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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书籍名:《诅咒(出书版)》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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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许安多的头部已经一塌糊涂了,但是,按照顺序,哪怕是走过场,也还是要让他的脑子也挨一刀的。法医似乎对这种事也无所谓,他手中的刀避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开始,把残存的头皮剥开来,在鲜艳的脑浆中间,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脑子已经给撞坏了,几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脑液,法医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但肯定已经变形了。
  叶萧明白,这样是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的,脑子已经摔成这样了,即便有重要的线索也不可能保存下来了。何况脑子本来就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器官,人们迄今对脑子的研究还很浅薄,许多东西还有待于人们的探索,那是科学家们的事了。现在,在这间处理交通事故的尸检室里,不能指望能发现什么东西,然而,直觉又告诉叶萧,一定还藏着什东西有待于他去发现,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
  法医也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样的残缺的脑子,即便有异常也无法确定。他只能在鉴定栏里写下基本正常的字样。
  解剖工作全部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其他人收拾着工具,打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了阴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缓的心跳又加速跳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的,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结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严重超标以外,其他都一切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面色阴沉。
  “我猜那个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个意外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警官缓缓道:“案子很快就会结的,你的追根究底是没用的,你看你自己的脸色那么差,好好休息吧。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对那些没有头绪的案件要一查到底,可是最后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日子长了,就明白了许多道理,你也会明白的。”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他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疾驶上了高架。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夜晚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厉的啸叫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的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了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刚才自己确实是大叫了,为什么会梦到他?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也许这些天在办公室里大声说的梦话也与此有关。他来不及多想了,发动了车子,向局里开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出奇地安静,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这个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当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解剖。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有些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颧骨,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并没有到像双胞胎那样相像的程度,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了死者的名字,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一周以来,他已经对这份资料看了无数遍,但还是想看下去。
  死者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农村,在本市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大学附属的考古研究所。工作后表现一向良好,精通业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没有什么仇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在本市没有亲属,只有同事关系。有一个女朋友,是搞美术的,他们已经订婚,原定一个月以后举行婚礼。他的女朋友曾经告诉警方,出事那晚接到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她觉得应该是江河打来的,后来警方到电话局去查过,事发当晚的那个电话确实是从考古研究所里打出来的。打电话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江河,二就是凶手。但是,这次案件有凶手吗?至少大部分人都认定没有什么凶手,是江河的意外死亡。解剖结果是死者没有外伤,也没有有毒物质的残留物,死者生前很健康,但叶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心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与躁动。死因不明,也许永远都弄不清,现在尸体已经火化了,这个谜谁能解开呢?叶萧知道江河的遗体昨天就火化了,而许安多就是在昨晚出的事,他肯定出席了江河的追悼会。也就是说,他刚刚参加完同事的葬礼,不过几个小时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生命。难道仅仅只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


  七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荒漠,布满着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也许还应该有一轮苍凉的太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绝妙的句子,白璧忽然想到这两句诗。她现在看着墙上的画,觉得已经到了那个地方,那荒原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十几年前,在父亲死的那一天,她画出了这幅画,当然,一个10岁的孩子画得很幼稚,但她喜欢这一幅,也许其中包含着某种纪念。江河第一次到她家里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幅画,他盯着画看了半天,似乎非常神往的样子。他问白璧她去过那种地方吗,白璧回答说这是在梦里见到的地方。江河说他喜欢那种荒凉的原野和大漠,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去一去,当然,他的愿望在死前不久实现了。
  门铃忽然响了,铃声让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猛地摇了摇身体,摸了摸胸口,长出一口气,才慢慢地开了门。
  原来是萧瑟,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进来。
  “白璧,你还好吗?”萧瑟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某个明星。
  白璧点了点头,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轻声说:“谢谢。”
  她给萧瑟倒了一杯水,萧瑟对这里很熟悉,接过杯子微笑着说:“白璧,别客气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会我没有来。”
  “算了,没什么,我不喜欢昨天的葬礼。”白璧的话有些倦怠,除了江河,也只有在和萧瑟说话的时候,她才不感到紧张和压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实的心情。
  “江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萧瑟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她永远涂着眼影以衬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东西,这让白璧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许只是意外,可能他身体里有什么问题突然发作了。他在研究所里工作到深夜,可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我又打给他,可是没有人接,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在研究所里被发现,我就知道这些。”
  萧瑟点着头听完了白璧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奇怪啊,也许可以写进小说了,不,写成一部戏,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人,虽然有些土,其实,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说些别的吧,上次你说加入了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说他写得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着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神经病院里去了,那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忽然,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问:“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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