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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诅咒(出书版)》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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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白正秋是认识女儿所写出的那个几个字的,更确切地说,那是由六个字母组成的一个单词。这种古老的文字曾经辉煌过,然而,这种文字已经伴随着一个古老的文明死亡了一千多年了。直到一百年前,才被探险家从废墟中重新发现,然后又被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学者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地解读出来。现在,居然被一个刚刚开始上小学历史课的10岁的小女孩准确地写了出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白正秋的眉头又是习惯性地一跳,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地抖动着,他用十几年前在导师那里学来的那种古代语言念出了那个单词:“MU——YO——”
  声音有些变形,是声带在莫名其妙地颤抖,不过基本上还是念准了那两个音节。其实是一个音节,应该念成MUYO,他有些紧张,无意识地拖成了一个音素。他感到这个音节立刻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散播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爸爸,你在念什么?”女儿听不懂他嘴里说的是什么。
  “别问了。”
  “爸爸,你一定认识这些字,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女儿追问着。
  白正秋沉默了许久,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两个汉字——
  “诅咒。”
  这声音极其细微,以至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
  “爸爸,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住嘴!马上给我住嘴!”白正秋真的发火了,他颤抖的双手拿起那张纸,然后把纸连同上面的古老文字全都撕成了碎片,碎片被他撒到了空中,又如同雪片似的飘落在地上。
  女儿看着爸爸的样子,她觉得爸爸不再是往常那个温文尔雅的研究员了,而变成了一个粗野的男人。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再也不敢说话。
  “对不起,宝贝,把这个梦忘了吧,把这些字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白正秋抱着女儿的头,把她揽入怀中,女儿身上那特有的气味,还有她的柔软的头发,让他又再次想起了什么。他摇摇头,放开了女儿,只是怔怔地看着女儿的脸。
  女儿点点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爸爸,我要画画了。”女儿学的是水彩画,在她很小的时候,白正秋就发觉她有绘画方面的才华,一直请老师教她画画,她现在画简单的水彩和素描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白正秋规定她在暑假期间每天要画一幅画。
  这回,女儿要画的应该是一条林荫道,就照着美术书上的水彩画临摹。女儿先用淡淡的铅笔画出基本的线条,然后在线条的框框里画出轮廓,再用水彩画笔把颜色画上去。
  女儿很快就用淡淡的铅笔画好了轮廓,但白正秋却发现有些不对,他仔细地看了看书上的那张画,和女儿画的轮廓完全不一样。但他没有出声,他静静地看着女儿作画,接着,女儿开始勾勒画面中景物的线条。渐渐地,女儿的画开始显出些雏形了,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根本就不是女儿应该画的林荫道,而是一条地平线。
  一片开阔的地平线,似乎是广阔的荒原和天空。没错,白正秋看得很清楚,女儿画的根本就不是美术书上的那条小路。
  白正秋想要纠正女儿的错误,可是,这真的是错误吗?女儿是故意的,他想到了昨晚上女儿做的梦。他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女儿在调色板里调好了颜色,主要是朱红再加上一些棕黑色,变成了一种接近于紫色的深红色,就像是血浆的颜色。然后,女儿用笔尖舔了舔这种颜色,小心地画到了8开大的铅画纸上。女儿对水彩画笔的运用十分娴熟,很快,这幅画就完成了,是的,这是一片荒原,荒原里有着一些碎石和沙砾,还有些残缺的土丘。
  在女儿画画的整个过程中,白正秋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看着女儿把一片荒原画了出来。
  这荒原是他熟悉的,再一次让他想起了什么。
  女儿举起了画,笑了笑说:“爸爸,我要把这幅画贴在墙上。”
  白正秋不说话,照着女儿的话办了,把这幅画贴在了女儿房间的墙壁的最中央,看着贴在墙上的画,他忽然后退了几步,脑子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仿佛挂着画的那堵墙要向他压过来一样,他本能地把身体后仰,用手放在身前挡了一挡。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天气太热了,那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他摇了摇头,退出了女儿的房间。
  这个漫长的白天,在热浪中艰难地度过,白正秋的论文没有写出多少字来,那些鲜卑与匈奴人的铁骑在中原的大地上留下的痕迹几乎已经荡然无存,就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妻子早早地就下班了,她和白正秋在同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事实上他们大学里就是同学,同一个系,同一个考古专业,毕业以后分配进同一个单位,似乎天生就注定是一对,这在当时多少有些令人羡慕。回到家,她下厨房做了许多丈夫爱吃的菜,厨房间里渐渐传出肉的香味,但是白正秋却有些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终于到了上菜的时候,妻子拿出了下班后特意买来的一块生日蛋糕,她精心地插了40支蜡烛,然后又一一点燃。她关了房间里的灯,黑暗的房间里闪烁着40点烛光,烛光映红了一家三口的脸。
  “许个愿吧。”妻子轻轻地说。
  许什么好呢?白正秋细细地想了想,虽然有些不安,但最后他还是静下心来,默默地祝愿女儿能够一生平安。
  然后,他憋足了一口气,刚要把这口气吹向烛火的时候,女儿却忽然叫了起来:“爸爸,我难受。”然后她打开房门冲进了卫生间。白正秋急忙跟在后面,他看到女儿呕吐了,稀里哗啦地把中午吃的饭全都吐到马桶里去了。
  “怎么了?中饭吃坏了吗?我说过要把吃的东西全都放到冰箱里去的,你怎么总是忘记呢。”妻子责怪着白正秋。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嚷着胃疼。白正秋说:“把女儿送医院里去看一看吧。”
  “先把蜡烛吹灭再走,今天是你的生日。”妻子执意要为他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他摇摇头,似乎决心已定:“不必了,先带女儿去医院吧。”
  一家三口走出了房门,蜡烛还继续点燃着,直到烧到了奶油蛋糕,与奶油一同缓缓融化。
  半个小时以后,白正秋和妻子带着女儿到了医院里,量了量体温,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结果是女儿的身体完全正常,她很健康,什么病都没有。
  “宝贝,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在医院特有的气味中,白正秋困惑地问着女儿。
  “爸爸,我没有不舒服啊。”女儿笑了笑说。
  妻子摇了摇头说:“回家吧。”
  夜晚的马路上总算还比较凉爽,有的人整晚睡在外面,这晚的月光也很明媚,照射着一家三口的影子。从医院回到家里的路很短,很快,过了马路就到家了。
  绿灯。
  他们走上了横道线,女儿走得很快,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马路对过,妻子有些不放心,快步追上了女儿,把踱着缓步的白正秋甩在了身后。
  白正秋依旧缓缓地走在十字路口的横道线上。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看看已经上了人行道的妻子,妻子怔怔地回头看着他,嘴唇紧紧地闭着,女儿还在蹦蹦跳跳地走着。
  那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的,又似乎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他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声音只属于他一个人,那个声音反复地重复着一个简单而古老的音节——MUYO。
  ——MUYO——MUYO——
  MUYO——又是这个单词,瞬间充斥了他的耳膜与整个身体,他清楚这个单词的意思,他知道这回他已在劫难逃,那么多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这个音节,好像这个音节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占据了,以至于他一点都没有听到一个卡车司机在小转弯时因为看到了他而惊慌失措拼命按响的喇叭声。
  来不及了,妻子发现他一直停在十字路口上一动不动,直到另一个方向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一辆载着几吨水泥的卡车呼啸着向这边转弯过来。妻子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开始尖叫起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当白正秋终于转过头去的时候,一道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他睁不开眼。几秒钟以后,当看清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是的,像一只轻盈的鸟,高高地飞了起来,他看清了那辆大卡车,驾驶员坐在驾驶室里呆呆地看着前面。白正秋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淌着血,自己的脊梁骨可能已经断了,他又感到自己开始下降了。女儿,他在四周飞速变化的景物中寻找着女儿,终于,在他即将落地前的一刻,看到了女儿,女儿站在马路边上,睁大着眼睛正看着他,别了,女儿,好好地活着吧,你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的,就像——她。
  白正秋坠落到了地上,脑浆的颜色就像是女儿在调色板里调出的颜色。
  妻子高声尖叫了起来,声嘶力竭,她那早有预感的凄厉声音穿透了天空,刺激着女儿的心。女儿只能默默地说——爸爸,永别了。


  一
  现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里有股无名的热气在向上蒸腾,这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缓缓地弥漫了全身,他立刻联想到了西部大漠里被太阳直射下缓缓升起的热意,于是,那片广阔无边的盐碱荒漠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来越清晰,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覆盖掉了,狂暴的风沙、干涸的湖床、龟裂的盐滩还有被阳光运送过千年的海市蜃楼……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10点半,房间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和电脑,其中一台电脑还开着,电脑的旁边是一些精密的考古仪器。房间的一面墙壁放着一排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些正在修复整理的坛坛罐罐,上至新石器时代,下到大清帝国,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这些或者残缺得只剩下几片,或者修复一新宛如刚刚烧制好的贡品,它们排列在一间房间里简直就是一部无声的中国通史。
  在柜子的一角,还有一颗死人的头骨,那是江河大学毕业前在一次考古活动中实习时,亲手从陕西关中一个唐代墓葬里挖出来的。刚刚挖出这颗头骨的时候,实习生江河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进入了另一个朝代。虽然他明知道那些骨头已经腐烂了千年了,但还是害怕头骨里会突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来,然后他开始干呕起来,导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而那些参与挖掘的民工则全都用浓重的关中腔大笑了起来。那次挖掘完成以后,初出茅庐的他又负责清理这颗头骨,他用一根竹签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头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时觉得自己在给一具骷髅清理,就像是浴室里的扦脚师傅在为客人修理脚指甲那样。直到他把所有的杂质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质给它清洗,最后露出了死人头骨的狰狞面目。后来,导师才告诉他,这颗头骨属于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他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江河站起来,走到柜子前面,盯着那颗头骨看。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树丛,黑夜里那些树枝和树叶在风中抖动着,枝叶的投影洒进房间里,像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视线再穿过那些枝叶,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圆,虽然被那些讨厌的树叶遮挡着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洁的清辉却明明白白地透过树丛进入他的眼睛。这栋房子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许多年,而在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这些树丛就存在着。这栋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这些树丛包裹着,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是很少见的。研究所的大门外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一条小小的马路通往外界,要经过三四个路口以后才能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繁华。江河看着窗外的树丛和树丛后的围墙,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监狱,他被囚禁在这里面,注定无法逃脱。
  江河打开了一台电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脑屏幕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嘴巴上挂着的则都是一些老经验。他仔细地观察着电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他的头有些昏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惊人的曲线。
  忽然,江河似乎从屏幕上的曲线图中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睁大着眼睛,显得十分惊讶。他大口地喘着气,离开了那台仪器和电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柜子里的头骨标本,神情恐惧。
  他又想到了什么,跌跌冲冲地跑到了另一张桌子旁,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两声铃响过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喂?”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当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片刻之后,那句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还在等着他说话。
  他拿着电话的手隐约有些发抖,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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