像谁爱抚谁。
  “这样,蔺燕梅。”梁崇槐忽然说:“我的手若是反着带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里救人的姿势了。”她其实并不是反着手带着蔺燕梅,她这么说为得是掩饰她爱和人腻在一起的样子。
  “你还会在水里救人?”蔡仲勉说:“真是有本领。我们都是瞎来,没有正经学过。到夏令营去教我罢。”
  “我光会方法。”她说:“我力气不够,也从来没救过人。方法容易得很,学游泳时最后一课就是救人。”她们姐妹两个已经察觉这里的男同学说话恳切,直爽,直觉地感到友谊之容易产生,不必像从前要时时检查异性眼中的气色,便高兴而自在地说话了。又想方才他们说广东女孩子会打扮的话,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蔺燕梅觉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劲儿怪可气的。可是想想他们又都是老好人,也气不起来。蔡仲勉净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广东女孩子不但会打扮而且会交际呢!”
  三天很容易过去了。这天一早,要参加夏令营的人就在南门外滇越铁路车站集合了。离开车时间还早,便已经齐集了不少学生。小童更是兴高彩烈。交来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贴上一个条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过磅。气得力伕在一边骂他说:“看这位力气不小哇,也可以吃我们这行饭了!”他说:“还不行哩!还要再练练!以后早上没事天天练!”
  大家上车了。这条铁路是没有行李车的。行车过了磅仍要再搬到车上与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经搬不动了,由大家七手八脚地搬上之后,他挑了一堆软和的铺盖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说:“看见水的时候告诉我。我躺在这儿看不见。”
  “告诉你干嘛?”大宴问。
  “我换游泳衣!”他说:“去你的罢!忙什么!”大宴笑了。
  那边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约而同地问蔺燕梅:“这个是谁?”她告诉了她们。
  “小童!”她喊:“你别这么个野孩子样儿了!瞧人家笑话你!”说着就介绍给梁家姐妹,小童转过脸来,朝下看见了她们点了点头说:“我这儿太高。快碰到车顶啦,坐不起来,点个水平的头罢。点不成垂直的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蔺燕梅趁乱小声儿告诉她俩说:“他说话,做事,净是笑话,人蛮好的。”
  “我没说他什么。”梁崇槐说:“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个人扛的吗?”她生怕蔺燕梅把她见外,哪一个年轻人愿意被团体见外呢?她这种感觉马上为蔺燕梅觉察到了,她心上觉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乐得多了。
  梁崇槐的话后半句是故意扬声说的。小童当然听见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对着车顶说:“我没有扛上什么行李来,我的人都差一点是由人家扛上来的!”他的话就是这么一种气人的说法。从来不恭维人,也不容人恭维。
  车初开时,大家只是起劲地谈着昨晚上便怎么兴奋,事前怎么决定参加,和传闻的夏令营风光。三三五五的聚头谈话。慢慢地车开过了呈贡,大家吃着呈贡特产的大批同宝珠梨,全车的谈话便连成一片了。这一节车厢是他们包了的。
  怀了这种旅行的心情来坐坐滇越路的车也还罢了。事实上这条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视为畏途的。路是狭轨,普通区间车只有那单层木板,大洞开窗,污秽颠踬的四等车。四等车上写着“四项”两个汉字。那“一、二、三项”车往往是并在一节上,座位极少,而仅是长程的通车才有。车站上的人把“四项”车的客人同货物一例看待。仿佛只有少数特权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铁路的最高的是法国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经他们训练了的中国人,这些多半是查票员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纠纷全由他们在中间挡头阵。因为他们能说两国语言。
  自己祖国内长着别人所有的一条交通线,真如同身上有一条脉管不属于自己那样可气。再看了车辆分级中这种明显的自私态度,真叫人难过,仿佛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带着运的一点货似的!
  从前这条路是怎么行驶的我们不知道,抗战之后,铁路公司与客人们之间的冲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职工常有斗殴的事。本国的职员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骂。在这种情形下常常有很难堪的讥讽。
  不过政治现象的寿面是很短的,不像科学现象那样与宇宙同寿考。人类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狭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样置之四海而皆准。滇越路这现象自从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后便不同了。中国军队立刻驻防沿线。这种急骤的变化很叫人有感触,慢慢也可以领悟到世界是一个大砂盘,震动接着震动,平衡接着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着震动时留下的血迹走到的。那时砂盘上不再有丘陵,人间世没有分界。现在新式地图不已经是用“等高线分层设色法”来绘制而不顾政治分区了么。
  旅行时的人,思想是最发达的。带了书报杂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装在囚笼里。结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风景,又戕贼了新环境的刺激来为爱人作饰品。集合许多游伴一同出门,是一盆常吃的菜换个新盘子装。然而年青人这一盘打趣,运动,闹热的菜是吃不厌的。因此他们便带到各处去吃。
  夏令营会址是在宜良县可保村的扬宗海。有一首形容云南口语的歌谣,原文是怎样的已经记不得了。大意是说,云南方言里一个小池,一个小湖都称为海,而万仞高峰只叫做坡。两三句话便描绘出这山国的特色来。其实云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颇有几个好湖。并且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们高高地居处在幽静的层峦里,叫人走上去见她们时意外的欢喜。青松环绕下的湖光山色,静雅宜人。仰望行云似手伸于可及,山风吹来时便想留住这里不走了。她们美丽中间有一种刚健的气质。不是艳丽,不是秀媚。令人觉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这么样的好湖,在云南颇为不少。大理点苍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抚仙湖,都是。这个扬宗海更是线条清楚,轮廓大方整齐。像是个没有机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鸡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则有一点珠宝气,像是少妇。不过这昆明湖很大。离开城市这一面,到昆阳一带去访她时,又素静优闲得多了。
  火车从昆明往南开,半点钟就过了盛产水果的呈贡,从这里便绕进山里去了。呈贡是昆明这一个平坝子的极南端。
  进了山之后,窗外就没有了远景,大家就不大爱看那擦着车窗过去的热带丛草了。有人提议说笑话,有人提议唱歌。这又不是开会,所以也不用付表决。大家都会唱的歌便是全车附和,新鲜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终于那个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独唱便中途停辍了。笑话呢,有的是别人听过的,或是听过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抢着说或是来补充。
  几个流行的歌声全从车窗中被他们用年青的嗓音送进深山里去了。笑话也说累了。坐在车门口的金先生说:“大家听我一个建议,我们联句子,集体创作一个短篇小说。”
  “请金太太管记录。”余孟勤笑着说。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见冯新衔,他才想起来冯新衔听说正写小说写得高兴,又不便请假,这次没有参加。他于是说:“谁出题目呢?”
  “先不忙题目。”金先生说:“有没有题目都不要紧,顺了心意瞎编好了。不过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说。不该你说时,你就有好意见也不许抢着说,因为那样会弄得后来成了只几个人的工作了。”
  “我有一个建议成不成?”小童从行李堆上滚下来举手发言:“金先生请你示意给我们的文学家们;我们的故事要用简单的叙事句子联起来,那种又臭又长的形容词儿,写在纸上还罢了,用嘴说,我出不了口。别人也没法接。”
  “这一点很要紧。”金先生说:“故事的作风要原始一点儿。不要现代社会这种虚饰的感情。”
  “要半开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说:“那种极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那也就是凭空捏造罢了!”朱石樵说:“事实上半开化民族的心理我们是不可思议的。”
  “本来就是瞎编的意思。”蔺燕梅说:“还不就是胡说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开始罢!”沈蒹说:“伍宝笙把那半个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接着我这半个梨核儿!”小童说着把手里的梨赶紧啃干净了扔给窗口的大宴。伍宝笙嫌他在车中间碍事,叫蔺燕梅让出半个坐位来,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车厢坐成一圈儿。
  “我们为什么讨厌形容词呢?”梁崇榕说:“只要说出来不刺耳,也可以试着用呀!”
  这时坐在车厢外踏脚板上看山的范宽湖,范宽怡,周体予,也被伍室笙找进来了。范宽湖听别人讲了刚才商议的经过,又见梁崇榕说这句话,他就说:“我也觉得可以用。还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这样限制起来,不用说就已经差不多了。比方说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开化民族里遭遇的描写呀!”
  “好了,好了!”余孟勤说:“其实都无所谓,光联形容词也有时有很好的结果。比方说形容一个理想的境界。金先生,开始罢!”
  那边小童和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他们听见要开始了就说:“那么可以由着各人的高兴联了?是不是?”
  “不对,”沈葭说:“他们要捣乱。把他们分开。”金先生听见了说叫小童过来,小童就去站在范宽湖旁边。
  “从那一边开始,”金先生对那一头车厢门口的陆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学院教授顾一白先生说:“你们带起点新学生的胆子来!他们太沉寂了。”
  “要不要叫新同学老同学每人在说第一句时介绍自己名字?”陆先生把半斗烟磕掉了说:“有些位还彼此不认得?”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说:“两个星期过来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现在不要用任何介绍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觉。”
  “好!”顾一白先生说:“从我起头;在云南的西南边边上,深山里头有一个部落。”
  “那里的人口近些年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稀少了。”一个学生说:“虽然他们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种族的名字叫做穿颜库丝雅。”陆先生说,他那个神气就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范宽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说:“别笑!大家一起认真起来,梦也会像真事了!”
  “酋长的名字就是世袭这个族名。”蔡仲勉说。
  故事讲下去了,大意是:这一代的酋长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这个国度是不曾有过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们不能想像什么是王妃。这是王后从雉鸡,从山狸,从水蛇,从牡牛从麋鹿看到的榜样。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学习聪明野兽的样子,于是她告诉丈夫说她得一怪梦,需要从一个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从准备好五匹马,带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发旅行,第三匹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乐显河。
  “珊乐显河是一种善唱的鸟名。”这个学生解说道:“这是一种长尾纤足的鸟。”
  “那四个字怎么写?还有‘纤足’两个字说起来也怪不顺的。”管记录的沈蒹说。
  “那是一种译音。”那个学生说,他一边装模作样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乱写一阵:“原文是这么一种写法。珊乐,是善乐的意思,显河是字尾的变化,表示小小的脚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装得煞有介事,都高兴地笑起来了。大家问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荫宅。也是学外文的。是转学三年级。
  “这种鸟还会跳舞。”另外一个学生说。
  “下面该谁接了?”金先生说:“珊乐显河!你把故事岔开了。别脱了槽。还有两匹马没交待呢!”
  “他不可以叫珊乐显河。”陆先生笑着说,仿佛惟有他俩个是穿颜库丝雅语言文字专家似的:“那是阴性字尾。他该叫珊乐米沙了。”
  “干脆叫沙弥罢。”沈蒹说。
  “对。”小童说:“就叫小和尚算了!”于是大家就管桑荫宅叫小沙弥或是小和尚。他红扑扑的脸便发光地笑着。
  “该我接了。”伍宝笙说:“他们三匹马乘了三个人。一个随从也不带用另外两匹马带了吃的东西,同宿营用帐篷。”
  沈蒹一边记一边说:“谢谢,省了两个名字!”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一条小溪流旁边住下。”梁崇榕说。跟着她就用了一大串儿的形容词说那绿色的丝质帐篷如何美丽,衬了黄昏时的原野如何悦目,又说那帐篷上面还绣了彩色的狩猎故事。
  “帐篷架好了。珊乐显河解开了马勒,放他们自由去河里饮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着说。她也学姐姐的样用了许多形容词描写这淑女肢体,容貌动作上的美丽。她们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动人。于是人人眼前有了一个玉琢成的异族女神,站在夕阳下辽阔的草原上,那顶尊贵豪华的丝质帐幕前面,迎了风,用白皙柔软的手拢她那如丝细发。大家都神往了。
  下面该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儿看看。小童正用眼给她示意。她便说:“忽然一阵大风吹黑了半边天。飞砂走石里,把帐篷吹不见了!风才大呢!呜——呀呜——地!”
  “快接罢薛令超!”伍宝笙说:“再由着燕梅的性儿讲下去,珊乐显河也要被风吹走了!”
  “风过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头怪兽!像是恐龙那种大动物!”薛令超说:“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着!”
  周体予接着说:“这个动物有一个两只角的大头。大嘴。锐牙!身上有鳞!鳞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满了许多碎石乱草。”
  “它看见珊乐显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冲过来!”范宽怡说:“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气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来了老鼠那样。”
  “这个比喻不像,”小童说:“老鼠一点也不可怕,并且这样说下去他们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结了么?”
  “你忙什么呀!”大余说:“中间还隔着一个范宽湖哪?”
  “这时候忽然另外一匹马赶到!”范宽湖精神奕奕地说:“一个青年的探险家扛了枪来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电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明星。依了习惯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乐显河的爱,又继穿颜库丝雅而为那个部落的酋长。
  下面该小童接了。大余说:“你恐怕又要捣乱了!蔺燕梅一阵风吹走了形容词。你是不是打算爆发一个山洪冲走这个二十世纪的探险家?”
  “我也希望有个山洪在这时候爆发,”那边顾先生说:“为了这怪兽出场之后,镜头太热闹了,大家几乎忘了要讲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说:“那个怪兽听见有声音赶到,就放弃了珊乐显河,把头一回,他伸出一个长舌头来,就像食蚁兽那样,轻轻地把这探险家卷下肚去了。不料这探险家虽然已经进了怪兽的肚子,他还是想念着珊乐显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兽肚子里把身边的手榴弹取下好几个,把引线一一拉开。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烟罐子底下燃放那样,‘丁丁,堂堂,’一阵响,血肉横飞。他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外面珊乐显河早惊呆了,直到穿颜库丝雅和他的王后跑来才把她唤醒!”
  “换个人记一记罢!”沈蒹说:“全像你这样一路胡编下下去没完没结地,累也该把人累死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说:“全为了梁崇榕梁崇槐两大段形容词,惹出了蔺燕梅一场大风。又为了息风,出了怪兽,好容易碰见我这种热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还怨我呢!”
  这样,故事便比较平妥地展开了;大风怪兽之后,三个人失去了粮食同马匹。那时已经是到了一个山丛底下,他们认为是神意如此,便祈祷了上天之后,相携徒步入山。在山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的旅程,也见了许许多多奇禽异兽。王后所要找的几种动物更是常常看见,无奈从没有三个同时在一起,如他们三个这样。她心上便一直是闷闷地。
  他们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个甘泉旁边休息。听着泉声,王在草地上睡着了。后偷偷地拉了珊乐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个小潭去洗浴。她们便提了衣服,赤足从水里走上去。
  珊乐这个名字是大家答应沈蒹简写的。因为珊乐显河四个字说起来省事记下来便太费事了。
  两个贵妇人走上去不远便找到一个极可爱的小石潭。上面一个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头发。整个小潭到处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润全身,解一解几日来的疲乏。珊乐忖度王在下面睡觉一时不致醒来,便听从后的怂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这时在瀑布下洗发的后看见石穴里游出两尾鳞色鲜丽罕见的鱼,她便唤珊乐来看。珊乐这时在自己腿旁边也发现了一尾。便也告诉了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后那边的两尾沿了小石潭转着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这边的一尾,这尾单独的鱼就又游进一个方才未被珊乐发现的洞里去了。那两尾鱼,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两尾鱼像是餐后散步似的,庄严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样子,后和珊乐都觉得很可笑。对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径她们也觉得很诧异,她们又很奇怪这石潭中只有三尾鱼,奇怪何以这种美丽的种族这么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请求王不要问缘故,让她们在此地再盘桓一天,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她的梦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时候她再邀珊乐上小石潭去玩,两个人又下水去嬉戏。她告诉珊乐注意三尾鱼都出来时,便各守住它们的一条归路,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儿,那庄严、肃穆,幽灵似的一对鱼出来散步了,后使用身体堵住了那个石穴。这尾单独的看见那两尾出来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却被珊乐挡住了。三尾鱼一下子遇在一起。
  单独的一尾显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闪避。但是那两尾鱼便四处拦截。终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来。另外一尾却又不肯上来。这样相持了很久。没有结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鱼默然地游开了,游到石潭边上,一纵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复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终于有一下碰开了她美丽的头颅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鳞也没有了光泽了。又一忽儿她化成了一块白石,仍是鱼形,和大石连在一起,移不下来了。
  水里两条鱼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这三尾鱼一直是这样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将如何渡过呢?
  后命令珊乐说:“去捉那一尾单独的鱼,却又不要当真抓着她!”珊乐从命做了。这失去伴侣的一尾鱼忽然活跃起来冲了过来援救。后忙令珊乐停捉,于是看见那尾一直冲过来把这一尾咬住。那举动之猛烈又似爱抚更似仇杀。一切皆由于亲昵。
  “你能明白吗?亲爱的珊乐?”后问。
  “聪明的王后,”珊乐恭谨地回答:“我实在不能明白。”
  “让我们的王来教给你罢。”后庄严地说。她说完将自己的头猛向岩石上一撞。珊乐忙去拉时,眼前不见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长出一个小花骨朵儿来,一霎间又开了一朵花。白色,镶了黄色的边,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样。而后的冠仍遗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们俩个不见下来,便顺了水寻上去。走了不远,听见了哭声。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见了裸体的美丽的珊乐。
  王在山上收珊乐为新后。给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们护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宫时,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鱼了。
  珊乐回宫后便生了一个男孩。那种族也荣盛了。那尾石鱼仍在潭边常常有人去凭吊。
  这样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来。顾先生也听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记录要了去细看。大家对这神话也很满意,不过也引起了热烈的争执。
  大宴是那个打破僵局说出那尾美丽的鱼自杀的人。蔺燕梅是那个说出王后化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画的小鱼的热爱。三个转折点把故事给规范成了定型。
  “这岂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义的宣传文字?”桑荫宅说:“我们穿颜库丝雅是不负这责任的。”
  “不过那王后和那自杀的鱼本来是虽生犹死。”陆先生说:“个体终久都是死的。我们只有在种族的繁盛里可以见到长生草的影子。”
  “这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余孟勤说:“活着就是为了延续种族?那么延续种族有什么意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小童说。
  “延续种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是不能问的!”金先生说:“你一有了生命,你便开始对这责任负债了!不论男性或女性。”
  “我看这事没有辩论的余地,”一个新学生说:“故事之中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就是说三个同时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这正是反对多妻或多夫制!”
  “对了。”梁崇槐说:“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乐做王妃。于是总不能实现,结果还是只有放弃。”
  “事实上我还嫌这故事太人性了。”陆先生说:“我愿他再天性一点。孝贤,你说说看。”
  “这事我也是同样看法。”伍宝笙也发活了:“这该轮到学生物的人发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说,别一张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几个知道小童脾气的人全笑了。小童听了陆先生的活正要开口讲上帝,被伍宝笙一句话拦住,差点说不出来,他说:“这小鱼事实上太像小人儿了。只有人间有这些新花样,什么这个制,那个制的。在生物界这一方面要凭争夺的。独身主义更是没有了。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爱的争胜便推动了进化,也同时延续了种族生命,我们的故事描写的本是人间的事。至于独身之后反过来问种族生命的意义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见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我们还是不要马上下结论。”金先生说:“从我们半日的工作里得来的一点又原始又荒诞的感觉,是我们参加夏令营的好心境,一种异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给我们休息,不要用热衷肠的讨论给驱走了。第二,结论留到后日他自己从思潮中跳出来时,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说本来是瞎编派么!”蔺燕梅说:“现在倒弄得像是一种什么经典了。好像举出了一种寓言之后又从而训导一样。我们不要那些个。我们只拿它作当真的一件传说。爱怎么解释都随便,而这传说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现了年幼的爱好文艺者的浪漫心理。
  “这故事是很生动的,”朱石樵说:“可信可不信没关系。正如那一对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罗马城,或是中国的泥马渡康王的事一样,神话的根上生了史实的花叫人难解难分,也是不错。”
  大家正说着车到了水塘站了。这里是滇越路全线最高的地方。车从山岭上走来再开出不久路右边现出一片水色。明净深蓝的扬宗海已经看见了。车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转着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边,一跌出车去,非直滚到水里是不会止住的。车滑着向前走,机器声停了。只间断地听到气闸放气的声音。车内的谈话也停了,大家聚到这一边来看。有白鹭随了车飞,追着机车的蒸气飞了一段,又侧下翼子一滑顷刻间便小成一个白点。许久才落到湖面,然后在水面上一擦,又过对岸去了。慢慢看见了水边不远有村落,村边一个小山上还有一所庙宇,红色的庙墙清楚地可以从远处看见。
  “那所庙就是夏令营的营址。”蔡仲勉指着说。这样一句话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纷纷说笑起来。都说这风景轮廓和广告画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还要清爽,还要美。说着又有唱歌的。
  “这里水真清。”小童说:“有点像珊乐她们看见鱼的小石潭。”
  “你见过那个石潭?”大余笑他。
  “但看钓得起那种鱼来时,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说。
  “穿颜库丝雅!”桑荫宅合十膜拜。用一种祈祷的腔调说:“都坦诺其,都斯坦诺其尼!”
  “念经?”小童说:“土耳其文?”
  “不是。”桑荫宅郑庄地说:“是穿颜库丝雅文!意思是说,我又看见你了,我终能又看见你了!”说得一车人都笑了。顾先生也高兴起来说:“这样一个旅行团体出游怎么会不快活呢!”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营的负责人已经来接了。他们这一节车厢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开了的。大家从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营的鹅塘镇后寺里去,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新来的人又称来接的人为穿颜库丝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这庙叫做万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个小山头而建的。寺内只剩下有限的几个和尚。其余的地方空了出来办小学校。夏令营占的是一间大殿,和两边楼上楼下的厢房。这几处原来也是空着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间单房。同时他们还给陆,顾二先生也准备了一间房子。他们听从负责的人指导,先整理好住处,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后休息一下。午饭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休息对他们是不需要的。他们有着多余的体力。在摇铃招集吃饭时,范宽湖,小童,桑荫宅他们都是从寺门外赶着跑回来的。
  午饭是很丰盛的。这里的规矩是轮流做饭,其余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营的人希望客人们能做几天好饭吃,所以这一天特别卖力气先准备一顿好饭食向他们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车,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时的休息,兴奋了一早上的客人们全饿了。于是极丰富的一顿饭被他们狠狠地吃个精光。饭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气温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两廊下看雨闲话。瓦上的雨水直淌下来,把地上铺的石板冲洗得非常清洁,溅起的水珠乘风飘到脸上,发上,凉飕飕儿地。大家看着雨谈了许多话,认识一下新朋友,又辩论珊乐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饭时候雨才晴。饭后,随便去田野看水,看将熟的庄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乡间石板路都非常清洁。树叶,小草都绿得可爱,不久夕阳下山了。他们回来睡觉。到夏令营来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张寂静无声的田野图画。及一个神异杜撰的故事。
  从第二天才开始正规的营中生活。团体活动,短途旅行,地质,生物,社会的常识讲演,边胞的研究,晚会及时事辩论会,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个课程,其余是可选择的。
  这里习游泳极好。清清浅浅的黄色沙滩在小山背后湖边上展开。这样的沙滩,湖边别处也还有两三处,不过以这一块为最大。沙滩后面,离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还是年轻的树,也就是两个人高罢,一片都齐齐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阳,也更可以鉴赏美丽的肤色。细沙土上青草长得很满。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现出一条黄沙的小路,直向那边穿出树林爬上层叠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泻下阳光来,耀得松树干上流出来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着充沛的生命力,都显示着整齐饱满的节律。
  在水里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会游泳的女孩子由她俩个一手包办来教。她们不但热心地要把每一个人教会,甚至有谁的姿势不美,不悦目,她们全看不下去。这样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长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顺眼,便很难在几天之内的游泳练习中把身体上积年的缺点弥补过来。还有些羸弱的体质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晕的,就永远鼓不起勇气来把头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励性的嘲骂所激动,拼死横心地扑通几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满脸都溅得水淋淋地再去水里把她捞起来,这样已足使她这一整个下午驻足沙滩上不再试了。
  蔺燕梅和伍宝笙这天来得晚一点。她们在草棚里换好了衣服,扎起了头发就一同走了出来。她们俩个是不爱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们姐妹那样的人带。像鱼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钻出头来,吐一个泡儿又潜下水去时,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阳下一闪。蔺燕梅比伍宝笙游得好。她很想和那个天天把游水挂在嘴边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这里才知道小童有无边的力气,他虽然多费了许多无用的动作,仍旧可以游得又直又快。不过她虽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余一般的男生就都强多了。再说姿势的美丽,直可以追上梁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术是全营,新旧男女会员之中最好的。
  蔺燕梅只游英国的自由式。这是很好看的一种式样。同时也是很快的。游起来,身体平匍着,游得快时很像擦在薄薄一层水面下的鱼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样。而且会许多教授法。
  还没有等她两个坐在沙滩上休息好。范宽湖和范宽怡兄妹来了,也换了衣服出来。他兄妹两个的衣服质料颜色都十分好,不过范宽怡的技术,实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来教,她只是在水边玩玩,沙滩上玩玩。范宽湖更衣下水那气派很叫人爱看。他洁细的皮肤,粗壮的四肢,宽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觉。他的技术如何不容易给人正确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样每天在游泳时间规定出一个期间来不玩不闹埋头苦练。他也不像小童那样下得水去便拼命游,要远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尽,决不上来。蔡仲勉和小童的办法行起来之后,人人可以见到他的程度。范宽湖则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许多他的其他活动一样,是表演性质。”从小童这句话里可以看出范宽湖的一部分为人来。他也许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一同游一同比赛,似乎是不应该的,不过给别人做个榜样,则是很对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种天职!小童那一句话还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记在这里,他说:“一个人的行动是表演性质。倒也不错,忘了是谁说过:‘我们活着是为了看,同被别人看。’可是蔺燕梅呢?我老觉得她的生命是一种表演性质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个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给学习的人参考的。这样想时,我就非常害怕。觉得她的使命太残酷了。”
  范宽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称赞,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来看他。在他游到身边时,或是在沙岸上没有别人时,她用赞许的眼光笑着看她。有时也说一两句精巧不俗的称赞的话。
  可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宽湖有时听了笑一笑,有时连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时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势。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将身子向前一纵,便如一条小汽船,足后面冒着白色水沫,声音像是压闷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这鼓声和一个近二尺直径的白球在他脚下把他像箭离弦那样一下子直射出去。水里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隶,退到两边分行侍立,他游过的地方在水上压出一条平滑的路线,从高处看下来,就可以看见他在碧波上冲出一个美丽的图案,他的身子是一个三十度角的顶点。波浪被他冲开,留在后面长长远远的两条线,许久才消失。他的两条手臂如意地挥送着水。
  他便常常这么游一下,这时,不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会游的与不会游的,就全站着了向湖心望着。他游了一下便转回身来,也许背泳,也许侧泳,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回来。游到水浅的岸边了,把头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头细发向后一抛,平伏地倒在头顶上。再站起身来,全身上那种似乎薄薄地有一层油脂的皮肤上,便存不住一点儿水,只有几个向下滚的水珠儿在阳光里夹眯一下亮闪闪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叶上的雨珠一样。
  现在他换了衣服来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却在岸上立着。蔺燕梅看他走过来了说:“范宽湖,我们在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办一次游泳比赛好不好?”
  “我们自己会员之中,不用办比赛的。”范宽湖朗朗地说:“谁的底细,谁也知道。”
  “你的底细我们就不知道。”伍宝笙说:“也从来不见你和别人比,或者是教别人。”
  “别人自有人教。”他说:“比呢?不好。”
  “姐姐。”蔺燕梅说:“让我问他一句话:范宽湖,你说别人的底细你都知道,那我们就放开你的底细先不问,你评评几个游得好的人的分数我们听听看。”
  “这个容易。”他说:“用跳舞来做比罢,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学校的跳舞教师,跳得一点也没有错,不但不会有错,都已经太没错了。她们会的步法也多,同时又能教,但是我不给她们很高的分数。也或者可以说她是在被品评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许多人不是这个看法。因为她们能教,便把她们放在第一位。连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去的吗?其实我觉得他们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样已经是无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学什么练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长处所以都该有第一等的批评。”
  “他的话里有话,蔺燕梅你听见没有?”伍宝笙说:“这话不是仅仅表明他自己的底细高明些而已!”
  “伍宝笙,你的妹妹已经够聪明的了,还加上这么个细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们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你就把那半句话咽下去了?”蔺燕梅说:“我们挨骂的话也愿意听的。我们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细的。既然遇见高明,请说出来罢!”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话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说:“现在用走路的姿势作比方,游泳不过是行水路。你们自己心上何尝没有这种快乐;觉得自己的步法,转法,全合著自然的节拍。游下水去,不使水神觉得冒犯。女孩子千万不要做跳舞教师,也不必做海边救人者。有了危险,会有人救的。你们是叫我眼眩的,仅有的一对人鱼公主!”
  “年青的贵族。”伍宝笙觉得这美丽的男孩子用这样自傲的口气来阿谀她们姐妹的神气是怪好笑的:“我们还听不惯这种高贵的应酬呢!”
  “引人迷恋的电影明星。”蔺燕海学着说:“蔺燕梅觉得电影生活是凄凉的。下了妆之后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范宽湖一时被这两句话打晕了,他没有能回答得出来。他笑着说:“我们三个能一齐游一趟吗?”
  “我想我的妹妹愿意的。”伍宝笙随站了起来:“我可以陪她。”不料这一句得罪了这个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来。
  伍宝笙明白过来笑了。过去拉她一把说:“这个傻姐姐说的真不叫话,回去再生她的气吧,别叫她站在这儿难为情。”蔺燕梅看了范宽湖一眼,随了姐姐站起来,三个人并着向水边走。蔺燕梅走在中间,伍宝笙在她左边,范宽湖在她右边,水里,岸上的人都看着她们。
  水里小童对大宴说:“你说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像什么?”
  “人怎么能像什么?”大宴说:“他们肤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个玉人。”
  “不对!”小童说:“像一团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听了大笑出声。把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游出去了。两个人也随下去了。
  顺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远,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脚下。那山脚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会游的人才去游这么一趟,来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远。两个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游这么一个来回。平时也就是这么游的,所以三个人依了习惯就并着游过去了。
  “姐姐,他们刚才笑什么?”蔺燕梅等到游远了才小声儿问:“是不是笑我们?”
  “也许。”伍宝笙说:“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不见得是笑我们,”范宽湖接了过去:“仿佛是小童说了一句什么笑话。”
  “也许就是那笑话是说我们。”蔺燕梅说:“不管他。游一趟快的!”说着三个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体力时,心智活动便减低了。她们三个自己觉出了姿势正确及发挥体力时的快感。那种感觉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开了,正像音乐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开了,漾到一个更神秘缥缈的湖中去沉潜一样。
  那边青山小道上,正有两个人走下来。看见了清波下三个游泳的人,便一齐站住了脚。一个是顾一白先生,一个是余孟勤。余孟勤手里有一个小蓝粗布包袱。
  “象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么来保存好。”顾一白先生说:“这一片湖光山色,这水纹,这微风,还有水里游着的人!用音乐?用散文?用诗?用画?”
  “方才顾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余孟勤说:“那当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对这个确是十分合宜。”顾先生笑了。他虽然是今年新聘来的教授,虽然他还没有接过一小时的课,他已经对这个大学的学生十分满意了。他接着说:“可是照相旁边还要有几行小注,因为一同要保存的还有这一份心情,这一点快乐的暑假的回忆。”
  “顾先生,那只有这样说了。”余孟勤像是接受一个考试:“我们只有用我们的眼睛照下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们一生可以看见许多美丽的摄影,可是如这种有精神,有感觉的回忆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纵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终身不会失掉。”
  水里游的三个人已游到了山脚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们一回身,便灵巧的掉头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里是谁。只能从衣饰上看出是一男两女。男的短裤是黑色的。两个女人都是浅色的游泳衣。转身时,那光露着的上半个背部同圆圆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闪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罢?”顾先生说:“男的是谁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余孟勤也正向水里打量:“没有带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宝笙同蔺燕梅。”
  “那么男的是童孝贤了罢。”顾先生说。
  “也不像,”余孟勤说:“小童下了水,不大爱找女孩子玩,他喜欢闹,他嫌女孩子太文气了。顾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索性在这里坐一会儿,到吃饭时候再下去罢。”
  顾先生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同坐在路边大石上,看着水里三个人去远了,进入了沙岸边上的一群里也分不出谁是谁来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顾先生说:“这种边民的集会是不大容易得机会参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讲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为这次演讲已经是改过一回期的了,我真要这么做!”
  “我们同学的纪律很好罢?”余孟勤说:“整个夏令营的演讲只有顾先生这一次改过日子。其实去昆明一次没能赶上车回来,真是冤枉。比这次参加散民的拜火会来真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快决定罢,”顾先生说:“若不然我把稿子给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参加。”
  “这样不大好。”余孟勤说:“人家要我们守秘密的。这下子又要传开了。我还是去。那件事怎么办呢?”他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包袱。
  顾先生听了,想起方才水中两个美丽的女人身型。他说:“你同谁熟?要一个懂得音乐跳舞的,还顶好是学文学的。”
  “那只有蔺燕梅了。”大余说:“其实在全体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宁愿去请伍宝笙。我和她熟些。”
  “这不是一种社交活动。”顾先生说:“也不是先去玩玩。还要从他们拜火会里找点我们要找的东西回来的!我听说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会里表演过的。她既是这么能歌善舞,我们该推她做一个文化密使,去参加的。决定了就是她罢。你不过是护从我们密使的一个武官,我们密使的人选不能由你决定的。”两个人一笑站起身来,顺了小路走下山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快靠到山尖了。湖边地低,便先暗了下来。一切景物的色调一起变深。人在这时往往会心一静,想起心事来。
  余孟勤有时候叫人觉得残酷就在这种地方;他不容易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静,然后自然地检讨,批评。这样的人批评出来的话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颠扑不破。甚至有时在他发起脾气时也能忽然冷静下来,而从事思想。至少不会失言。这也是日积月累在学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们常有人说他不可爱,他便呵呵大笑,说:“顺从迷惑,而说点半醉的言语,倒也是可爱的一个行为哩!”这句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残酷地想了一下,他笑着对顾先生说:“顾先生,你觉得金先生,沈蒹一对夫妇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话常是绕着弯起头的。
  “他们确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顾先生答:“我听说你曾经激烈地反对过金先生结婚。”
  “我是反对过他结婚,”他说:“倒不是单说他们这一对结婚不合适。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我现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样。方才顾先生说去看拜火会以请蔺燕梅为宜。我因想起好些镜头来:灯光底下,交际厅里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骄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个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游胜迹,携了一根手杖,看看身边伍宝笙穿了敞领的白绸衬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来是没有声息的。健美的体态,不修饰而耀人的容姿,手里也有一根软竹鞭,谁的脸上也不免微笑浮开的。另外有一个凌希慧,顾先生你没有见过,她现在休学去仰光作记者去了,她应该出现在无人的森林山岭里同男人一样,穿了厚厚的草绿色短装戴了圆顶防日晒的盔帽,手里也有一杆自卫的枪,在那猛兽出没的山谷旅行。跳出一只豹子,近在十步之内,她也会不慌不忙瞄准射击的。还有一个叫做乔倩垠的,看她清瘦聪明的脸,端了一杯苦药皱眉,耳中听着关切的人规劝她开怀一点,她却苦笑了一下拒绝拖延这无心绪的岁月,那情景也是亲切协调的。……”
  “那么有蔺燕梅陪你去偷着参加散民的拜人会就再协调也没有了。”顾先生拦断了他的话:“别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彻了,还是迷糊一点才能有快乐。你难道说人家长得那么标致就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会!”
  “顾先生别忙着给我定罪名。”他笑着说:“我方才的意思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当然每人长处不止一种,我不过是举例说说罢了。事实上我想像那些图画时,心上并未想到旁边上有我自己在内。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约到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会成了画中人物呢!”
  “那样说来,你那一大串的描写结论结在什么地方呢?”顾一白先生紧接着问:“我以为结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会确是以蔺燕梅为最宜上呢!”
  “是结在这里。”他说:“不过下面还有半句,就是,可惜她们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过!”顾先生说:“听了你不少独身主义的论调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结果。这话是一点也不迷信的。你这种挑剔的人也只好独身算了。”
  “这也是十分协调的现象!”他苦笑着说。
  “我再举出几个协调的现象给你听罢!”顾先生说:“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忧郁不乐,而自己无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来。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喜欢批评别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岁时会跟镜子说话,会背了人自己修饰,也懂得脸红了。说得快一点罢,廿六七还未结婚就不大顺眼,卅岁不会带孩子比不识字可严重得多了。这些个,若是把时间弄错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说对不对?这里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妇,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应当的。至于别的文彩,总是‘绘事后素。’你觉得如何?”
  “这本是很自然的。”他说。
  “你也许还不肯承认你所要求的十全是并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总可以知道,那种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结合时也许正不需要十全,而结合后也很可以再努力适应。”顾先生说。
  “总是能多一点美点才好。”他说。
  “事实上往往只一个因素就够了。那就是:因为他或他是异性。”顾先生把话停在此处,再转回老题目:“所以如你这么一个人,十七八岁时起始爱自己。廿岁出头,意外地因自爱而得到了别人的推重。廿四五岁因观察别人的恋爱或看恋爱小说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过了向异性追求的阶段,到了攻击恋爱,禁止自己涉足情场的时期。然后日子长了,自己无意中养成了一个挑剔的态度,以免信心动摇。依我看,你将来有两条路可走。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独身老学者。或是中年时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那时候你再羡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话,余孟勤是可以听得下去的。他笑着说:“修改一下这条路;作个老学者,而脾气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顾先生说:“我看女同学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听你口气也都有来往。从平常的接触中你更是在她们心上有地位。为什么不及时留神呢?日后晚了必定后悔,这且不说,看了你这无动于中的样子真叫人觉得你今天已是‘摒除丝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无动于中。”他说:“倒真是‘摒除丝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们交友太容易。我想我们不必与狐貉同穴,凑那个热闹。让那些公子们去访花。我们有许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这半百的老头子还更古板的年青人!”顾先生仰起头大笑起来:“这样的执意下去误人误己!那些胡来的,耳中传闻的事不去管他。单说你周围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个个可爱的,再说恋爱也不是什么不君子的事!”
  “恋爱却也是勉强不来的。”余孟勤不想再谈下去了。他如此结束这话柄。他心上也自知理亏却不愿把自己弱点揭开。顾先生听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他怕自己的话说多了,一下子刺激了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联想到今夜去偷着参加拜火会也是恋爱活动,而中途改变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着,眼前又现出半山上看三个年青男女在水里游泳,那美丽的一幕来。一时竟觉得自己比身边这个半大人儿还年青一些哩!他们不觉已经走到万安寺门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这时小童和几个人在寺门前掷垒球玩。一个球滚过来。他追到他们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级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顺手牵羊把大余手里的布包抢在手里。
  “一个下午上哪儿去了?”他问。“‘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是好吃的罢?”两个人看布包已经是在他手里,无可奈何,只有叫他别吵。他打开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宽胸大袖的褂子,大脚管的裤子。白地细花,全是刺绣的。却是布料子。袖口,裤脚,大襟全有三寸宽的深色绣的边,此外包头布,腰带,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应俱全。
  “好讲究!”他说:“散民衣服!哪儿来的?”
  “告诉你不要紧,今天晚上以前别再告诉别人!”大余说,顾先生助他一边忙把衣服包好:“我们下午翻过湖边的山去一同去看顾先生一位研究边民的朋友,他在那边顺了湖边山上小路一直走过去不远的一个散民村里教书,同时研究他们的风俗等等。他说今天正巧晚上有他们的拜火会。这个会汉人是不容易参加的。不过那里的上司很开通特许他参加。他又介绍我们参加。参加的男女要成对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办法。我们呢,就要找一个人穿了这衣服去。这是土司特许,怕万一他的百姓不高兴怎么办呢,这就是化装的理由。这会一定很有趣,内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许就是跳神。我们去了回来会讲给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齐闹着要去就不好办了。”
  “顾先生!”小童说:“你化妆成女的?”
  “哪里的话!”顾先生说:“那会场中央烧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么化妆得了!”
  “那么是请别人了,”小童说:“这里只有一套衣服,顾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顾先生说:“晚上我又有演讲。”
  “对不起,顾先生。”小童说:“晚上您的演讲我不能听啦。您化妆不了,我化妆得了。我去。”
  “不成。”顾先生说:“已经定好了,要请一个人去了。”
  “是谁?”他问。
  “快别告诉他!”大余忙拦住说:“这一个夏令营二百多人他全认识。他不定会出什么鬼主意。”
  “算了!”小童说:“你不打算说,我还不打算知道呢!”这时候饭铃响了。他说:“吃饭去罢!”等一下他又说:“大余,你自己不化妆?穿了衬衫,西装裤去?”
  “他们男子的服饰已经汉化了。”大余说:“我到那里再说,临时借一套他们的粗布小裤褂就是了。”说着已经走进饭厅,大家一起吃饭,便谈别的不怕人听的事了。
  大余把晚饭早一点吃完,到外边去等蔺燕梅。不一会儿伍宝笙同她一块儿出来了。他同她们走到寺院门口人少的地方。
  “蔺燕梅,”他说:“能不能跟你姐诅商量一下,请她放开你一会,咱们背着她说一两句话儿?”
  伍宝笙听见扑哧笑了。她推了蔺燕梅一把说:“快去,快去,瞧他那个哀求的样子!不用商量了。姐姐答应。”
  蔺燕梅红了脸说:“姐姐,你怎么帮一个醉汉欺负我?咱们走罢。”
  “圣人。”伍宝笙拖住了蔺燕梅,问余孟勤,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布包:“你大概是真有要紧的事。”
  “没有事我不是疯了吗?”余孟勤一直是笑着他知道有这个贤明的姐姐在场,这个小蔺燕梅只有乖乖儿的。
  “去罢,燕梅。”她又推她:“别在有正事时闹小意气儿!走,他要是骗人,回来咱们再讲理,别先作了坏人!”
  “有什么话当了姐姐讲,背了姐姐的话我不听。”蔺燕梅说。还瞪了人家一眼。
  大余一看不成功,说:“我告诉完了你,你再去跟她说。我就不管了。真有事,来罢!”
  伍宝笙听了,伏在蔺燕梅耳朵上说:“你折磨得人家也够了。去罢。去罢。醉汉,疯子,圣人,三种都是差不多的作风,都比贵族同电影明星可爱。”蔺燕梅本来也是闹着玩的,她便向余孟勤身边走,心上还有一点儿气姐姐来了这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有被余孟勤听见,也就算了。说着三个人已经走出门。伍宝笙自去散步去了。她们分了手,伍宝笙喊:“燕梅!还有等一下你回来,姐姐也不要你说出来他都说些什么事!”这话她说完就跑两步追上梁崇榕,崇槐姐妹一同说笑着走了。那边蔺燕梅听得一肚子的气。她对余孟勤说:“瞧!你这个人说话这种没分寸的劲儿,叫人多么为难!有什么事,快说罢!”
  大余早被女孩子的小话儿弄糊涂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他已经想到饭前在山上同顾先生说话时,自己把许多女孩子挨着个儿想了一遍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她们的异点,未注意到她们的同点。他又想起顾先生的活:“只一个因素就够了,只要他或她是异性。”把这句针也似地话和今夜行将展开的一幕联想起来。他自己心上有一点不安起来了。
  然而蔺燕梅的美丽是不可抗拒的,她给别人的印象又是完整至善的。她现在用责备的口吻问自己活了。自己是忍不住要回答的。何况这话又是自己提起头儿来的呢?当了这样一个女孩子胡思乱想是犯罪的。当真和她说定了,又是一件冒险的事。他不敢在心理准备充分之前冒冒然跌进爱情里去,虽然他的老主张忽然从根基上动摇了。
  蔺燕梅见他不说话,想到方才自己的口气不对了。“那样的口气说给姐姐听不要紧,说给小童听也不要紧,”她想:“说给圣人听真是不应该。”
  “大余。”她笑了一笑:“好了。我现在等着你说是什么事啦。这儿没有人,可以了罢?”
  余孟勤狼狈得很,他也忘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神,只赶忙藉了解说散民火会的事掩饰了心上的纷乱。他说完了也忘了问一下人家是否同意,便打开布包找出衣服来,告诉她一件一件是应该怎么穿法。
  这些东西既然放在眼前,那穿法蔺燕梅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见大余那种像上课又像命令似的口气,也忘了他是来和自己商议的。便不敢考虑地把衣服接过来抱在手里,说:“我马上去换?”
  “还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发呢!”大余说完,像被释放了的犯人那样匆匆走开了。生怕再翻了案追来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这时虽然已经快到八月底了,白昼还正长。山里面固然太阳下去得早却也不那么黑得快。蔺燕梅满脑子关于散民火会的问题虽还未出口,余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兴,抱了衣服一个人站在那里。近处远处有树的地方全暗了下来,田野里似乎小动物们已经开始到处跑了。晚霞晕人的美丽。
  她看了天色还要有一阵才会黑,便走到一棵大树下去坐了想心事。树巅上一只又一只乌鸦落下来回到窠里去。那边无人的一条小径上有一只野兔窜过。自己坐的大树根下有一头小田鼠探出洞来,正巧一阵小风吹过,一枝小草打在它的头上,它又忙拨头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猫,黄鼬,都要在夜晚出来玩的。他们今天晚上就要看见我了。他们就会看见我穿了这种宽宽的花边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无言地随了大余走到湖边,悄悄地从湖边小树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盘上山去。那时夏令营正举行演讲节目。谁都静静地在听顾一白先生演讲。他讲的是我主修功课上的题目。学物理的,学化学的,学土木工程的,学机械的全在那儿听,可是我就随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沙滩上没有同学赏月,水里没有人夜泳。我们就像作贼似的小着心翻过山去。一路上全要依凭余孟勤领路。
  “山那边是散民们欢会的地方。我们不是散民。山这边是演讲会的时候,我们溜掉了。我又要那样不言不笑,穿在那样的衣服里边,装作一个散民女儿。”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顾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经到夏令营中讲过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说过散民女孩子订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儿帽子是尖的,是偏着戴的。已婚妇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种圆帽子。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诱。她想着就忙打开包袱一看。这里准备了一顶帽子正是一顶圆的。她把帽子拿在手里想。
  “这样正好。免得临时有人来麻烦。可是余孟勤真欺负人!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这帽子竟会像是黑丝绒的!这些小花儿绣的真精细,这个小玩意儿会是一顶帽子!真笑死人了!
  “余孟勤他也会玩?还会找出个大题目来!什么‘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个人会完全不玩!平常音乐会,美术展览在昆明开时常听到他的批评的。可是为什么他没和我谈过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儿了!无论如何,他脱不掉学究气息!真可怜,玩也要找题目!
  “他不评论我的跳舞也许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气了?”她忽地又想:“也许是太幼稚的学究气了!
  “不管怎么说,他应当评论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经背地里批评,不肯当了我的面说,因为我们不熟,因为我们不够交情。
  “可是这样的评论怎么不曾传到我耳朵里来?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缘故?那么怎么他们又那么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游艺会就逼着我唱,逼着我跳?
  “散民也许不欢迎我们。我们又许不能叫同学满意我们的使命。还许有人讽刺我光是喜欢跳舞!真是倒霉了!
  “余孟勤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凶?他为什么单找我欺负!他小时在家里也就是一板正经的大人样儿?他不跟妈妈作娇么?他没有妈妈爱他么?”
  天色已经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树荫,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来罢!这样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黄鼬的牙齿很尖的!余孟勤不知道心细不细,同他一起走夜路,别叫小黄鼬咬了我!别叫刺草扎着我!
  “松鼠都会咬人呢!荷兰鼠就偏那么乖!余孟勤真可笑,有力不会用,捉荷兰鼠又不是打人,用那么大的力气一跳,会摔到地下,紧紧地捉住我的脚!”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着回到寺里来。到了院里,余孟勤正在门口等她。许多人在院里等着演讲会开会。她看见余孟勤正想对她说话。又看见伍宝笙走了过来,她想:“余孟勤,你这个粗心的人。你也没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说话。”
  “燕梅。”伍宝笙说:“话说完了罢?怎么你一个人这么晚回来?我在前边给你占了一个座位呢!快演讲了。”
  余孟勤正是要来告诉她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的。她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愿见他,偏不等他说话,拖了伍宝笙一把,就躲开他,两个人上楼到宿舍去了。
  到了楼上,蔺燕梅看见屋里没人,就把大余要她去参加拜火会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伍宝笙,好像才解了心头无名的气恨似的。伍宝笙惊奇地听着,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真就这么跟他去?”
  “答应了人家怎么不去?”伍宝笙也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要紧,早点回来就是了。余孟勤会保护你的。那会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这样不成!”伍宝笙说:“人家会骂你这文化密使不尽责的。还是去罢。你有武官护送呢!”
  “我不要他保护。”她说:“姐姐!咱们两个去!你化装成男的,咱们去!”
  “别傻了,燕梅!”伍宝笙说:“你不记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吗?若不是他发了一场脾气,咱们还得受那个流氓的气!”
  蔺燕梅改题目说:“这衣服怎么办?在这儿换了?那怎么走出去呢?”她这样表示仍是同意去参加拜火会的。
  “呀!这一顶圆帽子。”伍宝笙说:“蔺燕梅作了小媳妇儿了呢?”
  蔺燕梅听了,羞得不知道怎么好,一把将帽子抢回来:“姐姐!”她生气地说:“你看余孟勤多欺负人!”
  “不闹了!”姐姐说:“还是戴了圆帽子省得麻烦。再说这样子也好把头发藏进去。走罢。我想出办法了。”
  “走?上哪儿去?”
  “上湖边去,游泳的地方,在棚里换衣服好不好?”
  “谁去告诉大余?”
  “我们下去告诉他,叫他慢点来。”她们说着就走。
  “还要把你的睡衣带着。”伍宝笙又说:“衬在里边穿着也好。”
  湖边上还没有月光。湖水轻轻地浮上沙岸,又轻轻地退了下去。风吹着她两个的衣裳。衣服被风吹冷了,拍在她们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凉凉的。她们挟了衣包进到草棚里去。姐姐帮着妹妹把衣服换好,带子系好,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头发,脱下她的丝袜子给她的赤脚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详了一下,说:“好美的一个散民姑娘!”妹妹偏了头笑了,脸上烧得热热的了。
  两个人不敢大声说话,怕余孟勤已经来了,在棚外听见。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带扎进一点。那细细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这个小散民一下,说:“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回来。”她说。等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回来在什么地方换衣服呢?”
  “回来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罢。”姐姐说:“这包衣服我给带回去。”她们两个把换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经升上来,照进席棚里了。外面听见脚步响。不知道是谁来。两个人就不说话,屏息等着。
  脚步声停在棚外。大余的声音问:“衣服换好了吗?”妹妹听了,抱着姐姐。姐姐说:“就出来了。”又小声儿告诉妹妹:“记住我的话。”等妹妹放开了她,带了衣包出来了。
  黄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闪闪地放光。山岭,树林却是暗的。林间的小路依稀还看得出来。棚外站着余孟勤,地上一个清楚的影子。手里一根手杖。
  “你没换衣服?”伍宝笙问。
  “我到那儿才换。”他说:“做姐姐的给我们祈祷,叫我们平安回来。平安地走完这两趟夜路。——
  “你带了手杖了?”伍宝笙说:“够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罢。早早回来。你不会遇到更强的敌手的。”
  “我还带了口琴。”他说:“这武官同时还是秘书,要记下来他们音乐的调子。也许像远游的探险的人那样把一件乐器送给那原始的酋长。”
  “好了,你们走罢。我等到看不见你们的影子时,自己会回去的。”她说着便把蔺燕梅推过去,推到余孟勤身边。
  这个小散民姑娘一直不开口,静默地走过去了。月亮底下那宽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见她一双白细的手臂,和肘际细细的腰。伍宝笙看她们走进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见了。自己也无心赏月,心上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带了衣服,忙忙走回万安寺,到了寺门口,心才放下。进去看大家正听顾先生演讲,便乘人不见,蹑脚上楼去了。她也不想听讲,便在床上躺着。不久,因为兴奋了一阵的关系乏了,不觉睡去。
  蔺燕梅分别了伍宝笙,心也跳得厉害。她完全不知道脚底下的路是怎么走的。余孟勤和她谈的话是怎么答的。心上慌慌乱乱,顺了余孟勤领的路走。这双鞋又有一点儿大。地上又崎岖不平。她脚高步低地紧着走。夜风很凉,从宽大的袖口、裤管吹进来。她不住的打寒战,她一路都走过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经镇静多了。他领了蔺燕梅盘到山岭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个小山坡。看过去,坡那边有火光可以看见。下了坡之后便可以看见拜火会的地方了。夜里看火光是难辨远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可以听见音乐响了。不久,拍手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都听见了。他们走进了一个村落。小路转了一个弯,村屋站在他们眼前看不见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要先到那个小学去的。”大余说:“到这条路上来。”
  蔺燕梅随了他过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门口。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余孟勤看见了说:“正巧”。便去招呼。原来正是顾先生的朋友。他介绍了蔺燕梅。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位先生姓李,蔺燕梅在夏令营中听过他讲演的,他说:“不早了。不用到学校去。你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罢,这是土司家的旁门。”说着他就领他们进来。蔺燕梅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她走进门来,心上奇怪这深山里会有这么好的村庄,这村庄中会有这么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铺在宽大的家院里,花台,石级,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墙很高,院内许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们让到一间屋里。这时候早有两个听差来侍候;掌灯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气派,而且两个听差都会说汉话。李先生叫一个去学校找他的工友把预备好的衣服拿来。又打发另一个去知会土司一声,说客人已经来了。休息一会儿便去见他。
  等两个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说:“等一下,换了衣服便去见土司。这土司姓庄。称他庄司长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话,这司长人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还出过洋,到过日本。不过也有他守旧的地方。蔺小姐,这叫难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你们是同学,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烦给我们,因为也许引起他的误会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称为夫妇……”
  余孟勤,蔺燕梅两个听了这话全呆了。谁也不敢征求谁的意见,甚至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两个人直了眼看着李先生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由我介绍罢。”李先生接着说:“你们彼此称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现代的学生了。不要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说着自己哈哈大笑了。
  门开了。后去的听差先回来。说上司等着他们。等他们一起去看会。说完走了。
  “这样更好了。”李先生说:“我们又可以看见他们百姓晋见土司的大礼了,我们还可以有土司保护。不过在场上仍以少说话为妙,别叫别人听出口音来。土司他再三叮嘱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衣服也来了。李先生领了余孟勤进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换。他自己再走出来陪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纳罕,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一个小姐到这散民村子里来。他端详了一下,说:“蔺小姐,你难免引起全会的人注意呢!”
  “那怎么好?李先生。”她害怕起来:“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没有穿对?”
  “不是,不是!”他忙说:“都穿对了。”正巧大余也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便把话岔开。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话中的意思。就低了头,不再问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与平常的裤褂差不多。不过袖口特别小,而裤脚管又非常大。蓝色的布质的,没有花。胸前对襟的扣子特别多密密地排着。脚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头发怎么办?”他问。
  “没有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里面梳分头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两撇仁丹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昆明读书,今年暑假回来时还穿了西装呢。”李先生又过去把大余小褂上领口地方几个扣子解开了,说:“这领口上几个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们三个走出屋来。大余问:“见过土司就一直去看会不再回来了罢。”
  “大概罢。”李先生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纸笔。”他说。
  “不要临时记什么。”李先生说:“免得叫人注意。”
  “我还有一件东西。”他说:“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许用得着。”余孟勤便去取了出来。
  “乐曲凭记性记好了。”蔺燕梅说:“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调门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复的地方多,不会太难记。”李先生听了才知道这位小姐是个极合格的人选来参加这散民拜火会的。
  三个人,又进了一重院子,再进了一个月门。便有人去通报了。不久见一个半老的穿长衫的人出来接。长得很严厉的相貌,脸上却充满了诚意的笑。看见了他嘴上两撇仁丹胡子他们知道是庄司长了。也不等介绍,庄司长就殷勤地往堂屋里让,到了屋里才由李先生介绍了。蔺燕梅满心委屈的听人家称了她一声:“余太太!”余孟勤竟比她更狼狈。再加以穿了那种衣服,他竟如一个羞涩、迟愚的村汉。好在庄司长未看出来。
  大家随便谈了几句。蔺燕梅请求见一见司长夫人。庄司长说她已经故去了。遂又说起他两个孩子在昆明念中学,现在离开学近,已经回昆明去了:“否则现在可以叫出来见见了。”他说:“不忙,等我写一封信叫他们拿了去见余先生,余太太。还望多多指教!等一下余先生留个地址给我罢!”
  这下子可把他们两个吓坏了。幸好李先生把话题转了,他说:“余太太是音乐家,等一下子她可以把会上奏的曲子记下来,编一下,将来也能把此地的音乐在外面宣扬一下的。”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庄司长说,他显得十分高兴:“古时君王特设采风之官,专司此事!我们敞处人民素来是极好音乐的。而且这音乐别有风味。我在外面求学的时候,每逢思乡必定联想到家乡的音乐。这倒是很值得一听的。这确是很值得一听的。好了,不多谈。我们就这么走罢。”说着大家站了起来,外面侍候的人早传下话去,灯笼,随从早准备好了。庄司长笑着让他们先走。他们推辞不过便告罪走在前面。李先生同他在后面走。这回出去的是大门。顺了正街才转了一个弯,沿了大道走出庄去,不远便看到火光人影。那边已停了舞恭候着了。
  李先生便上去拉了他俩一把,他两个便预备退下来。庄司长笑了说:“不要紧,不要紧,一同走好了,一同走好了。”于是四个人并排走进一大圈人里去,鼓声震人地擂了起来,观众和衣了彩衣戴了面具的跳舞的人,全伏在地下。
  庄司长走到草地上铺了一块毯的地方,坐到一把高椅子上。又叫旁边几个人让出三把椅子,请他们三个坐上。
  李先生身边另外有一个女人。衣服华丽得很。李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向大余他们这边望望。笑了一笑说了几句不能懂的话。大余对蔺燕梅说:“这大概就是李先生的配角了,招呼一下罢。”他们便向那边点头笑了一笑。他们真的不敢说笑。只是静静地看着。
  跳舞又开始了。李先生走过来坐到大余身边说:“好玩罢?不用害怕了。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关系的,这个村上的人多半认得我也知道我是汉人。不过是怕远处来的误会罢了。现在和庄司长在一起,更保险了。”
  他俩因为看那戴了面具的鬼神纵跳,把那些心事也忘掉了。
  四个鬼脸的人和了鼓声跳了一阵,向土司拜了一下,就散下去了。走到火堆前面又拜了一下,把彩衣同面具全投向火里烧了。火前有一个案子,上面有香烛有酒,每人又斟喝了一点。
  土司吩咐了身边一个人几句,那人走向前去大声说了一阵。就有十几个人捧了乐器过来。土司对他们说:“余先生,余太太,你们先看着这乐器。等一下我叫他们奏一奏。”
  他两个站起来,一件一件的看了。没有一件叫得上名字来。有些像是笙,有的像号角,有的像三弦。他们为难起来。李先生说:“不必记他,这些乐器名字我那里都有的。”他们又捧了乐器下去了。
  庄司长又问要纸笔不要。余孟勤看了看蔺燕梅。她说:“可以不用了。谢谢。”
  “你怎么说不要?”余孟勤说。
  “当了这许多人,记也记不下。”她说。
  音乐开始了。许多男女便站起来走到中间圆场子上去跳。他们是一边跳舞一边围着火转了圈子走的。那十几个人的乐队是在前边领着转的。乐队的人穿了长袍,绛紫色,黑色的绸袍,却是黄色里子,跳着走起来,袍子上下翻飞,映了火光花蝴蝶儿似的。
  他们两个又看又说,庄司长看了他们拈须微笑。场上转了几圈,乐队不走了。参加的人也各退回去。这时又有几个人走到乐队站着的地方,举起了各人手中木架上的一个小单面鼓,和了乐声一齐敲。场上就又有四个女子走出来。她们先拜了土司,便一人占了一方,跳起舞来,四个人跳的姿势完全一样,并不十分齐。衣服是不同的颜色的。式样上身和蔺燕梅借的这一件差不多,下身多好几条带子,前面又多一块围裙似的花布。这上面绣的花最热闹。
  这四人舞的一段最精彩。音乐也最悦耳。跳得姿势也活动轻松得多,不那么震得地也动。看的人有的便跟了音乐唱,有的用手打拍子。
  “调子很高。”余孟勤用口琴试了说:“在G之上。”
  “很高。”蔺燕梅说:“全是四拍子一小节,又全是五度音阶。容易记的。”
  “惟其是这种简单的曲调才容易动人,才这么美。”余孟勤说。
  旁边李先生说:“这是有歌词的,大意是说:‘我知道梁玉山前’一个山名,‘有一个村子,那儿有个美女,她心里爱我,我现在没有力量娶她,我便不说出来,等我积够了钱,我就去当了那些被拒绝的求婚者的面前,把她接来。’等一下,便可以明白了。”
  “这步子很有规律呢!”蔺燕梅说:“音乐也确实好。就可惜不能听懂每一句词。”
  正说着,又上来了四个男子,他们仰头一笑:“哈!哈!”又低头一笑:“哈!哈!”再各携了一个女人的手,两两成双,跳了几个旋身。群众蜂拥上来,围了他们又跳,又叫。音乐,鼓声便响极了。大家又转了几个圈子,拜了火下去。
  庄上司笑着问他们好不好。他们高兴得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蔺燕梅更能举出许多曲谱上动人的地方解说给庄土司听。
  “到底是‘会者不难’!”庄土司说:“听一遍就记住了。余太大既能音乐,可以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表演?”
  蔺燕梅没有料到有此一问。便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那边李先生已经敲起掌来,又向方才传话的人说了几句,传话的人向大家说了。全场欢声雷动,鼓噪欢呼,闹成一片。李先生说:“不要怕了。你们懂音乐,他喜欢极了,一切有他担保,他是土皇帝呢!”
  蔺燕梅只有答应了。她同大余商量说:“歌是不能唱的。一开口就露了相了。还是跳舞罢。给他们跳个六拍子的舞步,新鲜新鲜。”大余便掏出口琴来,两个人商量了个曲子,就一同站了起来。场上立刻静下来了。大余陪她走上青草地。自己站在火前的供桌旁边,蔺燕梅站在供桌前正中央。她只轻轻地摇着身子。不跳,让大余把曲子先奏一遍。第二遍一开始,便见她两手一举,一转身,随了拍子快慢就跳了起来。
  六拍子的舞步是最灵活快乐的。她的旋身纵跳,忽起忽伏。身子俯仰之间,又轻巧,又柔软。连大余也想不到她有这么现成的表演。四场看的人都呆了。
  她像是月光中无声落下的一个仙女,又像是象征青春的快乐之神。她的眼睛明媚含笑。快乐的步子在空中送着音乐,跳动着的衣襟下面仿佛散出花香来。圈子外的人不觉渐渐聚拢来了。这时她又是两手一并。先是由足趾站着的。现在慢慢落下来。白蛇一样的两臂象征着波浪式的动态的,盘旋绕下她的身子。又是一个俏丽的散民姑娘站在那里了。什么仙子,什么快乐之神,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土司第一个先鼓起掌来。大家更是拍得响。他俩又走回座去。
  “露了锋芒就不能久呆了。”余孟勤轻轻地告诉蔺燕梅。
  “也没有多少事了,咱们溜之大吉好不好?”她说。
  “要不要把口琴送给他?”
  “人家是日本留学生,要你的口琴!”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
  他们说着走到了座上。庄土司,李先生都来道贺,致谢。蔺燕梅便说太晚了,要回去。庄土司想想说:“也只有这样,等大家一齐散了倒不方便。我也就不能派人送了。”
  “已经要多谢了。”她说:“我的衣服怎么送还呢?”她转过来问李先生。
  “明天我打发人去万安寺取罢。”李先生说。他便陪他们一起走。庄司长又起身相送。他们坚请庄司长不要动了,好把会期延长一下。他才再坐下。李先生陪他们回到土司宅里,大余换了衣裳,拿了手杖。一同出来。三个人谈了许许多多拜火会的事。这时月已偏西。李先生送他们出了村子,又翻过了小坡,才告别回去。
  这时午夜已过,山野行路时便不免有种恐怖心理。但是他们一心净想拜火会上的种种情色,倒不似来时慌乱。谈话也比来时热闹些。不过脚底步子却要比先前快得多了。很快的他们已经走完山谷,翻上山岭。
  “记得我们到夏令营来时火车上联的故事罢?”大余说:“大宴的话是很对的;原始风味的情节感动人。连原始风味的音乐也容易引人入胜。”
  “好些曲子一入耳便造成非常深刻的印象。”蔺燕梅说:“这种多半是相传很久的民歌。至于那些深奥的乐章要听的人用心去理解的,是另外一种性质。非听好几遍不能懂。现在真用不着那些大曲子。多有几个好民歌,已经很够陶冶我们的好同胞用的了。”
  “中国一定有不知道多少好民歌失了传。”余孟勤说:“现在弄得音乐这么贫乏。‘礼失而求诸野’音乐竟也是这样!”
  “你说!孟勤!”她在会场上说顺了口,不觉又这样称呼了他。为了兴奋她竟不觉:“我念诗词的时候常常想。如果这些美丽的词藻如果连了曲谱一起传到今天,真不知道多好!那么就可以唱了。我们可以听听委婉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悲壮的‘大江东去。’!”
  余孟勤听她说完,便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燕梅!”
  她忽然想起这半天名份上的夫妇称呼,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人向前跑过去了。
  余孟勤也笑了,怕她跑得太快,跌倒。也就把她追上,叫她再慢慢地走。他又接着说:“连爱情也是一样。‘礼失而求诸野!’原始的,热烈无顾忌的恋爱也只有初民的部落里才有!”
  这时他走得离她很近。蔺燕梅从他身上嗅到了那种威胁性的男子身上火热的气息。她便心跳起来,气喘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嗅到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决不是香气,倒也不是难闻的。她就说:“恋爱的心理在什么社会里都是原始的。而求爱的行为还是有修饰的好。求爱时的动物往往有特别夸张的动作,甚至生了特别耀目的毛羽。人类也应该一样,孩气似的在这时期要争胜,要卖弄,要矜持。”
  “你是不得了的!”余孟勤心服口服的说:“女人都有这种见解!今天的世界不知道已经由争胜的男人为了讨好女人而建设到一个多么进步的一个场面了。”
  “那样也就好了。”她说:“也许不知道打成多么稀糟一团了呢!”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已经下山到了余孟勤同顾先生看游泳的地方了。余孟勤就想起下午那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镜头,及自己后来一篇联想,与顾先生劝自己多结交女朋友的话。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花似的姑娘在身边又是这么冰雪聪明的,他的思想便停在那里不能再动了。他的口,舌,词令也就全然停在那上边了。这些词令又都是他这样一个人不能说出口来的。他讷讷地走着,说不出话来。
  蔺燕梅似乎也觉出来了。她感到这一静,比刚才那一声亲切的呼唤与透骨的注视更叫她心跳。她便加紧了脚步。她说:“我心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快些下到山底下。到了湖边,那是我们的熟地方了。也许可以好些。”
  他们无言地跑下山去。下到山脚时已经可以听到鹅塘镇上的狗叫了。他们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乡。心上没来由地又是欢喜,又是温暖。
  穿进林中的小路,蔺燕梅实在乏了。她说:“我要倚着这小松树休息一下。”
  大余把手杖按在地上,那神气,他也累了。他说:“别倚!燕梅。松树上净是松香!”
  可不是吗!她忙再站直了时,背后已经觉到被松香粘了一下。回身仔细看时,松树干上正亮晶晶地,小珠子似的一粒粒的松香。摸上去竟是温暖的。
  大余顺手在她背上摘下几粒松脂来。她累乏了。也不躲。她说:“真是!一歇都不能歇!算了,回去。”
  “不要歇,燕梅。”大余说:“比方说沙滩上可以歇。可是我担保,一躺下准睡着,那下子,非病不可!”他像看护一个小孩那样和婉地说。
  他们又走向前去。蔺燕梅说:“松树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够倚。”
  “松树是好树。”他说:“用它盖成房子才经久呢!”
  “不说了。”她说:“明天还要用一天精神来作报告呢。”
  “我早想好了。”他说:“就把四人舞那段配上歌词。加上解说。才有意思呢。”
  蔺燕梅听了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回万安寺。余孟勤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只在院里两个人轻轻说了一声:“明天见!”便各自摸路回到宿舍去了。
  晓风已经从高空吹下来。蔺燕梅脱下这散民的衣服时觉得上面已经有了露水。她里面原来穿着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宝笙似乎被她惊动醒了。她等了一下,发现伍宝笙还是睡着的。她想:“姐姐大概担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宝笙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好几下。又回来睡上床。脸上还对了姐姐含着笑呢?人已经乏极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看看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都过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时,全室的床都已经摺得整整齐齐的。只有伍宝笙还没睡醒。她奇怪起来:“怎么起床号两个人都没听见?”她便在床上把伍宝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宝笙说:“那么远的路把你累坏了罢?”
  “姐姐。”她说:“睡是睡够了,还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会儿,”姐姐说:“别强打精神说话。我陪着你。”
  “怎么起床号我都没听见?”
  “今天说好了不吹起床号的。”
  “哦?”
  “昨天晚上顾先生演讲完之后,就把你们去参加散民拜火会的事说了。大家热烈的问了许多问题。又凭幻想虚构了许多拜火会上的情景,决定你们今天回来了,要临时加一个集会由你们报告。这些事连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们走了以后。回来就睡了。她们散会回到宿舍来,把我吵醒。我说起担心你们回来已经累坏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又讲了许多话,又下去和蔡仲勉他们几个负责的人商量,决定了许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号就是一个。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们说我眼睛红了,不叫我起来。又见你脱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这会恐怕已经在楼下展览了。你好好儿地歇歇罢。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没有了。连一顶帽子,一根带子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览,心上觉得怪难为情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楼去见人了。
  这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上楼来。有些人手里还拿了清早从山上采来的野花。花上还带了露水。看见他们两个醒了,便欢呼一声一起围上来说话,她们要下床来却被按住了。她们两张床是相邻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们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说:“我们没有找到。却找到了这些带着露水的花儿来!”
  “我们昨天晚上说:‘也许蔺燕梅被散民们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宽怡说:“‘那我们就一齐去做她的子民!’”
  “我们今天早上想也许你累得没有胃口了。”沈葭说:“我们就一大早去村子里把新鲜豆浆带回来一直用小火煨着等你饿了时候吃。”
  “别吵了。”沈葭说:“大家像说酒令儿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坏了当姐姐的了。燕梅,你谢了你姐姐没有?”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亲妹妹,不客气了。”
  “谢谢你,姐姐。”她说。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说:“那边余孟勤呢,还不是早早也起来了。他跟我们一块儿吃的早点呢!可怜,嗓子都沙哑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也就起来了。有人替她们把热水打到屋里来梳洗。热豆浆也竟端到屋里来吃。一边还是不断地问她们话。怎么偷偷溜到湖边去换衣服,怎么敢走那么黑的路。
  “有武官护送呀!”大家笑着喊。女孩子们吵起来嗓子才尖呢!一点也不文气。吵得声音多大呀!
  “留一点话开会时再问好不好?”伍宝笙看南燕梅精神有点来不及,她这么说。
  “出门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们喊:“真是福气呀!”
  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个样儿。每逢人多说笑的时候,她偏想到凄凉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样想了会难过。但是她心上偏认为热闹之后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点看穿了,免得悲愁来袭时抵抗不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她最常想起乔倩垠来,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疗养,一面觉得她凄惨可怜,一面又觉得她有清福可享,并且常觉得她这一场病一定使她如同进了修道院那样对她有好处,她一定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看法。从乔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这里不敢再多想下去。因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还有幻想,也有许多憧憬着的缥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隐起名姓作一个冷眼旁观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这舞台上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幸运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愿好景长留,时光不换。
  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虚幻的迷恋是不会长久的。于是那种冷凄的风雨马上把她冻醒。她就又郁郁不乐了。她就这样交换着忧喜。
  近来在夏令营中女生们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随,又处处体贴如师如父的金先生伴着而生羡。为了是自己的同学同师长,也便常在宿舍里畅怀谈论。这沈蒹的下落当然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觉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受人羡,嫁了一个坏丈夫便该受人怜,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儿去了呢?充实自己培养自己辛勤小心了这许多年就只为这么一件事?仅为这么一件事?
  沈蒹结婚的那一天,她们许多人去帮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觉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去虽不见得一同去,回来却要一同回来。而且要同往常一样,要在回来的一路上大家无顾忌地谈论,无顾忌地笑。但是这次便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便没有沈蒹了。连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里!沈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们回来不能乱谈,不能乱笑。因为被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妹了。她们不忍谈论,不忍笑,因为她们太关切这一转变对她们姐妹的影响了。是祸是福?尚未分晓!
  即使是福,也补偿不了这一口傲气,这一口女孩儿的傲气。“某某太太!”这为自己所爱恋,由自己所选择的名字,竟因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点委屈的感觉。再到了学习去爱他的友人,容忍他的亲人时,更不免想到日渐离远了的自己亲骨肉。于是才发现了所付的价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乔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们两个在同学中还没自己的地位这么炫耀,也许各人还都知足。然而已令她为她们不甘。她自己该是一个什么下场呢?
  有上场就要有下场。想根本不上场行不行呢?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场,也来不及了。有聚会,就有分散。才感到欢聚时已来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护,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么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细心去读书,也能虚怀接受别人的意见。她从先哲思想,及师长的讲授中也晓得如何使生命充实,及什么是人生的意义。然她太年轻,又早熟。不等这种健全的心理长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这些教条的真价值时,那种忧郁,感伤,醉人,又美丽的出世情绪便占有了她了。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有了目标的生命,是有根的树,没有目标的生命是无根的浮萍。有了劳绩的生命如同发电的水力。没有劳绩的生命如泛滥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觉得是释去重负,得到了休假。醉生梦死的人,才觉得是一场春梦。自私自利的人死时,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从这世界带走。这些个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劝过乔倩垠:“我们谁都应该好好儿地活着,一直到死。”然而这一点哲学修养治不了她自己的忧郁。从不能坚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这也许是动乱时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个问题,一个难关。过得去与过不去,是几希之间的事,然而其影响之严重,直如千钧一发!从这一关之后,他们便分路了。将来也越走相距越远!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八年医科毕了业,病人已经死了;离开学校罢!同胞人类在水深火热里,求学有什么用?我们的年青人便泪在腮上,愁在心上。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经颓弱,早衰了。
  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让青年人跳岩容易,让他们埋头走一条曲折崎岖,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难了。这道理不容易让他们明白。等他们真明白时,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为代价了。我们于是仍只有看这些聪明,热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们哀号着受打击,然后!然后,也许夭折了!
  这可惜的生命!
  告诉他说:与其这样死掉何如作一点点事?拿起一杆卫护正义的枪;伸出一只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献身于一个冷门学术之研究。总比平白死掉强。然而这样的劝阻只有冷静的旁观者可以瞭解。苦闷的当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过,是负债。然而我们又何忍责备!
  太聪明的人,是极苦恼的。世俗的幸福豢养不了他。世俗的虚名迷乱不了他。同时他又如清水中没有大鱼那样,在天性上接近解脱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进持重,迟缓,文火,历炼,辛劳,积极的路。他们容易问:“人活着为什么呢?”孩子越聪明,这个危险越大。
  “活着为享乐。”“活着为活着。”这当然不是答话。“活着是有极大使命的!……为全世界为全人类!”
  “那么全人类又何必活着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这样一个动荡的世界,这样一个枯槁解脱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资极高的孩子们觉得人生真如戏。真真假假。
  如戏的人生既已上场,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个下场。真能邀天眷顾,下场得早,又不免觉人生如梦,虚虚实实。
  蔺燕梅这样的思想,学校中的同学里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时精神健旺时,可以一时不受它骚扰。但是在极度紧张工作之后,疲倦昏沉之中便会想到:“我这是所为何来?”
  有时他们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感情?终了是一场空。名誉,功业?不如让给高明罢!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么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况有人说过:“自杀是伟大志愿的消极表现!”
  只要有一度被这种思想冲进自己的健康线来,那么心上便永远是阴霾和阳光斗争着了。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快乐,昔日的宁静。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办教育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不用说领着学生加深基本学识训练,光说把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园之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学校当初在长沙准备到昆明来建校的时候,一群脸上堆满了渴望的学生跑去找到学校当局喊着:“我们不要再建什么大学了!我们要非常时期教育!”
  “对!非常时期教育!”
  他们终于是被安静下来了。学校答复他们说:“非常时期的教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这个非常时期来折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的‘常教育’没有办好!”
  这样的话怎么能够落到那时节,那样年纪的人心里去呢?学校当局只有不顾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国策,把常教育办下去。四五年来,全国六十多国立院校都建起来了。失去的学生重复吸收回来。固然常教育也满足了许多自私人的目的。而并不足为教育病。谁也晓得教育是定要国存与存的。也只有敌人才来破坏我们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样,乱不得,急不得。办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难了。学生不受安抚,急躁不耐慢功。社会又断章取义地发表不负责任的批评。百年树人成功之日谁还记得这一番苦心呢?
  这其实正是眼前的一个好例证,这便是一种叫生命实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这么可气,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
  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
  学生们有意无意地在课室里,在游戏里,在团体生活里,在独自深思里慢慢长大。慢慢被造就起来。一棵小树苗总要在苗圃里先养一个时期的。树苗们要经过风霜。这风霜正如雨雪一样重要。他们终久成为可以令人歇荫,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们见到有受经济压迫而辍学的。有的为了健康问题而放弃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这也只有尽了人事之后,听他自然。这么想起来,一点点感伤,一丝丝薄愁真不该为患,也许可以有助于这旅程。这样心情本来难免。自古英雄豪杰及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也必有他过人的孤寂。
  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忧伤传染给这些快乐吵闹的女孩子,把她们笑得发光的脸改阴郁了。她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一同吵闹。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欢离合永恒的谜。这时,有人上来说:“燕梅!楼下有人问大余;大余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余太太!你说怪不怪!”
  听的人全愣了,她一想若再不快下去说不定被他闹得满城风雨。她又气又急,只有红了脸,匆匆跑下去,看见一个乡里人,一手提了一个大包,一手拿了一封信。涨紫了脸在和人吵。那封信捏在手里,紧紧地不放。嘴里喊:“余先生我见过的。他太太的样子我们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坐在这儿等他!”
  “别吵了。”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走上去说:“有什么事罢。”这一句话果然见效。他马上不敢再闹,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余太太。”便把布包放在地下双手把信递上来。蔺燕梅把眉皱了一下,伸手接过信来,看了,叠了起来,说:“就是这一包了?”
  “是啰!”他又把包提起来:“送在哪点儿?太太!”
  “就是喊不完!”蔺燕梅说:“我自己提罢!”她伸手一接,不料太重,不由自主地又放在地上了:“跟我来罢。”
  那个年青的农夫又是应承又是喊她太太跟了她走。旁边看的同学莫名其妙也不敢打岔儿。看蔺燕梅对谁也不望,于是谁也不好发问。走到楼梯口。蔺燕梅接过包儿来说:“你等在这儿罢!”正巧伍宝笙她们见蔺燕梅半天没回来便下楼来看,便帮了她提上楼去。她也来不及向人解说,便央及沈葭下楼去把展览的衣服拿来。伍宝笙帮她找回昨天的包袱皮儿来,把衣服包好,又把这个包袱打开。喝!更漂亮的两身散民衣服,一套男装,一套女装。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是新的。把包袱皮儿也和这一包打在一起。写了个收条,取出点钱,下楼去把昨天用的一包衣服交来人带回去,附上一封信。刚要赏钱,人家拔脚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他刚跑出门去,没一会儿,迎面余孟勤来了。气得蔺燕梅骂他:“早一会儿你也不回来!庄司长送了我们一人一套散民衣服。信在我那儿,拿给你看罢!”余孟勤听了这话不觉得怪,倒是看了她的神色,好像是和谁生气似的。也不好问只有听着。这时大家都已经猜个差不多了。便要他们把新送来的衣服拿出来展览,质料,手工都比借的那一套考究得多。土司的信也公开了。里面没有几句话。
  午饭时,人人全津津有味地在谈着“文化密使”和“武官”的这一场不凡的经历,等候下午正式开会听取他们的报告,再看散民歌舞的临摹。这报告是早知道必定要有的。蔺燕梅心里也大概拟了一个稿子。她当然想把这假用夫妇名份的一节略去。谁料还来不及去找大余商议,就被闹穿了。
  饭后,休息了一下,她和大余把曲谱写了一下。一共是三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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