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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书籍名:《诅咒(出书版)》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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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骗我。”
  “芬,你说什么?”文好古的心头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
  “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这件事让你寝食难安,不过,你如果不想告诉我也就随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点了点头,忽然用一种像是在临终道别似的语气说:“芬,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为什么?”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来看你,但是,如果我永远地离开了人间,那就无法再来看你了。”他的语气沉重,就像是缓缓地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会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来看你,就永远地把我忘记吧。”文好古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了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白璧的母亲的声音:“你会回来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弯,离开了她的视线,但步伐却越来越沉重,最后低着头缓缓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
  “文所长。”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叫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白璧,她正向大门口走来。
  “白璧,原来这么巧,你也来看你妈妈了?”文好古强打精神寒暄着说。
  白璧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文所长,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和我妈妈的照顾。”
  “啊,没什么,快进去吧,你妈妈现在精神不错,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先走了,再见。”文好古向白璧道别后就走过了马路,当他又回过头来的时候,精神病院的大门口已经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头忽然一阵紧张,他知道自己紧张的原因。
  白璧缓缓地穿过小花园,来到了母亲的长椅前,她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就这样平视着母亲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宝藏。
  “坐下吧,女儿。”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并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妈妈,你的手真暖和。”
  “现在是深秋,天气已经冷了,女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冻着。”
  白璧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吗?”
  “看到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顾我们,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妈妈,我记住了。”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璧:“现在几点了。”
  白璧看了看表后回答:“正好3点。”
  “嗯,她快来了。”
  “谁快来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响起。白璧转过头来,原来是那个母亲的病友,那个女诗人。
  母亲说:“女儿,现在她每天下午3点都会来给我念一首长诗的,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
  女诗人穿着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笑着说:“你好,白璧,你又来了,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福气。今天我要为你妈妈念的长诗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屉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录的《荒原》。
  “听说过吗?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了,能够把全诗背诵出来。好了,我现在开始念了——”
  女诗人从《荒原》的第一节“死者葬礼”开始念起,一直到最后一节“雷霆的话”。令白璧惊讶的是,女诗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诵,没有看一个字,就直接从嘴巴里念了出来。虽然白璧并不知道女诗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听出女诗人所念出的意境。女诗人的声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应该把声音拉起来的时候她也能够运声自如,特别是那几行——“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 / 主啊你救拔”。那几个连续不断的词,如同火苗一样熊熊燃烧,从口中喷出,白璧听出了女诗人所饱含的情感,那是绝望的情感,她立刻联想到了女诗人曾经多次骄傲地自述起当年那堪称惊天动地的殉情事件。也许艾略特也是这样绝望,而现在这绝望,似乎也开始笼罩在了白璧的心头,直到全诗的最后几行,她似乎已从女诗人的语言里亲眼目睹了那个心灵深处的荒凉世界。
  全诗念完以后,白璧仍旧沉浸在女诗人的朗诵中,许久才渐渐地回复过来,她钦佩地说:“你念得真好,简直可以去电台朗诵了。”
  “已经不及过去了,十几年前,我就在电台里朗诵过自己的诗了。”女诗人淡淡地说。
  白璧又看了看母亲,忽然发觉母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她想,也许母亲也和自己一样沉醉在《荒原》的诗句里了。
  “妈妈,妈妈。”白璧叫着她。
  母亲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似乎被刚才的诗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是刚才的《荒原》使母亲想起了什么东西?正在犹豫间,母亲忽然站了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地说:“我看见了,看见荒原了,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在哪儿?”女诗人也站了起来问。
  母亲伸出了手,指着前方的花丛,一些不知名的红色的小花正在秋风里微微颤动,也许不久以后就要调谢了。
  “妈妈,那只是花丛而已。”白璧紧紧抓着母亲的身体,她很担心。
  “不,是荒原,我看见了。”母亲执拗地说着,那奇怪的语气就好像是在通过电话向远方的亲人讲述就在她眼前所见到的景物,“对,就在那儿,在荒原的边上,有一个女人,红色的长裙子,白皙的脸,眼睛又黑又大,她对我们微笑着,你们快看啊,她在微笑着,笑得是那样美。”
  “妈妈,前面什么都没有。”
  “不,我看见了——啊,还有,你们听,听到了吗?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在40岁生日的那一天,诅咒将降临在你的头顶,你将活不过40岁。”
  说完,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她低下头,又坐到了椅子上,像个小孩那样哭了。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身体,母女俩抱在一块儿颤抖着,尽情地啜泣着,就像是40多年前父亲出事以后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诗人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母亲弄回到病房里,并扶着她睡下。在母亲睡着以后,女诗人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荒原》这首诗会给你妈妈带来那么大的刺激。”
  “没关系,也许她回忆起了当年在荒凉的罗布泊的岁月。”
  “其实,你妈妈一直都很喜欢听我给她念诗,昨天我给她念的是《海边墓园》,她听完以后非常喜欢,精神也好了很多,医生也说如果多给她念念这样的好诗,会有助于心理的调节与病情的康复。也许,《荒原》这样带有感伤的诗不适合我们病人吧。”
  “谢谢你的好意。”
  “你妈妈刚才在那里说是看见了荒原,其实只不过是一些花丛而已,还说有一个女人,最后那句最吓人,说什么40岁生日就会有诅咒降临,难道这都是她过去的回忆吗?”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在他40岁生日那天出车祸身亡的原因吧。父亲的死是我和妈妈都亲眼目睹的,对妈妈的打击很大。”但是,白璧的心里却不断地重复着母亲所说过的那句话,特别是那两字——诅咒。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女诗人怜惜地说,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今天还来过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经常来看你妈妈的,会不会和他有关呢?”
  “他是我父母亲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的。”
  “好像不止是照顾吧,看起来关系还特别密切。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女诗人忽然就此打住。
  白璧能从她的眼神看出那种隐含着的暧昧不清,白璧并不想多说什么,又看了看母亲,随后谢过了女诗人,离开了这里。但她并没有直接走出大门,又奔向了花园里刚才母亲坐过的地方,白璧又仔细地看了母亲前面用手指着的那丛不知名的红色小花,花丛在秋风中颤抖着,四周是小树和绿草,再往后就是围墙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看着这些花,忽然间,似乎悟出了什么,而这些花的颜色,就像女人所穿的红裙上的色泽。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白璧想着母亲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难道父亲在他40岁生日那天所出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难道诅咒早已降临到了父亲的头顶?正因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父亲才是第一个,或者还有人比父亲更早?白璧又回想起了10岁那年的夏夜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梦和梦中的女人,那个奇怪的文字,还有,父亲的死。也许,这一切,都源自那片荒原。
  西风吹过她的头发,她想,如果能从风中闻到那遥远荒原的气味就好了。


  三十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罗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这段《荒原》,瞬间他也觉得像诗中所说的那样,自己曾经是活着,而现在就快死了。他缓缓地吐纳着气息,看着对面坐着的蓝月,她正平视着前方,盯着罗周的眼睛,用她那富于诱惑力的声音,念着《荒原》的诗句。房间里灯光被她故意调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刚好可以让罗周看清她朦胧的脸和眼睛,她坐在距离罗周大约1米远的地方,罗周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妄想却不可以触摸的距离。他记不清现在有多晚,只记得苏州河的波涛早已被黑暗所笼罩,他就像是一个河边的渔夫,突然从河里打上一条美丽的锦鲤鱼。蓝月的嘴唇继续在灯光下翻动着,《荒原》的诗句像溪流一样缓缓涌出——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猎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罗周其实对这一段很熟悉,他曾经惊骇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这个世界,但他仔细一想,其实世界的本原,不就这个样子吗?人们所掩饰的,人们所遮掩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诗的人的那双红唇,似乎在吐出诗句的同时,也把他给吸了进去。其实,罗周最喜欢的并不是《荒原》,而是《四个四重奏》,也就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首。罗周过去甚至还写过一篇有关艾略特的小说,大体是模仿了博尔赫斯,讲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宫中穿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从荒原开始,最后又在荒原结束。正当他沉浸在对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时候,蓝月还在继续为他念着——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够了。”罗周忽然打断了蓝月的朗诵。他喃喃自语着那一句——“可是没有水”。尽管他的楼下就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但还是感到了干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忽然一阵滚烫,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
  “可是还没有念完。”蓝月幽幽地说。
  “我知道。”罗周抬起头,靠近了她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但这已经对我足够了,不需要再念完了。否则我会受不了的。还有,你念了那么久,一定口渴了吧,喝点什么吧。”他站起来,给蓝月倒了一杯饮料。
  “谢谢,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不过,她还是喝了一口,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是确实渴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受不了,因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没有水’,那是从有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有水与没有水,读起来一字之差,可却是生存与死亡的界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魂断楼兰》,楼兰不也是因为断水而消亡的吗?”
  “在我们的剧情里,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对。但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种绝望。我猜艾略特也许知道楼兰,甚至还可能对楼兰感兴趣,《荒原》是1922年写的,当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关于西域文明的书籍与报告已经在西方流传十几年了,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的新疆古代文明感兴趣。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希望有机会去看一看楼兰古城?由于有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写下了《荒原》,看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觉得,那些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楼兰,荒凉与死亡指代的是楼兰的现在,而他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与人物对话指代的是楼兰的过去,也就是楼兰人口繁盛的时代。而楼兰的消亡成为一片荒原,正与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与毁灭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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