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一)
越往十五里去,月亮就越发的黄圆。月光落在暗碧的湖面上,宛如不安分的无数条小小金蛇,随波扭动着身躯。
湖边上静静地分泊着几只小船,渔火点点。夜,静悄悄的。
一只小船在湖中静泊,船尾点着一盏渔灯,青衣的男子盘膝夜钓。船帘开处,素衣少女手捻棋子,颦眉打谱。
琵琶声划破夜的静寂,忽地传来。少女与男子俱是惊了一惊,向乐声来处眺望,那里,同样泊着一只小船。
少女欲起身出舱。
“望大小姐专心功课。心不宁,棋如何下得好?”男子皱眉道。
“知道。”少女无奈坐下,“只是学棋甚是无味,不能换换别的吗?”
“琴棋书画,大小姐还差得远。”男子不动声色。
少女只是笑着摇头:“罢了,又来教训,只当我没说过罢!”
人虽安坐,心却随着琵琶声走,听那琵琶声忽急忽缓,一时若万军齐发,一时若冰下流泉,铮铮铿铿,摄人心魄。
少女听那琵琵声入了神,想起江州司马之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忽地,听见船尾男子亦在自言自语呤念:“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想是也将那琵琶声听得入了神,与自己竟想到一处去了。
少女楞了楞,笑一笑,弯个兰花指儿一弹,手中捻的棋子飞向船尾男子的额角。男子正听琴入神,闻得风响,微微侧身,抬臂随手接住飞来棋子,脸上神情颇为讶异:“怎么啦?”
少女抿嘴顽皮笑道:“自己心不静,何以要他人心宁?老头儿,你亦会感怀呤诗吗?忒的酸!”
(二)
四月十五,卧虎庄密室,死者庄主李虎,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
五月十五,狂龙堡书房,死者堡主王雪狂,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
六月十五,天鹤院卧室,死者院主贺行天,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侍寝小妾熟睡未闻任何动静,无迷药余香。
但是,他们死的那一天白天,都听过琵琶。
“卧虎庄、狂龙堡、天鹤院?听名字也知是江湖上三流人物的居所。”秦海青摇头叹道,“真不敢相信会来管这种江湖乱事。”
“大小姐虽说已做了一年的官捕,可是在江湖上仍然个新手,接触些乱事也好添些江湖经验,有何不妥?”被她唤作“老头儿”的池玉亭确也是一付沉稳的模样,不以为然的言道,“何况,既是皇上宠妃的拜托,你不接这案子也不行罢?”
“话虽如此,这个色鬼却怎么也算不上好人。”秦海青向坐在堂上左拥右抱的飞鹰谷谷主祝全鹰摆了摆头,“四十好几的汉子,却千万百计去做萧妃的干儿,品性着实恶劣。”
“既是和宫里扯上关系的案子,不喜欢也得查。”池玉亭宽容地笑笑,“以后这样的事还会很多,大小姐能忍就忍了罢。”
秦海青满脸倦意,悻悻道:“这不是忍了吗?只是昨天盯了一夜也未见异常,莫非我们想错了?”
池玉亭道:“这可难说。反正五日后又是十五,是不是那个女人做的到时候自然清楚。”
秦海青站了起来:“这酒宴我不爱吃,陪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不管是不是那个女人做的,我不喜欢等。我很喜欢她的琴艺,不妨去再听一曲。”
(三)
莺娘的出类拔萃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琴艺。莺娘的琴艺虽高,却也不比京里出名的伶人,只弹些阳春白雪,因为她的琴艺是可以用钱买来听的,她只是花楼的优娼,优娼的自由不属于自己。
现在莺娘就是为银子而献艺,听琴的只是两个不懂音律的纨绔子弟,莺娘抚着瑶琴,心不在焉。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样的一场豪饮中自己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装饰品,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公子,不是来听琴,只是想让人看到他们听琴。
然而,公子们不懂琴。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要求莺娘抚瑶琴。虽然莺娘的琵琶才是她最出名的琴艺,然而公子们更喜欢古琴,因为即使是在这样的琴声中猜拳狂叫,他们仍能感觉到所喜欢的风雅意味。
谁出钱谁订规矩,反正莺娘无所谓,少卿走后,弹什么弹给谁听都已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莺娘抚着琴,眼神慢慢流出了窗外。
少卿最喜欢听她弹琵琶,但也欣赏她的古琴,有时,少卿会自己动手弹一曲,让莺娘和着唱他新写的词句。
只是,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真傻,那时为什么不拉住他的袖子,让他走了呢?如果不是那样让他走了,现在坐在这里听琴的,怎么会是这样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但那不是少卿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一切发生在他走后,本来结果是可以完全不同的,只是……
“蹦!”琴弦断了一根。
“对不起,爷,这就换琴。”莺娘盈盈起身陪礼。
“换琴?不换了……”公子们早已醉了,醉得东倒西歪,“爷儿们今天高兴……要好好地玩……”转过身接着拿酒灌怀中同样醉得东倒西歪的美人儿。
莺娘行了个礼,抱起琴知趣地退下。
对面的酒楼上,倚窗的两个人看着她的身影从窗口消失。
“弦断了呢……”池玉亭叹道。
“有琴无心,那样的琴不听也罢。”秦海青轻轻地摇头,“突然弹出那样的杀气,琴弦当然会断……”
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罢?两人结了帐,走下楼来。
凉爽的秋夜,月色如洗。
从花楼的某扇镂空的花窗里,流出了莺娘琴声,她在和着琴声幽幽地唱着。
“一点残缸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调宝瑟,拔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很凄凉呢!”秦海青停下了脚步,“她……失去谁了?”
(四)
飞鹰谷主的寿辰操办得很热闹,虽然祝全鹰已经感觉到潜在的危险,可是做为萧妃的干儿子,好歹也算是个皇亲,这重要的生日礼数仍是不能少的。
祝全鹰坐在厅堂的“寿”字中堂下,持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怕?当然是怕的。虽然不知道李虎他们三个是怎么死的,可是,四个结拜兄弟死了三个,仇家有什么理由放过身为最后一个的祝全鹰呢?四月十五、五月十五、六月十五……为什么偏偏挑上这个日子?难道……
如果京里来的女捕头说的是真的,那么仇家今天该动手了。他在哪里?客人中吗?
祝全鹰看了看酒肉正酣的客人们,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懊悔。也许,不该为了面子办这个酒筵,哪怕过了这个可怕的十五再补办也好……
虽然难捱,但时间总算是在慢慢过去,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直到从花楼请来的琴师莺娘开始献艺,坐在席下拨弄她的琵琶。
刚开始,琵琶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祝全鹰渐渐觉得琴声刺耳起来,那琵琶的铮铮之声如一刀刀扎在他耳中,扎得他耳痛。
祝全鹰看了看周围,奇怪,每一个人都很快乐,没有谁露出丝毫不适的感觉。莫非,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祝全鹰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
这个动作,莺娘看见了,她笑了笑。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那人提起了一根筷子,轻轻敲在面前酒杯的杯沿上。
“叮——”清脆而细微的一声轻响,在铮铮的琵琶声和满座的笑闹声中几乎不辩。祝全鹰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但听见了这个敲击声,而且听得如此清晰,震得他的耳中一阵回响。
琵琶声嘎然而止,这停止来得如此突然,满座皆惊,一时静默下来。
莺娘只是注视着祝全鹰旁边席上的那个素衣少女。
那是秦海青。
秦海青右手两指夹着箸,箸头平搁杯沿。
“音剑”被破了。
莺娘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手来。
琵琶声如银浆从迸裂的金瓶中倾泄出来,挟着金戈破阵的气势划空而来。
秦海青也提起了那根铁木箸,击节相和。
琵琶声越来越激昂,击节之声也越来越急促。
如平地起了风暴,声音的风暴,满座宾客突然觉得耳中受到两股巨声的冲击,那两种声音交缠着,撞击着,刺得人们头痛欲裂。
开始有人捂耳狂叫,有人向大厅外跌跌撞撞地跑。
祝全鹰也想跑,可是,双脚已经瘫软。他感到了杀气,但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那杀气已经足已令他崩溃。
“住手,会伤及无辜!”秦海青叫道。
琵琶声愈急。
秦海青左手提起了另一根筷子,两根铁木箸被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了杯沿。
裂痕从杯沿开始出现,延伸到杯底,然后,杯子碎了。
秦海青放开手,铁木箸断成几节,掉落桌上。
琵琶声停了,弦断了两根。
莺娘的手指上有血流了下来。
“会伤及无辜啊,”秦海青站起身来,轻言细语地说,“玉面琵琶,太危险了……”
(五)
早七年闯荡江湖的人,很少没有听过“玉面琵琶”的名声。“玉面琵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然而却有一身怪异的功夫,据说她可以将手中的乐器变为武器,听过她杀人琴音的人,很少有人活下来,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常常因精神崩溃而发疯。那是一种借音律以内力杀人的秘传武艺,它源于何方,何人所创已无人知晓,但它的威力却是惊人的。
奇怪的是“玉面琵琶”似乎隐身于青楼之中,并不随意在江湖走动,确切的说,和很多隐于市隐于野的高人一样,她只是个乱世中我行我素的杀手。玉面琵琶的时代只持续了不到两年的时间,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秦海青的脸上写满诧异:“隐了五年,一向孤傲的玉面琵琶为什么会为这样的小人物重出江湖呢?”
莺娘冷冷的抬起手,吮了吮被断弦割破的手指。
“的确是小杂碎,但他们杀了少卿。”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不起眼的姑娘。
江湖代有才人出的确不是狂语,隐身五年了,不管是自己功力退步了也好,是因为面对的只是不入流的杂碎而轻敌了也好,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姑娘的内力比起当年的玉面琵琶决不逊色。
“我是一定要杀他的。”玉面琵琶用手坚定地指着瘫软在太师椅上的祝全鹰,“你如果阻止,我便拆了这房子,让更多的人去死。”
有人想向门外跑,莺娘的手在弦上重重一拨,门塌了。
“你是想为少卿报仇吗?”秦海青忧虑地看看满座客客,这里,不识武的人更多。这些平素惯于拍马的家伙大概压根儿不会想到,在皇亲的寿宴上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吧?
“若不是为了少卿,玉面琵琶还在江湖厮混罢?”莺娘用手轻抚琵琶身,眼中有些留恋的神色。“玉面琵琶一生只有一次想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男人,而少卿,他也准备娶我。”
莺娘忽地转过头直钩钩地望着座上的祝全鹰:“你还记得两年前在跑马坡杀的那个书生吗?”
祝全鹰已是全身冷汗:“不……不记得。”
“杀人太多,记不住了吗?”莺娘的话里透着阴森森的杀气,“你们四个现在表面上虽已成了地方上的小人物,但骨子里却离不开当年闯江湖时杀人的感觉,之所以结拜,是因为你们有共同乐趣——在每月十五找个地方杀人取乐对不对?”
祝全鹰面无人色。
莺娘的声音转为悲怆:“是的,你们只是小杂碎,可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足够了。”
莺娘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死在玉面琵琶的手上,死在你们钟爱的杀人日子里,该满足了!”莺娘大喝一声,右手重重拨划下去,琵琶声再次杀气腾腾而起。
“不好,这次她是要拼命了!”秦海青大惊失色。
玉面琵琶并没有留情,少卿的出现也许曾令莺娘成为过忧柔的女子,但在失去少卿后,玉面琵琶当年的杀手之血又开始慢慢复苏,杀手是不会怜悯的。
这样下去,整间厅堂都将被玉面琵琶的内力震倒,死伤无数。若是那样,秦海青没有能力救下每一个人。即使他们当中有人平日如何万恶不赦,在今天的事件里,他们是无辜的,秦海青不想他们死。
突然间,倒塌的厅堂大门被一股大力砸开了,人们回过头来,看见那里站着两个男子。
莺娘的琵琶声停了。
“莺娘……”门口站着的那个书生装束的男子怯怯地叫道。
“少卿……”莺娘惊呆了,然后,她一把扔掉了琵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投入书生的怀中,“少卿——”
(六)
“大小姐猜得没错,莺娘果然是为了情杀人。”池玉亭走到秦海青身边站下。
“就是为了他吗?”秦海青打量那个书生。
“游少卿,五年前与莺娘相识,两年前准备回家禀明双亲后迎娶莺娘,半路上被祝全鹰四人所追杀,因掉落的崖下有水潭而侥幸未死。此后一直住在老家,虽然距此地只有三天路程,但再未出现在这里,故而莺娘会认为他是被祝全鹰四人所杀。”池玉亭简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为什么不出现呢?”
“父母不允婚。”
“那末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知道莺娘的事后,他一定要来,我是拦不住的。”池玉亭摇了摇头,“他自己,虽然已遵从父母的意思另娶了娇妻,仍然是希望见到莺娘。”
“什么……他已另娶妻了?”
池玉亭点点头。
“那末,莺娘又算什么呢?她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秦海青问。
没人能回答,包括莺娘自己。知道一切后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她笑了,笑得很苦:“哦……这样啊?不允婚是因为我是青楼女子罢?”
“莺娘,我……我对不起你。”游少卿垂着头站在她面前。“我不能忤逆爹娘啊!莺娘,我爹是举人,他……他很讲究礼数,但我,我真的一日也没忘记过你。”
莺娘脸上仍是那种比哭还悲伤的笑。
“莺娘……”游少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即使不做正妻,也是不会允婚的吧?”莺娘将手指温柔地放在游少卿唇上,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是我自己傻,早该知道是这个结局呀。”莺娘转身走回去弯腰拾起琵琶,盘膝坐了下来,“走吧,少卿,不用留下了。”
“莺娘……”游少卿伸开臂,向莺娘走过去,莺娘抬袖一挥,游少卿只觉一股大力向自己卷过来,将自己挟裹着卷出门去。
“君虽负我,我不负君。”莺娘长叹一声,拿起那断了弦的琵琶,“要命的,都给我滚出去!”她沉声说。
人们楞了一下,突然都发了疯似地向门外涌去。这其中,也有被家人搀扶的祝全鹰。
莺娘谁也没阻拦。
秦海青已知道她要干什么。“莺娘,不可!”她惊呼一声,扑过去,但莺娘却重重一拨琵琶,乐音响处,房梁断了,直砸了下来。
秦海青闪身躲过,再欲回头去找莺娘,被池玉亭一把夹住,向门口速退而去。
“不行的,大小姐,来不及的!”
琵琶声起,没有杀气,没有激昂,只有莺娘凄凉的呤唱声: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那已被莺娘推出的书生游少卿,听了这呤唱声,像被鞭子抽中一般,忽然跳了起来,池玉亭一把没抓住,他已逆着人群向门里冲去。
“莺娘!莺娘!”他发了疯似地叫道,“我不负你,这次我绝不再负你!”
房塌了,琵琶声没了。
两个人,也没了。
(七)
依然是很好的月光,秦海青的手指在瑶琴上拨弄了两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达到象莺娘那样的技艺。琴棋书画对于我而言,始终是个难事。”
“莺娘那样的技艺,世上已是难得,大小姐倒不必与她相比。”池玉亭道,“莺娘弹的并不是仅仅是琴,若是未将生命付于其上,是达不到那种境界的。”
秦海青看了他一眼:“怎么?还在为带游少卿见莺娘的事后悔?”
池玉亭不语。
“虽说游少卿最终不负莺娘,可是又负了家乡的寡妻,始终是个靠不住的人。”秦海青说,“但是,那并不是你的错,即使你不带他,他亦是会去的。既是去,恐怕就已抱了必死的心。”
池玉亭默默地叹了口气。
“当年的冷血杀手玉面琵琶却为一介书生断送一生,游少卿倒也真不简单。”秦海青叹道。
“游少卿根本不知道莺娘是玉面琵琶,到最后也不知道。”池玉亭说,“他对我说过,莺娘是天下最温柔,最娇弱的好女子。”
“只是一个想像出来的美梦吧?”
“也许,对他们两个都是。”
……
两个月后,祝全鹰因杀人之罪诛。
夜未央
(一)
当鲁峦右手握着冰凉的长剑,左手揽着胭脂的细腰缓步走向江边小亭时,金黄色的圆月正悬于他们身后黛色的山梁之上,冷冷地在蓝色夜空中散着白光。
凉风里飘来阵阵夏夜雨后草叶的清香,胭脂长发的发梢在鲁峦揽她的手臂上轻撩,撩出微微的痒意。鲁峦静听着夜色中的虫鸣以及两人的呼吸,黑暗里,胭脂吹气如兰,她的木屐敲在青石板的小道上,四周便荡起“的的”的清脆回音。鲁峦扭过头去看胭脂的脸,看到月光为她的侧脸蒙上一层淡的光晕,于是轻轻地笑起来。
“笑什么呢?”胭脂也侧过脸来好奇地问。
“我在叹美人颜如玉。”鲁峦把搂腰的手紧了紧。
胭脂也便轻轻地笑起来:“我却听说红颜易老呢!”
鲁峦停下脚步,抬起胭脂那张精致的脸:“那又如何?你是从来不曾老过的。”
胭脂的脸,的确没有任何时间流过的痕迹。
“你知道我会驻颜之术。”胭脂叹口气。
“知道也无妨,”鲁峦的笑意漾起在眼中,“你甘心地跟着我,也不会是因为看上我这付臭皮囊罢?”
“男人的臭皮囊不比女人的有用,”胭脂笑道,“好不好看倒不是很重要的。”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那是随行的薛轲走近的声音。
“他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你,又是看上你什么呢?”胭脂指了指身后。
“那个却不是看上什么的问题了,”鲁峦挠了挠头,“吻颈之交便是这个意思,这孩子,倔得很呢!”
“那末今晚他是一定要打架的了?”
“有得选吗?”
似乎是没得选的,月下孤零零的江边小亭虽是单薄,却是远远近近最显眼之处,当地人若有约信,常于此处相会,今夜的决斗相约此地,小亭近在眼前,已经不可免,后面那孩子一步步跟到此地,再撵他走已是不能。
“我们早到了?”胭脂用白绢帕子去系那散了一肩的长发,一边打量四处。
“不早,有人先到了。”鲁峦曲指轻叩一下右手长剑,剑身微颤,发出轻轻龙呤。
“你竟迫不及待了么?”胭脂笑,系好了发,忽地从腰间拔出剑来直刺鲁峦的脸,鲁峦惊得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胭脂已飘然向小亭掠去,夜风中落下笑声一串与木屐击地的清脆声响:“不如比比谁先杀了那人。”
鲁峦笑骂一声,一跺脚追过去,身后脚步声变急,想是薛轲也急赶了过来。
江边小亭中却是无人等守,亭边江畔有女子正弯腰浣发,想是未料半夜竟有人来,一时不防被胭脂用剑指了,披着湿湿的长发,颇有些狼狈。
“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半夜里在江边洗头?”胭脂用细细的剑身轻擦那女子的脸颊,笑容倒是淡而甜的。
“我也是走江湖的,与兄长约了在此地见面,时候尚早,故先洗头等着,但这又与你何干?”那女子倒是不慌不乱,“难不成你们要路过,我便不能在此等人了?”
“今夜怕是不能,”鲁峦飞掠过来,语气温和,“我们与人约好在此地拼命,姑娘想必也不愿卷进来?”
“说不定不是卷进来,原本就是敌人呢。”胭脂收了剑,缓缓插剑入鞘,“你怎知这女子不是他们的帮手?在此地故意引我们上钩,令我们放松戒备?”
“这倒容易。”鲁峦道,忽然伸指点了那女子几个大穴,“让薛轲押她去别处等着,待我们打完再送她回来。”
“好主意!”胭脂抚掌笑,一边向后招手,“薛轲快来,有事你做了。”
被点穴的女子面有怒色:“真是无礼!”
鲁峦向她深施一礼:“这也是不得已,若是正打斗时背后被插一刀,想必太惨,所以委屈姑娘一下。”
亭子的阴影中走出一个清瘦的少年,他有一张阴郁的脸,骨节突出的手紧紧抓着一把刀,他并不理胭脂的招呼,只是望着鲁峦一言不发。
“拜托你看好她。”鲁峦对这少年说。
“我不要看女人!”少年摇头。
“可这也很重要。”鲁峦的声音里有些哀求。
“我只要帮你打架!”少年仍是倔犟地摇头。
“如果她突然背后出刀呢?”
“那我现在杀了她。”少年的声音里有种冷酷的东西。
“可是薛轲,我们已经杀够人了。”鲁峦叹了一声,搂住少年的肩头,“能不杀就不杀吧,算我求你。”
少年不语,眼神闪过一丝犹疑。
胭脂在一边笑:“真是的,也就你能劝他,我说什么他都是不会听的。”
鲁峦说:“薛轲,你背她到林子那边去。”
冷眼旁观的女子开了腔:“我倒不用他来背,自个儿有脚能走的。”
胭脂吃了一惊,望向鲁峦:“我以为你点了她的哑穴和麻穴。”
鲁峦苦笑一声答道:“我是点了,可我说过点中了吗?”
(二)
薛轲坐在林边可以隐约地听见亭子那头传来的打斗声,打斗声很急也很密,显见对手并非只止五六人众,当是成群而来,集齐而上的。
夜里很静,江涛声中金器相碰的声音脆脆,传得很远。
薛轲用厌烦的眼光打量着对面那个梳头的女子,她显然是感受到那目光了,不甚为然,只是用木梳梳好发辫,一点点盘到头上。少顷,那女子盘头的手顿了顿,“你该过去了。”她说,“再不过去你的朋友命将休矣。”
薛轲死死盯着那女子,一边从鞘中拔出刀。
“我劝你最好不要打先杀了我的主意,”那女子坦然一笑,稍一抬腿,已从靴边拔出一把匕首横在胸前,“一时半刻你奈何我不得,反倒会耽搁功夫。”
薛轲楞了楞,一跺脚,甩了鞘,提了空刀直向亭子那边奔去。
战局甚烈,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没有半丝生气,胭脂和鲁峦剑下从来不留活口江湖上人人知道,故而暂时还活着的人也就更加拼命——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终归是自己活下来比较好。胭脂的脸上已沁出层汗水,鲁峦要好些,不过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还有四五个对手生龙活虎的跳在面前,能和他二人对打挺到这会儿,足以证实个个都是高手,以众敌寡,车轮战也能累死人,所以鲁峦二人的情况还是相当危急,薛轲要伸援手的话,不能再晚了。
薛轲怒喝一声,提刀直向围攻鲁峦的一个敌人劈了过去,敌人未料背后被袭,听得风响,大惊之下就地一滚,很狼狈地躲开这一刀,薛轲已经跳入战团,与鲁峦背靠背御敌。
胭脂站在鲁峦身侧,微皱眉头:“你怎么来了?那女子呢?”
薛轲瞪她一眼:“我才不管!”
薛轲看见面前那个人的刀反射着月光白晃晃的,很扎眼,他想:就是他了!直抱了刀向那人猛扑过去。薛轲的刀法非常狠,是那种泼了命的劈法,劈头盖脑如大雨乱倾,盯死了一个人劈下去,其他便不管不顾,鲁峦替他格下几招旁边砍过来的刀剑,实在忍他不住,一脚踢向薛轲,将他踢离那敌手身边,也就在薛轲被踢开的那一瞬,胭脂无声地欺身过来,只抬臂随手一抹,那已被薛轲劈得手脚慌乱的敌人颈中便印出一道红痕,然后头颅便滚落下来。
从薛轲刀下抢去人命的胭脂笑得极为开心:“薛轲,你要学着杀人还早呢!”
薛轲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咆哮一声,鲁峦却不帮他,只笑道:“你那是求死,不是求生,若自己也死了,杀人又有何用?”
不过一死一生,场中战势便已翻转,胭脂用牙咬了乱飘的长发发梢,手中剑发狠一划,银圈划过处,已将众对手逼出一丈开外,剩下的四个敌手面面相觑,知道今日再无生机,面如死灰。
鲁峦一手提了剑,一手捉紧欲抢上再击的薛轲,轻赞道:“美人如玉剑如虹。”
胭脂松了咬住发梢的银牙,回头嫣然一笑:“死于良宵,也是他们的幸运。”
忽尔一女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劝他回来,是为救人,不为助你们杀人。”
薛轲大惊,回头只见那林中的女子提了自己抛下的刀鞘急步走来,见满地尸首,女子面有愧色,“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胭脂伸手摘了系发的白绢巾,捋捋被风吹散的发丝,轻松地笑问:“薛轲不回,死的便是我们,如是那样,你也会有愧意吗?”
女子长叹一声:“所以我从不愿卷入江湖的争斗。”
鲁峦指指呆立场中的四人:“但你现在似在要求我们放过他们,这是否也算卷入?”
女子道:“如我记得没错,不久之前你才说过杀人已太多,能不杀就不杀?”
鲁峦看着自己的剑:“你可知道我们是杀手?杀手出剑就不能收。”
“那你可知我是官家的捕头,见有杀人之事是非得阻止的?”那女子应道。
鲁峦看看女子,看看那四人:“你是一定要我们放他们?”
“一定。”
“他们走了还会再来杀我们。”
“在我面前我定会阻止。”
“也罢,那就放了吧。”
“大哥!”薛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样会坏了规矩。”胭脂并不收剑。
“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吗?”鲁峦问她。
胭脂楞住,半晌,放下剑来。
那四人飞快的逃了。
“我知道你是谁,”鲁峦看着那四人消失的前影,看也不看那女子地说,“听说有个叫秦海青的京里捕头来这里抓我们,你就是她对吗?”
“你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约到这里来打斗吗?”那女子闻言颇为诧异。
“我们避你不及,怎会知道你也在此处约人?”鲁峦摇摇头,回剑入鞘,“这叫是命躲不过。”
秦海青将手中的刀鞘抛还薛轲,说:“我想你们是不会轻易让我抓住的,可要动手吗?”
“天亮后我和胭脂随你走,”鲁峦揽过胭脂,“只是我们和仇家的约定尚未完结,在此之前我们是不会走的。”
胭脂看着鲁峦,鲁峦只是笑,胭脂忽尔就幽幽的叹了一声,转头对秦海青点点头。
“可以,反正我也要等人。”秦海青在亭中坐了下来,“我可以顺便慢慢等你们。”
“如果我们还要杀人?”
“别在我眼前杀。”
“如果他们要杀我们?”
“别在我眼前死。”
“你一定要在这里等?”
“兄长来之前,我不会走。”
(三)
秦海青从亭下江边的石头旁拿起行囊系在身上,长剑也仍安好的躺在地上,于是她拿它起来,抽出来看看。
“这剑太普通,很容易断的。”胭脂走到石头上坐下来,除下木屐,舒服地把脚伸到凉爽的江水中划摆。
“我用它的时候并不多。”秦海青把剑抽回鞘,回头看看,可以看见薛轲很激动地在与鲁峦争着什么,鲁峦则只带着无可奈何地笑容相应。
“你们的小兄弟似乎不太愿意按你们的要求去做?”秦海青问。
“薛轲?他说我们是自寻死路呢。”胭脂格格地笑,“放心吧,鲁峦会说服他的,他是这孩子唯一的朋友,薛轲只听他的话。”
“你不是他的朋友?”
“他一向厌恶女人,所以也讨厌我。”
“厌恶女人?”
“他妈把他抛弃在杀手门中,从小到大,他没有接触过杀手以外的人,这些人中的女人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即使有感情也是用来杀人的武器,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特别是女人。”
“那他为什么会跟着你和鲁峦。”
“他只是想保护鲁峦罢了,毕竟鲁峦是为他落到今天这一步。我?他是根本不关心的。”胭脂很无聊地用脚拍拍水,“何况他觉得是我害了鲁峦。”
“这怎么说?”
“如果不是我坚持不要薛轲当杀手,那么鲁峦也不会背叛师门,我们就不会被追杀。”
“你不想他当杀手?”
胭脂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远远地望着江心的明月。这是一个容貌极其俊秀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的风情很难不让人心醉,秦海青背手提剑站在一边,看她弯腰伸手轻划水面,忽然就觉得如此绝佳的女人竟做了十几年杀人不眨眼的恶煞,实在是暴殄天物。
“捉我们回去是因为我们杀了很多人吗?”许久,胭脂问。
“是。”
“是死罪?要砍头?”
“大概是的。”
“你可知道我们不一定能活到明天早上。”
“知道。”
胭脂从身边拣起一颗小石子,在江面上打出一串水漂,“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先别告诉那孩子。”
“……我答应你。”
秦海青等的人一直没来,她想他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不过总是会来的。
鲁峦和胭脂约的人提前来了,这第二批人比前批人数多些,其中还夹杂了上次逃走的四个,这批人打斗的招式也多些,人未露面,数道火光已织成网,向岸边的鲁峦飞去。鲁峦是有些懈怠了,与薛轲口舌纠缠半天,竟是半点也不能令他怒气稍减,自打随着他们从门里逃出来,薛轲似乎已横了心要保他的命在,长这么大只有鲁峦对他呵护备至,似父似兄已难离,如今明明可逃却要束手就擒,这在薛轲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鲁峦很费劲地劝着薛轲,因而也就稍稍懈怠了身后。
火光如网直罩鲁峦。
薛轲扑上来,把鲁峦罩在身下。
火光迸裂,那是火药做的炸果子,炸得薛轲背上一片血花。
胭脂惊叫一声,从江边石上抽身跃起,直扑过来。
鲁峦无恙,薛轲背部鲜血淋漓,不省人事。
敌手们呼啸着从阴暗处纷纷跃出。
胭脂满面怒色,持剑欲上,鲁峦一把拉住她,摇摇头,胭脂看看他,看看薛轲,强忍住了,回头叫道:“秦姑娘?”
秦海青步出亭中:“何事?”
鲁峦忽然将怀中的薛轲直抛过来,秦海青忙伸手接住,就着这一抛的瞬间,鲁峦一把拉住胭脂的手,二人竟携手向远方逃去,顷刻已奔向黛色的山梁。
众敌手发足急追,只听啸声阵阵,也是眨眼间便远离了。
秦海青看着手里的薛轲,只能跺脚。
为薛轲匆匆裹好伤,秦海青打了声口哨,沿江边跑来一匹马,她一直放它在江边自转,好在马儿听话,不曾跑远。
秦海青将薛轲放到马背上,牵马走向山梁。
梁上胜负已分,一地残血,胭脂与鲁峦靠着山石相拥而坐,衣襟被血浸透。秦海青走过去,鲁峦睁开眼睛,他们还活着,是他们胜了。
“你带他走吧,”鲁峦疲倦地指指马背上的薛轲,“我们已经没路可走,但他可以去过正常的生活。”
秦海青回过头,看看来路,可以看见江边小亭处有人影幢幢:“已经回不去,你们的仇家又来了,他们截断了回去的路。”
薛轲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为他背上的伤口小心地抹药,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听见胭脂的声音:“薛轲,你要忘了这一切,把你学到的一切都忘掉。”
薛轲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都怪你!”他恨恨地骂道。
胭脂没有应声。
鲁峦往梁下看去,看到那些人影慢慢地聚集,越集越多。
“可以回去的,”他木然地回答,“只要我和胭脂被杀死你们就可以回去,他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薛轲。”
“你打算把薛轲交给我?”
“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剑是杀人的,你的剑是救人的。”
秦海青看到刀光剑影在亭边的月色中闪动。
“这样值得吗?”她问鲁峦。
然后她看见鲁峦笑了,很释然地笑了。
“你们真的会死。”她对他说。
“我们并不是好人。”鲁峦回答。
(四)
夜,似乎没个尽头,鲁峦和胭脂拉着手站在梁上,向山下眺望,亭子那边有火把,有人声,仇家们根本不在乎被他们看个透彻,或许就是故意要让他们看清的——如此多的人,如此大的势,是志在必夺。
十几年来行走江湖,杀了多少人他们已经是记不得了,杀的是什么人他们也不是都清楚,他们只是杀手门下的两颗好卒子,门里安排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谁能拉起这么大的复仇队伍,因为鲁峦和胭脂并不只有两个人,他们背后还有整个杀手的组织,杀了他们将会被杀手组织追杀。他们为门里杀人,门里也保护他们。
只是今天没有人会保护他们了,从鲁峦和胭脂从门里打出来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谁来保护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可向他们复仇,十几年的仇人都可以来。
门里并没有派人来追杀他们,虽然他们反对把门里一手养大的薛轲变为杀手并私自带他离开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但是,掌门很清楚根本不用门里出手。
掌门用很不屑的语气说过,这三个人活不过三天。
十几年欠下的重债,足够压断参天的树。
今天正好第三天。
薛轲看到秦海青牵着马向他走过来。
“我们走。”秦海青弯下腰,要搀薛轲起来。
薛轲拍开她的手,“你想干什么?”他不那么友善地问。
“你以为留下拼命就能活下来?我得带你离开。”秦海青回答。
“那为什么不带他们走?”
“他们的仇家太多,我不是神,我的本事只够我救一个。”
“你以为你能带我走?”
“你以为我不能?”
薛轲象头小豹子一样跳起来,抡拳向秦海青砸去,秦海青只是偏了偏头,拳头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发丝而过,薛轲在发现拳头落空的同时感觉到秦海青的手中的剑鞘扎扎实实地打在他的腹部,在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她说:“你还太嫩,留下来也只是拖累。”
鲁峦走过来,把薛轲抱到马背上,“把他交给你了。”他说。
秦海青点头:“我不能保证他长大以后不报仇。”
鲁峦叹了口气:“那个,已经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啊……”
胭脂呜咽出声。
鲁峦用手搂住胭脂的肩膀,把她拉开,“快走吧,”他对秦海青说,“等他们攻上来连山路也不能走了。”
秦海青点头,牵马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如果过了这一劫,你们在江亭等我,我天亮回来带你们走。”
鲁峦的笑意淡淡:“不必等,死定了。”
秦海青见胭脂与鲁峦神情恋恋,对薛轲显然是舍不得,摇摇头,牵马离开。
山路崎岖,有的地方就干脆不是路,马儿走起来吃力,秦海青牵马也吃力。走不多久就听见背后的喊杀声,她想这一夜下来地方的官府定然要头疼一场,虽然江湖人在这种大规模的打斗完后常常会收拾战场以免和官家纠缠不清,但每每留下一些抹不去的血迹断痕令地方上兴师动众查实一番。今夜不知鲁峦二人会如何收场?还有那些已经死去或将要死去的江湖复仇者,谁又为他们收场?想到此处,秦海青不禁黯然。
她什么人也救不了,这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决斗,她只能试图去救下一个孩子,可救得下来吗?
薛轲在秦海青牵马走过崖间一条不知是何年代留下的绳桥后醒来了,他从马上跳下来,向来路跑。
这里已经离山梁颇远,但夜是很静的,静得让人可以听见隐隐传来远处的喊杀声。
秦海青没有追,只是一剑斩断了绳桥的索,绳桥向深涧中落去,天堑横亘于薛轲面前。
“你!”薛轲发了疯般向秦海青扑去,但他不是对手,很容易就被打倒了——没有刀在手上的时候,薛轲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
“我的刀呢?”薛轲绝望地喊。
“胭脂拿走了,她不要你再拿刀。”秦海青在他面前的石上坐下来,不动声色的回答。
“凭什么!”薛轲叫道,“你们女人都这么自私和专横,她自己要死就死,凭什么不让我救鲁峦?”
“她希望你过正常的生活。”
“就为她这随口的一句话,鲁峦就把我带出来了,她害了鲁峦!鲁大哥本来是可以当掌门的!”薛轲粗着嗓子吼道,“我要不要当杀手关她什么事?她有什么权利决定我该过什么生活!”
秦海青不再理他,只是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青色的山梁上,胭脂拉了拉鲁峦的袖子,“你看,他们打算绕道呢。”
在他们身前,新倒了数具尸体,有山石的庇护,下面的人一时还冲不上来,此刻冲杀暂停,似在商量如何再来。
鲁峦打量江边,果然看见有火把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会碰上薛轲他们吗?”胭脂问。
“要不我们下去?”鲁峦试探着回答。
胭脂把手交到鲁峦手中:“阿峦,你有没有后悔过?”
“现在要悔也来不及了吧?”鲁峦攥紧了她的手。
两人相视而笑。
鲁峦摇摇手中剑:“为了女人。”
胭脂笑得极脆:“为了孩子。”
鲁峦楞一楞,“那就为了女人和孩子!”
当夜风中传来的喊杀声再次停止之后,秦海青在大石上站了起来,踮脚向来路望去,来路上一片黑暗,黑暗中,远远有火光。
“胭脂是你的母亲。”她说。
拖着树枝准备就着崖边石头搭桥过崖的薛轲站住了。
“你说什么?”半晌,他迷惑地问。
“她说,等她死了才可以告诉你,现在他们都死了。”若有若无的火光映在秦海青的眼睛里,薛轲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母亲和你的朋友。”
(五)
人都散去很久以后,秦海青才带着薛轲回到来时的地方,在山梁通向江边的青石板路边,他们看到一处烧过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人是一把火烧了,连信物都没有留下一个,这世上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也从来没有过这一夜的杀戳。
薛轲不死心,草丛里石头后拼命地找,他相信总会找到点什么,到底还是被他在石头后找到了几根剑穗,穗是黑色的穗,常见的那一种,不过前两批的仇家中并没有谁使过悬这种穗的武器,薛轲便认准这是鲁峦留下来的东西,把穗子抓在手里哭得很伤心。
秦海青在梁上的草丛中拣到一方白绢帕,她记得在离开的时候,胭脂是没有系着它的,想必是在第二次打斗中就遗失在深草中了。
秦海青把绢帕给薛轲看,“你母亲的,你不要吗?”她问。
薛轲只是蹲在地上抓着残穗哭:“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她。”
“但至少能让你不再恨她。”秦海青把帕子塞到他怀里。
“我不要她管!我已经杀了人!我已经是杀手了!”薛轲赌气地把帕子抖到地上。
“是门里要你杀的人对不对?做为试练?”秦海青把帕子拣起来,抖落上面的灰,“你杀他的时候他是睡着的。”
“你怎么知道?”薛轲止住哭声,诧异地问。
“我见过那个死人,我就是来查他的案子的,他不是你杀的,你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不可能!门里试练时杀的都是活人!”薛轲从地上跳起来。
“你知不知道在活着的时候割下的伤口是会红肿的?死去以后再割就不会了。”秦海青说,“你在那人脖子上割那一刀时,他根本就已经死了很久,连血都没有怎么流。真正杀死他的一刀在他的胸口,在你看不见的被子底下。”
薛轲呆住了。
“那致命的一剑伤口形状和一般武器割下的伤不一样,我想那是蛇形剑割的。”秦海青不轻不重地补充。
薛轲的表情好象是被雷轰了顶。
胭脂的剑不是普通的剑,那是一把细细的有着曲折剑身的蛇形剑。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胭脂杀的人?”
“是的。”
“你是故意到亭子那里等我们的?”
“不是,我来抓凶手,可是没找到,准备回去的时候碰上你们了。”
“那你是故意不救他们的?”
“有一点吧。”
“你卑鄙!”
“可是被我抓走,押到刑场上杀头会比现在好吗?”秦海青反问。
薛轲说不出话来。
“他们让我转告你,你没有杀过人,是干净的,去过一般人的日子吧。”秦海青说,再次把帕子塞到薛轲怀中,薛轲并没有用手去接,但也没有立刻抛掉它。
“他们是谁?鲁峦还是胭脂?”
“有区别吗?”
“我不需要那个女人再来操纵我!”
“因为她抛弃过你?”秦海青问。
“她是个坏女人!”薛轲倔着脖子嚷道。
“胭脂只是没有办法养活你,她跟着你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秦海青发怒了,她一把揪住薛轲,举起巴掌,但落下来的时候只是把薛轲推倒在地,“为了养活你胭脂把自己卖给了杀手组织,养活你的代价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她的儿子,杀手是不能有牵挂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难道这十几年来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薛轲似乎是被吓住了,坐在地上望着秦海青一动不动。
“胭脂不想你也和她一样被毁了,所以请鲁峦带你走,你知不知道鲁峦本来是要杀你的,因为你母亲替你杀人的事门里知道了,他们要杀了你,灭了她的牵挂。”秦海青俯下身盯着薛轲的眼睛告诉他,“鲁峦本来也是要杀你的,但他一直喜欢你的母亲,所以他放了你。”
“你胡说!”薛轲推开秦海青,想要逃走。
“这是鲁峦让我告诉你的。”秦海青望着薛轲逃去的背影提高了声调说,“他还要我告诉你,长大后不要为他们报仇,不然他们白死了!”
薛轲边跑边哭,手里攥着黑色的穗子和白色的绢帕。
薛轲的衣裳背部,有个针脚很密的补丁,盖住昨夜被炸伤时撕开的破洞。
那个时候,当秦海青问鲁峦是否值得的时候,鲁峦是十分释然地笑了。
“薛轲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护他才背叛的师门,胭脂不过是个外因。”
“我知道他会很失望,我对不起他,但我不希望胭脂的心白费了。”
“这样值得吗?”
“我只会杀人,从没尝过保护人的滋味,所以并不知道做到今天这一步到底对不对,不过如果她觉得值得,我也会觉得值得。”鲁峦笑得十分幸福,“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
那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胭脂正就着月光一针一线地为薛轲缝着衣裳。
在小道的尽头捉回薛轲的时候,秦海青想:真的值得吗?
无人回答。
秦海青牵着抽泣的薛轲走向江边的小亭子,天开始发亮,她想现在该去做自己的事了,自己本有该等的人,有该做的事,而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留下。
这一曲已终。
曲终,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