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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书籍名:《饮马流花河》    作者:萧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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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知道,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私恋这个“师妹”又多么深?时至今日,犹不能忘情,只是故作“逃避”而已,若说他对于此刻的君无忌没有心生一些儿嫉妒,倒似不近情理了,只是这类纯属人性和欲望的劣根,所幸还并不能掩盖他的良知一面,特别是对面的君无忌,他有着丰富的内涵以及完整的品格,更有一流的武功剑技,实在令他心仪,况乎更有深湛的友谊在先,这样的情况之下,敌意万难产生。
  苗人俊十分仔细地向对方注视着,发觉到君无忌脸色的不无遗憾,以及无限凄凉,心里也就多少知道了一个大概,顿时,他内心泛出了一种冰寒感觉,禁不住十分萧索地笑了起来。
  “无忌,我有几句私心的话问你,你可要据实回答,不作违心之论,如何?”说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显然态度很是认真。君无忌看了一眼:“那要看是些什么话了,能说的一定据实以告,你问吧!”苗人俊呆了一呆,笑道:“你与春若水姑娘之间的交往,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她却嫁与了朱高煦,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总算打探清楚了,平心而论,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自然,你的伤心失意,我也能完全了解,你应该知道,这个天底下很多有情人,并不能够成为眷属,你与春姑娘之间的一段交往,至此应该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君无忌笑了一笑说:“怎么,这种事你也要管么?”苗人俊“哼”了一声,不禁又叹了口气道:“春若水的父亲已经平安返回凉州,当他知道了女儿的被迫嫁给汉王高煦,全为用作交换自己的释放,你忍受得了,真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君无忌看了他一眼,微作苦笑地摇了一下头,这件事他实在不想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苗人俊冷笑了一声道:“而且,最使我不了解的是,听说海胡子竟然插手其间,对于朱高煦一意偏袒,百般护持。这又为了什么?你可知道?”君无忌点点头道:“朱高煦虽素行败坏,却能威服北元,不使其耸动,进犯边境,海前辈以为此时此刻不宜取他性命,况乎他气数未尽,也不必急在一时,细想起来,却也有些道理。”苗人俊冷冷地道:“居然连你也这么说,这就难怪了!”他一连“哼”了两声,才又道:“我就不信他这一套,这次南来,这个朱高煦不碰在我手里就算了,要是给我碰上了,保管叫他好看。”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却又笑笑:“好像你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这也罢了,说了半天,其实还没有说到主题,我只是想要问你,对于我那个师妹沈瑶仙,你的印象如何?”君无忌想不到他忽然会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他发呆。苗人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许不应该这么问你,你如果不愿意回答,也就算了!”君无忌“哼”了一声说:“也没有什么,沈姑娘人品武功,当世罕见,确予我留下深刻印象,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怀。”这几句话,他确是情发于衷,不自禁的脸上流露出一番向往神色。苗人俊看在眼里,呆了一呆。“这就是了。”苗人俊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看来她对你也是一样,你二人年岁相当,人品武功俱称一流,说来应是最称相配。”君无忌摇摇头道:“你把话扯得太远了。苗兄,今夜你来,莫非只是谈这些无聊的事?”苗人俊原是有几句肺腑之言,待要吐出,见他这样,却也自揣冒昧,想想终是不谈的好,再看君无忌脸上隐隐已现怒容。想到对方目前正自伤情于若水的变节,内心之愁苦,可谓之极矣,自己这几句话,即使居心良正,却也言非其时,莫怪乎他的脸色不好,只是撇开他与沈瑶仙之间可能待发的私情不谈,却有两句有关对方切身利害的话,不能不说。
  “你错会我的意思了!”苗人俊湛湛眼神,直看向他道,“这一次我是真正的为你担心了!”君无忌怔了一怔,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贵殿殿主李无心终究放不过我,要图对我不利,或将制我于死地?”“你颇有自知之明!”苗人俊诧异地道,“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情的严重?”君无忌一笑道:“又能如何?果真她放我不过,我又能如何阻止?不过,我对这位前辈,却是衷心景仰之至,能见到她老人家,也算了却此生一个心愿,未尝不好。”苗人俊轻叹一声道:“你能这么想,倒也好了!”说时,他眼睛里流露出同情神采,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种未来事态的严重性。说到“严重”,似乎也只有自己才真正的知道,如果李无心真的出现,而意欲向君无忌出手,后者这条性命肯定是难以保全了。
  这就是他来此的目的。
  然而,君无忌好像并不十分重视他的话,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初自己警告他沈瑶仙要来向他寻仇的情形一样。沈瑶仙的这一关,他平安无事地已经度过,却难保殿主李无心的一关也能一样幸免。
  苗人俊心里盘算着此番未来得失,确实为君无忌暗自惊心,除此之外,他却又无能为力,只有在暗中多加警惕,以期在义母李无心来到之前,能够事先察知,先行向他打上一声招呼,也算尽到了朋友之间的一份道义。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不再多提。
  君无忌问到别后经过。苗人俊才自吐露,他此行深入了一次沙漠,会见了那个会为他医治奇症“子露风疸”的回族老人,乃得再一次保全了他的性命。
  君无忌聆听之下,大为欣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神色间一片大好了,这可是一件大好消息,值得庆贺,只可惜没有酒。”苗人俊看着他苦笑道:“说到酒,要不是你与我饮了许多海道人所赠的佳酿,这条命只怕已是难以保全,说起来你与海道人实是我的救命恩人。”君无忌怔了一怔,连道可惜,十分追悔地道:“早知如此,那些酒都应该留下给你,岂不更好?”苗人俊道:“已经拜受良多。”叹了口气,他苦笑道:“那个为我看病的马老头子说,我能活过一年,已是奇迹,这一次他为我全身遍施‘雷火金针’,又在七处关节穴道,放了坏血,才得绝处逢生。”“这么说,可是已经根治,以后不会再犯了?”“还不能说准!”苗人俊苦笑了一下,“马老头却已对我提出了警告,告诫我说:十年之内如不再犯,便是好了,若是再发,我这条命也就完了,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君无忌想了想,含笑点头道:“这么说,终是比以前随时发作时都有性命危险要好多了。值得恭喜!”苗人俊叹了一声道:“想不到这种病居然还有禁忌,我以前竟是完全不知道!”说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片伤感,那是一种落寞的感伤,多少蕴涵着一些无可奈何。以他那般爽朗个性,坚毅精神,一些所谓的“禁忌”是不应该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的。该是一些什么样的“禁忌”,居然使得他一经触念,即形懊丧如此?双方目光交锋,苗人俊只是频作苦笑,终未把那个所谓的“禁忌”说出,可见是有“难言之隐”,君无忌也就不再刺询。
  苗人俊沮丧未去,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外面的枫林月色注视不语,忽然一笑,回身道:“人生百年,终必一死。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如果再有十年好活,已是四十之年,算得上中寿之年,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倒是今后活着的这几个年头,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负大好人生。”君无忌正自奇怪他何以会有此悟彻。苗人俊却已笑道:“这里秦淮风月,城开不夜,许多骚人墨客常有聚集,你如有兴,咱们何不放舟江上,一聆船娘高歌,却也是人生一乐,你意如何?”说话时,苗人俊似已忘却前愁,一副逸兴遄飞神采。君无忌原是无意走动,终不忍扫了他的兴头,微微一笑点头道好。苗人俊见他答应,极是高兴道:“我知道一条捷径,你我脚程,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到达,这就走吧!”说罢站起向外踱出。君无忌取过一件长衫穿好身上,由于有了那夜中途茅鹰狙击的经验,却也不便大意,乃将一条难得佩带的如意金镮,权作束腰系在腰上,这就走出来。苗人俊不待他站好,即行招呼一声,径自展开身法,踏向山路。二人各怀不世身手,于轻功造诣来说,已是登峰造极地步,荒岭无人,夜月当头,正可尽情施展。君无忌施展的是所谓“陆地飞腾”身法,苗人俊施展的却是“摇光秘功”中的“轻踩云步”身法,形式上尽管各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功”。妙在两个人一面运功踏行,外表却不失斯文,仍能并肩共行,并不显现丝毫慌张神色。分明功力已臻化境,才得有此自如。此去秦淮不过数十里脚程,以二人轻功论,自是不当回事,况乎所行乃是捷径,不消一个更次,已来到了江边不远。原来本朝自太祖夺得天下,至今才不过历经二朝,却已有了承平景象,北方瓦剌、鞑靼,幺么小丑,更不会在百姓心上带来丝毫威胁,何况京师(此时明朝首都仍在南京,俟永乐十八年才改迁北京)、蒙古,天南地北,距离遥远,虽有眼前的瓦剌之战,这里亦不曾有丝毫战争气氛的感染,仍然是一片承平欢乐景象。所谓的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较往昔更不会丝毫逊色,一天风月,万户升平。夜来弦歌不辍,席开流水,正是此一风月场合最佳写照。
  君无忌、苗人俊来到这里,其时已近午夜,却当风华之盛,只见一片灯海,沿着秦淮河岸蔓延无限,来往游人,户限欲穿,多得是驷马高轩的大官巨贾,更不乏走马章台的王孙公子,华车骏马,鞭丝帽影,淹没在各色璀璨的一片灯海里,对于一向酷爱自然,习于安静的君无忌来说,乍然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苗人俊站定脚步,颇似有所感触地冷冷笑道:“想不到吧?这就是骚人墨客笔下的六朝菁华,既来之,则安之,走,跟着我走上一趟,管叫你眼界大开!”君无忌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这地方你是常客了?”“不多,只不过两次而已!来!我们过去瞧瞧去!”随即大步前导。
  眼前来到一处酒楼,只见一排宫灯,高悬楼檐,有块字匾是“胭脂楼”,特色是所见一切,皆为红色,非但楼排阁栏,皆为朱红,四周彩灯,亦为红色。
  楼前的“摆滚灯”、“安鳌山灯”(作者按:明朝宫间样式)。陪衬着阁楼内的大幅粉红纱幔,夜风里散漫出一天霞光,无限温馨,更有那声声管弦,佳人高歌,跌落在一片呼卢喝雉声里,哪怕是停下脚来看上一眼,亦不禁有“沉迷”的感染。
  君无忌决计是不会想到独自来这里走动的,既然同着苗人俊来了,少不得也要见识一二,“心中无色”,岂为色何?打量着这处“胭脂”高楼,但见其建筑规模、灯饰排场,以及停置楼前的驷马轩车,即可想知其生意鼎盛,煊赫一时。
  原来这些所谓的酒楼、酒家,说白了实在与妓院差别不大,除了供应讲究的酒食之外,最大的特色是代客‘飞牒召妓’,酒楼本身有乐工歌妓,设有讲究的“雅阁”,供客即兴狎玩、留居。
  眼前这个胭脂楼,无论声势、规模,均可称得上是业中之健,即以“地利”而论,亦为同业所多不能及。
  客人进得酒楼大堂,即可见一道迂回朱廊,迤逦而前,直趋江边,十数艘玄宫画舫皆为所属,各由绮年玉貌的美丽娇娘所持掌,等待着花钱大爷酒酣耳热后的即兴宠临。画舫上锦绣罗陈,声色俱全,却是另有洞天矣。二人一路步入大堂,即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白衣伙计,上前行礼,看向二人含笑道:“两位公子可是徐大人的贵客?”苗人俊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只是随便吃酒来的!”白衣伙计立时面现傲容,随手指了一下道:“原来这样,那就楼下随便坐吧!”苗人俊冷笑道:“怎么?不是徐大人的客人,连楼也上不去吗?”白衣伙计怔了一怔,一双眸子骨碌碌在二人身上转着,想是发觉到二人穿着平常,更加不耐地冷冷笑道:“今晚上徐大人宴客,整个二三楼,大小阁房全都包下了,你们来喝酒的,最好还是到别家去,要不然就在楼下大厅四周将就点,凑合凑合算了。”说完正眼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径自向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客人招呼去了。
  苗人俊笑了笑,看着君无忌道:“今夜有乐子瞧了,我只问你怕事不怕?”君无忌笑道:“此话怎讲?”苗人俊“哼”了一声道:“很简单,要是怕事,我们就扭头一走,干脆连别处也别去了,就算是白来了一趟,就此各自分手,回家睡觉。”“要是不回去呢?”君无忌其实已猜出了对方心意,微微含笑道,“我是说要是不怕事又待如何?”“那就好办!”苗人俊挑动了一下倔强的眉毛,接道:“咱们今天晚上就给他来个大闹胭脂楼。”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地直看向君无忌,面色含笑道:“其实无须你多事出手,只管袖手旁观,一切瞧我的就是。”君无忌早在来此之前,已看出苗人俊的情绪有异,眼前情形,无疑是借题发挥,看来不让他发作一下是不行的了,保不住还会另外生事。何妨就如他所言,袖手旁观地在一旁看上一个热闹。这么想着,随即一笑退后,不再多说。
  苗人俊哈哈一笑道:“好,咱们就上楼去坐坐,看看哪个敢与阻拦?”说着一拉君无忌,抢先一步,作势与那个秃顶大腹的锦衣胖子,并排向楼上走去。
  锦衣胖子显然来头不小,只看几个伙计鞠躬哈腰,高声唱喏的一副丑态,即可测知。胖子身着紫色纱衣,身后的两个随从,各人手上托着一个雕木四方礼盒,在先前那个白衣伙计的前导之下,正待举步上楼,却不意苗人俊的忽然介入,登时停下脚步,怒目直向二人视来。
  “咦,你这个人?”说话的是那个白衣伙计,忽地回过身来,拦在了苗人俊身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这个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要惹事么?”苗人俊一笑道:“我倒不想惹事,只是你们要惹事,我却也并不怕事。”紫衣胖子气呼呼地道:“吵架到外面吵去,别拦着大爷的路。快闪开!”白衣伙计立时弯腰赔笑地道了声:“对不住,对不住。”随即转向苗人俊道:“这是东城的郭大老爷,还不让开?”“笑话!”苗人俊嘻嘻一笑,“郭大老爷吃酒给钱,我们吃酒也给钱,为什么我要让他?”白衣伙计聆听之下,由不住神色一变。紫衣胖子却已按捺不住,怒叱道:“混账东西!”手上折扇倏地合起,直向苗人俊头上敲来,却为后者一抬手抓住了扇骨。胖子用力向后一夺,“呼啦”一声,一柄雕竹精工细裱的画扇扯成了两片。
  “反了!”紫衣胖子怒吼着后退一步,指向苗人俊道:“来人,把这个浑小子给我捆起来,拉到后面先给我狠打一顿!”四下里多人齐应一声,立时就有两个伙计跑过来拉人。却不知怎么回事,人没有拉着,双双先自跌了出去。
  君无忌可是眼睛看得清楚,苗人俊分明是施展上乘内功,间杂着“沾衣十八跌”的小动作。
  两个伙计如何识得其中厉害,人摔倒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骨碌爬起来,满脸疑惑地盯着苗人俊,那样子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
  君无忌心里明白,苗人俊今夜是存心惹事,自不论是非曲直。他愤世嫉俗,仇恨帝政,早已根深蒂固,偏偏又无能为力,长久以来乃自养成了偏激心理,今夜这看似轻浮的无聊举动,其实正说明了他内心对现实的仇恨与不满,已到了忍无可忍地步。明乎此,对于他的这番举止,也就不以为怪。看来一番混战不免,眼前情形,对方即使人数再多,也万万不是苗人俊的对手,君无忌自忖着阻止无力,也就存心旁观,微微一笑。后退了几步,空出了身前一块地方,且看双方如何收场。
  两个伙计终不信邪,嘴里喝叱一声,第二次向着苗人俊扑了过去。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奔上一个扑下,上面抱胳膊下面抱腿,打算着一下子把苗人俊给扳倒了,可就是没想到对方这个主儿恁地难缠,看来跟刚才情形一般无二。
  两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看起来好像扑抱了个结实,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又自双双跌了出来。这一次可较诸上一次要重得多了,足足摔出去七尺开外,扑通扑通,震得楼板直摇。
  先时的那个白衣伙计,眼看着这般情形,竟然还不死心,自恃着年轻力强,猛地由苗人俊背后抄来,两只手照着苗人俊颈上就扼,却为后者反手一抄,反倒攀住了他的颈项。
  正如君无忌所想,苗人俊今夜是存心生事,将心里积压已久的一口怨气,借题发挥,一经出手,更不论青红皂白,眼前这个白衣伙计,一副趋炎附势德行,更是非要重重惩治他一下不可。白衣伙计打人不着,反为人抄着了后面脖颈,苗人俊施展的是“混元气功”,忖度着对方的不精武功,不过施了两成力道,可是这个伙计却已吃受不住。众目睽睽里,即见这个白衣伙计身子滴溜溜一个打转,随着苗人俊一个托起的手势,忽悠悠直飞起来,却是头下脚上,扑通!一下子栽在了楼板之上,这一下力道过猛,登时就给闷昏了过去。这一来,可是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了。现场人数虽多,可是眼看着苗人俊如此身手,哪一个还敢再行出手?倒是那个秃顶大腹的紫衣胖子,自忖着他富甲一方的权势,却是不甘吞声忍气。
  “反了,反了……”胖子杀猪也似的吼着,“这是什么地方,今天又是徐大人请客,竟然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到这里来撒野,还不快去报告徐大人,莫非还看着这小子杀人不成?”他嘴里吆喝的这个“徐大人”,官居京师“兵马指挥使”,名叫徐野驴,正是卫戍京师的最高武官,凑巧了偏偏今晚在此宴客。紫衣胖子姓郭名子万,乃是东城“大发”银号的主人,除了京师的两家店面以外,在别处还有六七家分号,正是家财万贯,手眼通大,所结交的,俱是些达官贵人,前谓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不但与他交情深厚,双方还是儿女亲家,正因为如此,他的气焰也就愈加高涨,如何会把一般人看在眼里?经他这么一吼,立刻就有个蓝衣长随,快步向楼上跑去。厅堂里经此一闹,顿时热络起来,一时七嘴八舌说个不休。苗人俊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却向胖子郭子万直直逼视过去。直觉地,他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善类,今夜且拿他先行开刀再说,“大胖子,你用不着虚张声势,有种的你自己过来玩玩,来……来……”一边说,便自向前走来。姓郭的胖子忽地后退一步,睁大了眼道:“好大的胆!快来人,来人!”这么一闹,早已惊动了多人,其中很多是跟随“兵马指挥使”徐野驴的侍卫,自是不容郭胖子吃亏,立刻偎了过去,混合着一阵子吆喝之声,看来人多势众,其势倒也惊人。郭胖子目睹之下,顿时胆力大壮。手指着苗人俊道:“这个人来路不正,快给拿下来,押到衙门里再说。”徐府侍卫四人聆听之下,纷纷掣出了腰刀,现场登时一阵子大乱,几个女人更是由不住发出了尖叫声。
  掣刀的四个人,其时早已一拥而上,把苗人俊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黑脸浓眉汉子,乃是一行侍卫之首,姓施名忠,身手颇是不弱,这人既是徐野驴的跟前人,地面上公私都有一份交情,平日狐假虎威,最是跋扈,却也粗中有细,为人狡猾。刚才苗人俊所施展的那两手功夫,他虽然没有看见,可是地上摔昏了的那个伙计,他可是亲眼看着他们抬出去的,光棍一点就透,只凭着这一点,就可以猜知来人不是好相与。眼前这番阵仗,这等声势,对方这个人可是压根儿一丝也不现惊慌,施忠看在眼里尤其觉着有些不妥。当下刀交左手,冲着苗人俊抱了一下拳,冷冷笑道:“既然胆敢在这里闹事,当然不是无名之辈,足下你报个‘万儿’吧!”一出口,就显出了此人精于黑道门槛,一面说时,那一双湛湛的眼神,只管在对方脸上瞧个不休。
  苗人俊原是不屑与眼前这些人出手,只是今夜情形特别,既知座上有个所谓的徐大人,那就更合了他的心意。
  “什么万儿八千的,我可不懂你在跟我说些什么!”苗人俊冷森森地笑看着当前的这几个人,“怎么,玩刀?别瞧着你们人多势众,我只一个人赤手空拳,你们还不一定准能行,不信就试试看,敢保叫你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是兵刃无眼,万一要是被你们自己的家伙伤了,可就怪不得我,来吧!你们就一齐上吧!”这么一说,施忠可就越加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心中正自为难,一旁的胖子郭子万却已气不过地大声叫道:“还等什么?他要是敢不服拒捕,只管下手把他给废了,死活不管,格杀勿论,有我做主,用不着害怕!”郭胖子财大气粗,更何况与徐大人沾亲带故,这几句话倒也不假,在他眼睛里,个把人命,又算得了什么?经他这么一吆喝,施忠即使想装糊涂也是不能了:“朋友,听见了没有?郭老爷既有交代,说不得请你到衙门走一趟了!”这些人身上家伙齐全得很,话声一顿,施忠向着身旁人施了个眼色:“带走!”立即有人抖手飞出了一条锁链,哗啦一声,直向着苗人俊脖颈上飞套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运施飞索链子拿人,平日最称拿手,一经出手,准头一些也不差。
  眼前这道锁链,随着对方的出手,蛇也似的直向着苗人俊头上飞落下来。
  飞锁的这名徐府侍卫姓葛叫三,手脚极是利落,除了飞链拿人之外,还施得一手好飞刀,这时当着眼前各人,正以为大可表现,风头十足,却是没有想到碰见了苗人俊这个厉害的冤家对头,锁链子“哗啦”一声大响,眼看武着已落在了后者头上,不知怎么一来,却又落在了对方手上。
  葛三一招落空,就知不妙,慌不迭用力回带,却不防为对方抢了先机,只觉得一股绝大力道,起自锁链抖处,仿佛有一股极大吸力,直把葛三整个身子给扯了起来,忽悠悠贴着壁顶,足足摔出去两丈左右,“砰”的一声直摔在一张方桌上,紧接着“哗啦啦”大响声里,把一张八仙方桌砸了个稀烂。
  葛三经此一摔,可也就老实了,在地上翻了个身子,一时岔过了气去,再也爬不起来了。现场登时为之大乱,混乱之中,施忠早已吆喝一声,三口钢刀,自不同方向一举而前,纷纷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下来。
  这一霎可是热闹得紧,由于这么一闹,整个酒楼都骚动了,自不免有人飞报衙门,七八个持械官差,如狼似虎地往里面跑,正赶上苗人俊大摔活人的那一场把戏,一时吓得都怔住了。
  是时,施忠等三人的三把钢刀正自没头没脑地向苗人俊身上招呼下去,观者大呼小叫,俱当苗人俊这一次怕是难逃一死。
  偏偏苗人俊身手惊人,绝招层出不穷。迎着来犯的三把雪亮钢刀,即见他手舞长链,“哗啦啦”一阵子大响,三口钢刀。已被他卷飞而起,两口刀直奔楼阁,钉在了梯口处,其中一口划出了匹练般的一道银光,直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向着东城“大发”银号主人—那个紫衣胖子郭子万当胸直飞过来。
  郭子万目睹下,一时全身发抖,直吓得目瞪口呆。这一霎要命关头,不只是郭胖子本人吓得傻住了,全场各人无不惊得直冒冷汗。
  却在此惊魂一瞬间,蓦地由斜里直飞出一线流光,这线光华,细小到简直无人能够看见,却是不失准头,“叮”的一声,无巧不巧,正好击在了空中飞刀的刀尖之上。
  虽然是小小一枚物件,由于其上力道惊人,却也有其作用,空中长刀以其雷霆万钧之势,几乎已将贯入郭子万心窝的刹那之间,由于这么一击,刀尖略偏,“哧”的一声,顿时失了准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顿时闪开了先前要害,改向对方左侧,擦着郭胖子左肋滑了过去。
  郭胖子“啊唷”地叫了一声,这一刀可真是险到了极点,虽说是逃过了心窝要害,却把左方腋下胖肉划开了半寸来深、七八寸长的一道血口子。这口刀劲道好大,“笃”的一声。直钉在他身后粉墙上,扎进去足有三四寸深。
  晃动着耀眼的白光。
  郭胖子低头向身上看了一眼,只吓得魂不守舍,嘴里又自“啊唷”了一声,双腿一阵子发软,“扑通”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即有人飞奔而前。忙把他搀扶起来,却只见一身漂亮的衣裳。早已为鲜血染成了红色。
  胖子郭子万虽非朝廷命官,在此京师地方,却是尽人皆知的地方大户。挟其庞大财势,上结官府,下连恶绅,大名远播,更是无人不知,怎么也不会料到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一时间纷纷议论起来。
  苗人俊这一刀原待结果了胖子性命,俟到飞刀出手,心中不无犹豫,是时其势却已有所不及,却没有想到暗中有人插手管了这件闲事。
  那一道细细流光自然逃不过苗人俊的观察之微,一眼即已认出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能有这等指力的人,当然绝非寻常人物。苗人俊立刻猜知是谁了,除了一隅壁观的君无忌又还会有哪个?四只眼睛相对的一霎,君无忌报以神秘的一笑,彼此自是心内雪然。
  七八个官差,会合着徐府的侍卫,眼看着郭子万倒卧血泊,为人抬出急救。这个乱子可是大了,由于郭子万是“兵马指挥使”徐大人的儿女亲家,徐大人眼前更在楼上宴客,一个怪罪下来,那还得了!尽管眼前的苗人俊身手了得,是个扎手的刺猬,却是不能不管,众人吆喝一声,俱都掣出了家伙。一时间铁尺、钢刀,样样俱全。瞬息间,已把苗人俊团团围在了中央。
  众声鼎沸,乱嚣之中,却见一个身着蓝色官纱长袍,黑脸灰眉的高大汉子高踞楼阁。居高临下,向下注视着,随着这人的出现,整个酒楼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人正自趋前,跪地叩头,向他诉说着什么。灰眉汉子颇似吃了一惊,连连向楼下的苗人俊注视不已,随即挥手,打发了跟前那人离开。
  君无忌只由这人的气势排场,即可猜知这个灰眉汉子,必是众人嘴里论及的那个在此宴客的徐大人。“徐大人”难能的犹自保持着一份镇定,凭着一道楼栏,一声不吭地向下注视着。其时七八名官差连带着陪同徐大人前来的几个近身侍卫,早已将苗人俊团团围住,风月场合的酒楼,一霎间变成了演武的校场,确是始料非及。
  着急的是酒楼主人,眼看着一场兵刃拼杀之下,势将惨不忍睹,只是现场情形,他却已无能阻止,徐大人既已现身亲临督战,一场混战在所难免,也只有干看着叹气的份儿。
  苗人俊分明没有把现场这十几个人看在眼里,这一切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却也注意到了高踞楼栏的那个体面人物,猜知了他的身份,正可杀鸡儆猴,给他一个教训。
  情势一触即发。大片喊叫声里,三口雪花钢刀,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下来,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苗人俊手上的锁链也正抡出。武“当啷啷”一阵子金铁交鸣声中,三口长刀却已化为银虹,随着苗人俊舞动的锁链,齐数冲天直起,分别钉在了顶楼的阁檐之上。
  三名官差想不到甫一出手,手上的家伙竟自脱手而飞,由于力道极猛,一时间虎口俱裂,连带着三人的肝胆俱寒,再想从容退身,却已是慢了一步。
  随着苗人俊踏进的身子,手中锁链“刷”地抖了个笔直,“噗!噗!噗!”宛若吐信银蛇,分别已点中了三人前胸穴道。这一手飞链点穴,无论时间、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三名官差登时泥塑木雕般地站立当场,动弹不得。
  同一个时间里,另外两个人却也向着苗人俊猝起发难,一把铁尺、一口鱼鳞刀,几乎同时递到,一抡天庭,一奔后项,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突然挤兑过来。
  大家伙儿看到这里,一时俱都发出了惊呼。
  苗人俊仿佛周身是眼,手中长链更不稍缓须臾,“哗啦”一个急转,有似点头金鸡,在所有现场众人简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当儿,已自点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来和先前三人,一般无二,随着苗人俊撤回的锁链,一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无忌看清了是怎么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练内气元刚气机,透过了锁链尖端,猝然点中了二人“咽喉”穴门,确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虽有前后,所得结果俱是一样。一股脑的全数俱都定在了当场。厅堂里围看的各人,一时俱都看直了眼。余下的七八个官差侍卫,眼看着来人这等神威,一时心胆皆寒,俱都愣在了当场。
  整个酒楼突然间静了下来,气氛显示着一派阴森,静得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却听得一人自楼上大声向下吆喝着:“徐大人有话,令各官差侍卫自回衙门,速速退下,不得强捕来人生事,违令重责不饶!”这番话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干差役的一时之难,抬头看时,那位徐大人却已退进了里间,不再露面。几个官差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对看着,徐大人有令着他们返回衙门,不可强捕来人归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现场这五个被点住了穴道的人又将奈何?彼此对看了一眼,打算动手先抬回去再说,却见正面的敌人哈哈一笑道:“动不得,想要他们死么?”几个人顿时吓得愣在了当场,只管翻着白眼,向苗人俊看着,却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尴尬之至。
  至此,酒楼主人,一个留有三绺短须,身着月白绸衫的中年汉子才自出现。像是刚刚向徐大人请示了对策,一路张皇地由楼上跑下来,堆着满脸的笑,老远向着苗人俊打揖鞠躬地大声说道:“方才事情,都怪我们不是,不知是哪个伙计,得罪了大爷,还请千万息怒,不要怪罪!”说着已自来到了近前,一面转向现场官差、侍卫赔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请到后面用酒饭,自行回衙去吧!”几个差人,自忖着对苗人俊无能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关照,再不离开,诚所谓不识时务了,一时收好了兵刃,作态地向着苗人俊怒视一眼,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间,那个跟随徐大人身边当差的施忠,冷笑了一声,向着酒楼主人道:“大人命令,自当遵从,只是这五个人被点了穴道,若不立刻解开,可就有性命之忧,反正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贾爷,你就看着办吧,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完挥了一下,吩咐手下众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们因是跟随徐大人来的侍卫,徐大人还在楼上,他们自是不能离开,主人既有酒肉关照,且先吃喝一顿再说。
  这里“胭脂酒楼”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个身着月白绸衫的中年汉子,姓贾叫玉壶,为人最是圆滑,八面灵光,善于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发一干官差离开之后,这才向苗人俊赔笑道:“这都是我手下伙计,有眼无珠,才致开罪了大爷。连带着几个衙门的官差,也跟着受罪。大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且先把这几个人救过来,让他们走路,免得站在这里碍事现眼。拜托大爷,你就高抬贵手吧!”边说边自连连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声道:“哪有这么好的事?且让他们先在这里站上一会儿,容我喝完了酒,再来解开不迟。”一面说时,目光四处逡巡,才自发觉到君无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个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过去,四下找了一回,终不见他的踪影,也就罢了,一回头酒楼主人仍在身边连连赔笑,搓着两只手,显出一番为难模样,再看众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来君无忌必是不惯为人注目,才自独个去了。
  这么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内索然,自己只凭疏畅一时意气,痛惩奸商恶势,倒也无可厚非,其实心目中主要惩治的对象,并没有现身出来,反倒祸延了几个官差,想想也觉无聊,看来君无忌虽然年岁武功皆与自己相仿佛,其内在涵养,韬光养晦功夫,却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来即能赢得沈瑶仙的一片芳心。
  心里这么想着,愈觉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这就走吧!五名官差虽是表情各异,僵硬木立的姿态却是一样,对于现场数百男女来说,不啻是生平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怪事,莫怪乎一个个瞠目结舌,或喁品喁低语,啧啧称奇了。
  苗人俊既经转念,无意在此逗留,也就莫为己甚,当下走向五人面前,暗运真力,于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开了各人所中穴道,后者五人穴路猝开,有的咳嗽,有的呕吐,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苗人俊却已转身自去。却不意,身后一人追上道:“大侠,大侠,请慢走一步。”苗人俊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衣仆从样人,这人一只手上拿着灯笼,像是早已在此恭候。“你是哪个?有什么事么?”这个青衣仆从看了身后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现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侠上船一会。请!”边说,边自举高了手上的灯,待将返身带路。
  “慢着!”苗人俊冷冷地说,“你家大人又是哪个?见我做什么?”说话时,姓贾的酒楼主人,以及许多看热闹的人,相继自身后出现。青衣仆从回头看了一眼:“这里人太多,大侠请这边来!”拐了个弯儿,站在楼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过来,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楼宴客的徐大人,因为敬仰大侠你的一身好本事,连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来邀请大侠到船上一见。”苗人俊聆听之下,不觉甚是意外,当下哼了一声道:“他要见我,我可不愿见他,什么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认识他。”青衣仆从甚是奇怪地道:“咦!你连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么?我家大人就是这里京师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徐大人呀!”苗人俊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了然,思忖着怪不得如此气派。这里“京师”,天子脚下,能干到京师的“兵马指挥使”,自是深为当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确非容易,他却有此逸兴,流连此风月场所,倒要见识一下,看看何等角色?青衣仆从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苗人俊点点头说:“好!我就去见见这个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青衣仆从见他应允,十分高兴,当下转身前导,重新穿过楼下大厅,一径向江边走来。众人见他去而复还,俱都面现惊讶,却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间却又变成了徐大人竭诚力邀的上宾,众人只见他在徐大人的贴身长随带领之下,神色一派从容地向江边步去,无不大感惊异,私下里暗自议论个不休。
  “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在京师的权势极大,其人虽是习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欢附庸风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楼是他常来的地方,那是因为主人贾玉壶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馔的饮食,也能为他找寻最年轻美丽、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画舫”更是全天候待命,无条件地提供给他使用,时间一长,连主人贾玉壶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后,每喜到这里走走。有时连日常的宴客也多设在这里。夏日夜晚,宴会之后,带着微醺的醉态,倚身画舫,放舟河上,其时美人投怀,软语尽温,或莲子新剥,小红低唱,迎着秦淮夜月,徐将军真个乐不思归了。京师事繁,尽是豪门显要,其实光是皇家亲王的琐碎,也够他忙的了,他却能忙里偷暇,作此风流愉欢,确实懂得享受。
  徐大人却也有他的隐忧,那是不能为外人道及的,他这京师兵马指挥使的职务,虽是隶属于皇帝的亲军,但是事实上一直都在“东宫”太子朱高炽的势力影响之下,非正式地接受朱高炽的指挥,遇着皇帝领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时候,太子名副其实的便成了“监国”,徐野驴更被视为太子的“亲信”人物。
  问题便这么产生了。谁都知道太子高炽与汉王高煦,兄弟两个是貌合神离,谁也不服谁的。朱高煦如今气焰之势,炙手可热,人所尽知,特别是这次北征胜利之后,朝里不少人都揣测他将会被改立为太子,那些旧日一向被视为太子亲信的人物,心里焉得不为之紧张,预作安排?徐大人的隐忧,便在于此,当年汉王初封,不是没有运计示宠,笼络过他,他却碍于“太子”的现势,不敢接受,终于得罪了他,成了汉王的眼中之钉,无如有太子的撑腰,高煦心虽怀恨,又奈之何?而今情势看来不同,眼看着高煦的声誉日隆,已似有驾临太子之上的趋势,一旦“太阿倒持”,那还了得?果真是“东宫”太子这棵大树倒了下来,受害的人简直不可胜计。徐野驴呼救无门,唯一之途便只有力保太子无恙了。
  踩踏着水面浮坞,一径来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画舫。
  其时舱门微启,早已有一双佳人守侍在侧。含着笑迎上来,双双向着苗人俊请安问好道:“相公来了,徐大人正等着您呢!”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个排场,正在犹豫,却见珠帘卷处,一个高躯蓝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汉子,已自现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认出,正是方才楼上凭栏观战的那个灰眉汉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驴,后者已哈哈笑道:“我只当你怕我设计暗陷,决计是不敢来的了,谁知你却是真的来了,佩服,佩服,请!”苗人俊“哼”了一声,说道:“既承宠召,敢不从命!”说罢,大步迈入。船舱内倒也宽敞,一切摆设,极尽华丽之能事。二人落座之后,徐野驴犹自笑道:“你未来之前,我心里自个说道,这人的武功诚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气度胆识如何?只怕他未必敢来,若是真个来了,我便是服气了他,看来真个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气干云,笑声一顿,即见他手指江岸,挑动着一双斑白长眉道:“你且看来,这里不远,即驻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陆夹击,怕是你插翅难飞,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口音里透着纯正的冀北官话,由他今日的京师兵马指挥使官职,很容易便能猜知,此类武将,多系当年追随燕王,靖难发起的朝廷新贵,自是炙手可热,跋扈得紧。苗人俊聆听之下,一双炯炯眸子注视着他。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妨一试?”徐野驴却也不以为忤,睁圆了一双眸子,状似惊奇地道:“这么说,足下料是了得,应有高来高去的能耐了?”苗人俊微微一笑,未与置答。徐野驴看在眼里,却已心里有数,一只手轻轻摸着颏下短须,两只眼睛一霎间却已在对方脸上数度打转:“足下大名是……”“苗天龙!”“好响亮的名字!”徐野驴一只手摸着下巴,“我姓徐……”“徐野驴!”苗人俊直视着他道,“这里的兵马指挥使,却也是秦淮河岸风月酒楼的总指挥,徐大人你的威风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徐野驴那张长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紧接着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当如是也,哈哈……”几声大笑,全船都为之震动。苗人俊冷冷一笑,没有说话,一时还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徐野驴身边原坐有两个少女,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弄古筝,俱都衣着华丽,装扮入时,却似不失清新,面现娇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丽可人。笑声乍停,徐野驴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这位苗英雄人虽年轻,却是力能当百,是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来,美人爱英雄,来!你们两个代我敬他一杯!”二女聆听之下娇应一声,搁下了手上乐器,姗姗站起,先自向着苗人俊请了个“万福”。娇呼了一声:“苗英雄!”苗人俊一时有些失措,这风月场合,今夜还是头一回触及,真不知如何酬对,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别执壶捧盏,为他斟了满满一杯。
  “苗英雄,请!”执杯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长眉杏眼,高挑身子,却是肌肤白细,顾盼间若似有情,惹人怜惜,像是情有所钟,面对着苗人俊的解颐一笑,真个风情万种,这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少女娇羞里,更增了几许迷人情致。与她并立的“执壶”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却是一样的细白匀腻,眉目可人,娇艳较前女犹似过之,惟英挺秀拔,却又较之不足。双双并临,有似璧人一双,娇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轩里顿时洋溢起无限春情韵饶,便是那种荡人心神、磨人壮志的柔情万缕……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便是在此一霎,万难为继,一个个纡尊降贵地倒了下去。
  执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浅笑低眉地道了声:“苗先生,请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觉,一时间脸也红了。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于是指向执杯佳人道:“她叫‘玉洁’……”执壶的那一个叫“曼儿”,敢情并非来自姑苏,却是外地来的。
  胭脂酒楼猎奇遍访,选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这双佳人便是专为报效徐大人的,还是“清倌儿”,来了才不过十天,已成了徐野驴的禁脔,莫怪乎徐大人三天两头在此宴客,借故逗留而乐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赏脸呢!”徐野驴指向持杯的“玉洁”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壶卖笑,她却是出身官宦之家,只为了家遭横祸,才致沦落风尘,琴棋书画,人家可是样样皆能,还能歌小令,回头她给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玉洁听他说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转念之间,却又重回笑脸,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温顺之中别有执著,更似含蓄着某种神秘,却待那“善体人意”的知心人儿心里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犹自等待着对方的豪兴一饮。对于“玉洁”来说,对方这个英俊倜傥的来客,是不是“钟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赏下脸,饮下这杯酒了。
  蛾眉轻轻挑了一下,酒杯儿更往高里送了一些,玉洁眼神里流露着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对方来客“饮是不饮?”在她来说,对方喝不喝下这杯酒,至为重要,尤其在徐野驴面前,她更要挣下这个面子。苗人俊的迟迟未予接杯,并未使她气馁,更不曾在她脸上现出一些儿羞窘不耐,神态里满是自信,不信他真的会拒绝自己。空气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几个人的眼睛,齐都转向了苗人俊,偏偏后者竟然也似有一番执著,迟迟未能接过了杯子。徐野驴呵呵一笑说:“我来解这个围吧!”待得向玉洁伸手时,她却闪开了身子,换了个方向,那一双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举着。“苗先生,请!”秋水平视,笑靥可人,温柔中含蓄着倔强,这杯酒当真是非要对方喝下去不可。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声,乍然与对方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缓缓地由对方手上接过了杯子,随即仰首干杯。举手仰杯之际,他同时也承受了玉洁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驴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来:“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这杯酒他可是全冲着你喝下去的,你们可真是英雄美人两相惜,就冲着苗兄弟给你的这个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说着又自哈哈笑了。“将军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么?”妙目微转,瞟向苗人俊,却看他怎么一个说法。“姑娘随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无妨,如能情赏一轮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虚此行。冒昧,冒昧!”边说随即向着面前二女,抱拳施礼。其时那位“曼儿”姑娘,已为徐大人揽入怀中,他早已饮酒甚多,略有醉态,聆听之下,由不住大声鼓掌叫起好来。各人落座之后,“玉”姑娘先向着苗人俊深一注视,随即取过了身边琵琶。“苗先生,徐大人,你们赏耳吧,我弹得不好,别见笑!”转轴拨弦,只三两声,便自打了一轮乱指,随即琤琤琮琮地弹唱起来。江风、夜月、画舫、佳人,一刹那勾画出眼前极尽可人的迷离情致,更何况玉指天音,婉转娇柔,声声若断,声声又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间关流泉,银瓶乍破!一经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儿。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张旭三杯草圣传……挥毫落纸如云烟……”这首杜甫的《饮中八仙》,原诗写尽盛唐三李、贺、崔、苏、张、焦等八名文士的谐趣狂态,极尽高才,眼前经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郁顿挫有了生意,衬着画舫的璀璨迷离,八个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现诸眼前。
  这曲调断非幽凄悲伤,应属活泼轻快,却有沉郁壮怀,磊落高风,不向俗世权贵低头取媚之一面。其间微妙关键,一般歌者万难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纪的这个玉姑娘,却能体会及此,实实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实为知音,但能尽会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惊。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终,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声喝彩,苗人俊却静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双眸子,直向对方逼视过去。他已似别有所知,洞悉了“玉洁”不欲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腾心际,久久不能平息。
  真个是明珠坠尘,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看来这个玉洁绝非凡俗女子,确系有些来头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对方望着,目光里充满了费解。
  其时玉洁已怀抱琵琶,羞涩涩地道了声:“将军与先生见笑。”随即向着二人深深施了个万福。
  苗人俊这才有所警觉,赞赏道:“我为姑娘魂飞缥缈,真正是如闻天音了!”玉洁微微一笑,正待说话,一旁的“曼儿”姑娘却娇声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说人生难得知音么,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来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说着“咯咯”地笑着,小鸟依人似的已自偎向徐大人怀里。徐野驴倒似没有料到对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颇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绝非只是一时即兴,却也不便上来就开门见山地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识,有些话万难启齿,当中如有玉洁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居间缓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这玉洁明眸皓齿,秀外慧中,虽然坠身风尘,却能自比莲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驴眼中的一块瑰宝,只待时机成熟,纳入府中作为宠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别恋,无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总算摆平了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
  “好极了,一个英雄,一个美人,今天是你们初次见面,我这个中间人,理当与你们好好庆祝一下。来呀!摆酒侍候!”门外立时有人应了一声。曼儿一个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云鬓道:“大人可要传上一班歌舞,助助兴呢!”徐野驴正要说话,却听见舱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么,卑职谢威求见!”嗓门儿可真够大,这一嗓子全船都听见了。
  这个谢威原是指挥衙门的巡差,新近才为徐野驴赏识,带回家补了个武武弁头儿的缺,出门喝道,老远都能听见,十分称职,忽然找来这里,定有紧要之事,一听是他来了,徐大人慌不迭欠身坐好,“进来!”说了这两个字,才又觉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舱外步出。是时谢威已自来近,迎着徐大人施了个礼,大声唱喏。徐野驴道:“谁叫你来的?有什么事?”谢威大声道:“汉王爷派人来府,有要事着大人火速过府一谈,张管家差卑职即刻来告。”一听是“汉王”见召,徐大人着实吃了一惊:“这……这么晚了……”“大人的官衣已备好车上,张管事说请大人不要耽搁,这就快请吧!”“好吧!”徐野驴悻悻自言说,“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谢威只当是问自己,口无遮拦地道:“听说是皇驾已返……”“住口!”谢威吓了一跳,慌不迭停住了话头,才知这是机密,咋呼不得。喝住了谢威,徐野驴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扑通扑通跳个不已,听说是“皇驾已返”,只把他吓了个魂飞九霄,果真属实,这“接驾来迟”的罪名,第一个他就当受不住,他这京师“兵马指挥使”的官,居然会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职责,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点儿讯息也没摸着,上面如有降罪,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这么想着,先时的风流逸兴,早已不翼而飞,却还不曾忘记舱里的苗人俊,转身步入,向他打上一个招呼:“我有重要事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弃,请将兄弟你的住处赐知,一两天之内,我当专程拜访,还有要事与你商量。”微微顿了一顿,他却又语重心长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当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强,咱们就到此为止吧。”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实说对于这个徐野驴,他压根儿可就没存有什么好感,官场中人,多恃势而骄,姓徐的也无例外,只是却比别人多了一份“血性”,这就使苗人俊对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驴眼睁睁地还在等候着他的答复,苗人俊略一思忖,随即点头道:“我住在离此不远的七松坪,有个小客栈叫‘黄叶居’,三天之内我等你光临,过时不来,我可就走了!”徐野驴一笑点头说:“就这么说定了。”转向玉洁道:“为我好好招呼贵客,我走了!”随即揭帘自去。
  添酒回灯,画舫里再一次传出了热闹。
  对于苗人俊来说,今夜却是过于放纵了,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块垒,眼底风光,面对着玉洁、曼儿这双可人的姑娘,一股脑儿地全都发泄出来。
  玉洁的琵琶,曼儿的筝……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更喝了酒……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三更之后,画舫里显现出难得的一片宁静。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那却是一团模糊的记忆,在玉姑娘的依偎里,他倾吐了过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呕吐,之后便一无所知……凌晨酒醒。河风轻启,水波不兴,画舫略有异动,苗人俊揭被坐起。迎着他目光的却是耸耸欲熄的几支残烛,船身极其轻微的在浮动,浪拍金舟,传过来颇有韵律的哗哗水响声,空花格扇的纸窗,映着极其朦胧的惨淡白色。玉姑娘静静地伏在长几上,敢情已经睡着了,一领长披滑落地上,衬着深曳的一头秀发,在残烛曙光陪衬里,只觉得形销冰立,无尽单寒。乍见之下,苗人俊几乎呆住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滋味偏偏让他领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说了许多糊涂的醉话,步履蹒跚,已无能独个返回,就留住在画舫锦阁里,玉姑娘为了照顾自己,居然不曾转回“胭脂楼”,就在这舱房里,守护着自己,度过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还晾着自己的长衣,上面酒吐的污秽,已为她纤手洗净,所幸还不曾脏着了内里中衣,否则可就难免赤身露体地出大丑了。
  苗人俊轻轻叹息一声,自忖着自己的荒唐何至于此?以自己精湛内功,与君无忌对饮海道人的陈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虽说豪饮过剧,亦不该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看来必然是自己心里先已有了几分自厢情愿的醉态,便自才会真的就倒了。
  看着衣单形销的玉洁姑娘,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番怜惜,想把她轻轻抱起,放回床上,却担心把她惊醒,随即悄悄由地上捡起了她的一袭长披,为她盖好身上。
  这一霎,他确实心里充满了犹豫。原该是有很多话要问她的,这个年轻的姑娘!几乎就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好奇,感觉着她内在的别具峥嵘,想更进一步对她有待证实,然而这一霎,他却又不作此想了。人与人之间的遇合,实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间,当中如非牵涉到特殊的婚姻缘分,大都是萍踪一聚,尔后东西。以今日而论,自己与这位玉洁姑娘,只怕亦脱不开这个范畴,今日一别,再见何期?那么昨夜侍宴,万般多情,都将成了绝响,变为毫无意义的酬酢,平白在心里留下几许惆怅,却又为何?苗人俊心里已是惆怅,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绝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举,看来这位玉洁姑娘,对自己绝非是仅限于一般的俗酬应对,确系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终将无以为报,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诚属多余之事了。
  这么盘算着,他几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待将离开,终是不能,这就留几个告别的字吧!桌子上纸墨现成,偏偏文思不涌,短短几个字也是涂涂写写,终不成文,过亲不妥,过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对方身坠风尘,终非富有,搅扰竟夜,总该留下些钱,只是这么一来,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对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个无以为计。
  摸摸身上,仅有小半块银子,不足二两,全数留下亦嫌不足,真个寒碜……思忖之间,却听得身后一声女子冷笑道:“大爷你还是收回你的银子吧!”声音发自身后,分明咫尺之间,不是那个玉洁又是哪个!苗人俊乍闻之下,心里一惊,倏地转过身子,才自发觉到椅子上的玉洁姑娘敢情已经醒了,这时端坐椅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视着,目光里透着寒冷,显然已似不悦。
  她终是不忍执著,随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这……”苗人俊微微点了一下头,“姑娘醒了?”“嗯!”玉洁浅笑着,扬了一下黑而细长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来,“幸亏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这一走,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跟您说,岂不是太失礼了?更何况拿了您留下的银子,又算是怎么回事呢?”话声娇柔,却似别有含意,临末秋波一转,更似万蓬飞针,一齐向苗人俊身上投射过来,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当有所感应,而听出话中玄机暗含讥讽了。
  苗人俊也同君无忌一般,并不擅长与女子交道,若是对方为自己所喜,更是拙于口舌,为此,昔日在摇光殿,不知吃了沈瑶仙多少暗亏,让她占尽了上风。今日的玉洁姑娘,论分量固不足与沈瑶仙相提并论,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其间的一份同情,却是他前此未曾经历。眼前被她淡淡地抢白几句,顿感招架不住,一时面红耳赤,竟是答不上话来。
  玉洁透剔聪明,见状立刻有所警觉,暗责自己话说得过重了,慌忙说道:“我不会说话,您可别见怪,谁要您不告而别呢!要是再留银子,可就更见外了,那是骂人!”说着她自个忍不住笑了,现出了颊间浅浅梨涡,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个念着:“玉……姑娘妆次……”苗人俊待将抢回,却为她机警地闪向一边。
  脸上笑靥不失,再自念道:“……画舫初晤,月白风清……”赞声:“好文采!”却自一笑,看向对方点了一下头,由不住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您可别笑我,我念书不多,这封信我要好好留着看。”一面说随即把那张留书小心翼翼叠好,背过身子,收好身上。却又回眸一笑:“您现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儿等着您?不能迟一会儿?”苗人俊早在对方先前转动间,看出了一些端倪,证明自己的猜测,确属有征,那就是这个玉洁姑娘,绝非寻常娇嫩身子。说得明白一点儿,那就是她身上有功夫,是个“练家子”。也正是这个再一次兴起的念头,使得他突然改变了初衷,决定暂时不走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留我在船上吃早饭?”“不!不在船上!”玉洁笑着说道:“这附近有个地方,小笼包子和干丝好极了,你请我去吃,好不好?”苗人俊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们这就走吧!”玉洁高兴地道:“别慌,现在可太早了,人家还没开门呢!来,我先侍候您洗个脸、喝碗热茶,等太阳出来再去刚好。”说着不俟他答应,径自开门步出。
  苗人俊待阻止已是不及,只得作罢。
  原来这艘画舫既为徐将军所专用,其上各种设置,应有尽有,并拨有专人服侍,眼前苗人俊与玉洁姑娘既都在船,自然少不了有人“住船”侍候。
  只是这个时候太早,玉洁却不愿叫醒他们,自己动手,为苗人俊打上洗脸水,侍候着他漱洗完毕,自己才料理自己。
  一切完毕,才又为苗人俊泡上一碗热茶。
  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盖碗香茗,玉姑娘轻启莲步,迈进船轩,笑吟吟地说着:“茶来了……”话声出口,才自发觉着苗人俊敢情不在舱里。这就奇了,难道他竟是真的不告而别,上岸走了?一念之兴,玉洁不免索然,往前走了两步,想把茶放下,再看究竟,不意,她这里身子才自弯下,猛可里就觉着头顶上一阵子疾风压顶,耳听着“扑噜噜”衣袂荡风之声,来人的一只沉实铁掌,早已泰山压顶般地直拍下来。
  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猝然施展如此煞手,诚然匪夷所思,那是因为苗人俊看准了对方姑娘身上有功夫,正是惟其置于必死,才能迫使她现出本能以求其生。玉姑娘“哎”了一声。手上茶碗不及搁下,人已旋风似的转了开来。
  苗人俊看似凌厉的“泰山压顶”,其实并未施展其极,玉姑娘情急之下的旋身一转,看是疾若飘风,却也疾中有静,动静间一如“风摆残荷”,俟其站定之后,手上香茗仍自好生生地捧着,甚至于一滴也不曾溅出。
  空中下袭的苗人俊,其时也自凌空翻转,整个背项,紧紧擦着顶舱,鸿雁般地轻巧,已自闪了开去,四两棉花般翩翩坠落。玉姑娘“呀”了一声:“是你?”紧接着她立刻明白过来,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一时脸色微红,只是看着对方发愕,作声不得。“姑娘好身手!”苗人俊双拳微抱道,“这一手风摆残荷,没有五年的纯功,是练不出来的,失敬!失敬!”一面说时,乃自向着她深深打了一躬。玉姑娘先是脸色发窘,接着不自禁地也就笑了:“你原来早就知道了?”“我自信眼睛不花,在初见姑娘时,已觉出你的确有异寻常,果然没有看错,方才唐突,还请不要怪罪才好。”玉姑娘轻轻一叹说:“苗先生您太客气了。请喝茶吧!”说时莲步轻移,已来到苗人俊近前,将一只青花细瓷盖碗笑吟吟送向对方面前。苗人俊轻道一声:“不敢!”伸手就接。授受间,耳听得手上盖碗“咯咯”两声细响,玉姑娘“啊”了一声,慌不迭缩手后退,险些为溅出的茶水弄湿了罗裙。
  她的脸一下子可又红了,才知道今日遇见了大行家,自己一身功夫,尽管“自负极高”,与对方比较起来,相差何止一层?一霎间,脸上怪不自在,却是充满了惊喜之情,一双看似惊奇其实无限敬慕的眼睛,连连在对方脸上转动着。
  “我可真是自取其辱!苗先生,你别见怪,请坐吧!”虽然只不过一霎间的接触,双方已各自对于彼此的能耐,有了初步认识。
  “我总算没有看走了眼,原来姑娘出身‘无极’门,这一门派,当今武林却是传人不多,贵派掌门无极子该是春秋已高,如今可好?”说毕,他才缓缓落座,就着手上香茗,慢慢喝了一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
  玉姑娘略似一呆,十分诧异地看着他道:“咦,你又是怎么看出来我是无极派出身的?”苗人俊一笑说:“难道不是?方才姑娘借物传力,正是传说中无极派‘无极内功’,如果我所料不差,这门功夫可运力直入敌人血脉,使之突发爆破,致敌性命于弹指俄顷之间,好厉害。”玉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只是敝门除了祖师爷爷无极子以外,其他人还没有一个能有这个本事!”说毕她才缓缓坐下,颇似感伤地道:“祖师爷爷已于去年七月在本门坐化,他老人家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施展了,现在的掌门人是大师兄柳元化。”苗人俊点点头说:“原来这样,柳元化,我听说过这个人。”说时,他用着奇异的眼光,向对方身上看着,对于眼前的姑娘,再一次产生了好奇。“奇怪吧?”玉洁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了前面的两颗小虎牙,“别指望一上来我就会把身世来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除非你先说。”苗人俊一笑道:“姑娘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我们这就吃东西去吧!”玉洁往窗外看了一眼,“呀”了一声:“光顾了说话,太阳已经出来了,现在去正好。”说着顺手拿起了绸子长披。向外走出,却回头看向苗人俊道:“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学过武。苗先生你可不能说出去。要不然这里我就住不下去了!”虽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她所表现的神态却是认真的,直到苗人俊点头答应,她才笑嘻嘻地转身步出。旭日东升,水面上显现出一片胭脂红色,却有无数蜻蜓迎着晨雾,来回起落,缓缓飞着。玉姑娘在前,苗人俊在后,踏着没有扶手的搭板来到了江边。
  “胭脂楼”仍然还在沉睡之中,更没有一个早起的人。玉洁远远地指了一下:“在那边!”踏着松松的沙,沿着河岸直走下去,风从水面上吹过来,扬起她身上的绸子披风和秀丽长发,有点儿飘飘若仙的感觉。
  二人并排前行。玉洁微笑着,用手拢了一下被风吹散了的长发:“你的功夫真好,昨天你跟他们打架的情形,我在房里都看见了,尤其你施展的那几手点穴功,更是高明极了。”苗人俊一笑不言。玉洁忽然站住了脚:“对了。我一直还忘了问你,当时我注意到,跟你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朋友,怎么后来一转眼就没有看见他了?”苗人俊道:“你的眼睛真尖,我这位朋友行为拘谨,不喜欢惹是生非,一看我打架他就跑了。”“原来如此!”玉洁默默点了一下头,“当时我就在楼下边厢,你们闹事时我看得很清楚,你这位朋友就站在我们窗前,我注意到他神闲气定,想来定然也有一身好功夫,说不定不在你之下呢!”苗人俊一笑,诧异地道:“你果然是好眼力,若是论及我这朋友的一身武功,可着实较我要高明多了,怎么,你有意思要见见他么?”“我能么?”玉洁微笑道,“只怕他自视极高,瞧不上我这个酒楼出身的姑娘吧!”“那你就错了!”苗人俊含笑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笑了笑他又说道:“说了半天,我连姑娘的姓还不知道,能告诉我么?”玉洁点点头说:“当然可以,我姓李。”苦笑了一下,迎着东方的太阳,她掠了一下长发,略似伤感地道:“我们走吧!”苗人俊情知对方必有难言之隐,也就不便多问。二人随即顺着河边的一条平坦河道直走下去,一行沙鸥自芦草丛里惊飞而起,水面的雾气在金色的阳光之下,逐次后退、消失,浅水鹅石堆里,已有女人挽着木盆,出来洗衣服了。
  秦淮河也有它纯朴可人的一面,也似乎只有晨间的这一霎,才得窥其本来面目,过午之后,姑娘们纷纷起来,便又是一番香艳局面,与此晨间的短暂宁静,形成了强烈对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玉姑娘说的那家馆子叫“香竹园”,买卖不大,临江而起的一个小小竹楼,是一家专管早午生意的买卖,却是远近驰名,生意不恶。三面环竹,一面滨水,进得店来,映着一片碧绿和眼前的水天一色,情不自禁地已是心旷神怡。
  苗人俊坐下之后由不住连声赞起好来。
  玉洁随即点了几客本地驰名的点心:火腿干丝、小笼汤包、豆腐脑,果然味道独特,爽口之至。二人坐处临着窗外一丛修竹,大片的绿影投射下来,连带着婆娑的竹姿,真个诗情画意。
  玉洁放下筷子,望着苗人俊道:“昨天你打伤的那个郭胖子,在京师家大业大。仗着徐野驴的势力,到处胡作非为,你打了他,没有一个人不在暗中叫好的,他是徐野驴的亲家,却没想到徐野驴非但没有为他报仇,反而把你请到船上,好好款待,真叫人出乎意外,你想这又是为了什么?”苗人俊点头道:“姑娘你以为呢?”玉姑娘皱了一下眉:“起先我以为徐野驴对你没有安着好心,定然在附近设有埋伏,结果又不是这么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通!”苗人俊恍然悟道:“怪不得昨夜你要守着我了!”玉姑娘微微一笑:“我真的很担心,以为他们会在半夜里下手,你又喝醉了,结果一夜平安无事,倒是没有想到,可是他又为了什么呢?”苗人俊冷冷地说:“我谅他们还不敢,更何况姓徐的自己眼前有了麻烦,也许正为了这件事,他还要求我帮忙,助他一臂之力。”玉洁“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也听说了,因为他是太子跟前的红人,所以汉王高煦第一个看他不顺眼,也许他是想利用你来对付高煦,一定是这么回事。”苗人俊哼了一声:“那要看是件什么事了,高煦这个人我很清楚,他手下能人很多,这一次北征,他镇守凉州,立了很大的功,跋扈得很,我看他眼前就将要有异动。徐野驴这个兵马指挥,偏偏遇上了他,只怕不妙。”“你是说徐野驴眼前会有凶险?”苗人俊摇摇头说:“很难说,那要看他是不是够机警了。”玉洁吟“哦”了一下,却把一双秋水眸子平视着他:“要是徐野驴真的找到了你,你肯出来帮他对付朱高煦么?”“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我其实无意推波助澜,不过……”“不过怎么样?”“朱高煦如果借助不肖的武林黑道人物为他撑腰,加害异己,我可也就不能坐视,少不得要插上一手,管一管这件闲事了。”玉洁听他这么说,脸上表情才像是略微缓和,却把一只纤纤细手伸出,与对方紧紧一握:“这么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了!”苗人俊颇似一惊:“你……”“以后你就知道了!”玉洁微微一笑:“只要你不站在朱高煦那一边,我就感激不尽了,谢谢你请客,再见吧!”说罢,站起来扭身就走,却在梯口停步回身,向着苗人俊甜甜地一笑……皇帝驾返的消息,有如一声迅雷,不旋踵间,南京城里内外大街小巷,已是尽人皆知。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都道是圣驾南返时,太子竟然未曾亲自迎接,仅仅派了个特使,却还去晚了,引起皇帝雷霆大怒,隶属东宫的一干亲信,诸如杨士奇、黄维都下了狱,“太子洗马”杨溥也遭了杖责,下了锦衣卫的“地牢”。
  唯一例外的,隶属太子亲信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竟然是有凶无险,传言说,那是由于汉王高煦的从旁缓颊,事实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这些消息一经传开,立时引起轰动,都道是太子高炽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他这世子皇储的封号了,势将要为“汉王”高煦取而代之。
  这“汉王”高煦如今的声望可真是炙手可热得紧。虽然他不曾亲自侍驾北征瓦剌,立下彪炳战功,可是警戒河西,大破“北元”奸计,一举扫除了蒙古人意图不轨的地下武力,这个功劳实在说,较之瓦剌之战的凯旋,更有实际的胜利意义,高煦的骄狂,目无余子,应是不难想之。
  是以这次北征南返,高煦并没有返回他“汉王”的属地云南,一意在京师逗留不去,用心已是十分明显,他要伫候着“老爷子”的一时高兴,亲口改立他为“太子”才叫称心如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当口的人心可是紧张得很,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令人心惊肉跳,小道消息更是日有所传,一下子太子如何如何,一下子汉王如何如何……外面人已是如此,更何况当事者的双方。
  天热得实在受不住,高煦打朝里觐见皇上回来,不等回到他的“汉王别府”,在轿子里先把他的“银蟒”给褪了。只剩下了苏绸的中衣小褂,还由不住一个劲地直喊热。
  大门外,照例有一班接轿的仪仗,他这里大轿刚一停下,就有两个听差的赶上去揭开了轿帘儿,不等他们跪下请安,高煦先已由里面跳了出来,大步往里面跨进,身后寸步不离负责侍卫的人,已不是往昔老成持重的索云,换了个长身黑脸的瘦高汉子,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人姓茅名鹰,一身武功了得,是王爷新收的贴身侍卫头儿,这个身份似乎已取代了过去的索云,高煦对他倚重得很。
  虽是他的汉王“别府”,论规模排场可不含糊,高垣峻宇,曲径幽廊,较他在凉州的别馆可是气派多了,高煦今日气势,更较昔日不同,只这个接轿仪仗,较诸太子高炽亦无少让。
  随着他前进的步子,众姬妾、内侍、宫娥,纷纷跪地请安,两名听差赶在身后,人手一个大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扇着。高煦都将走过去了,却又回过身来,把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只在当前姬妾群里逡巡着。老太监马管事瞧出了他的心事,忙自脱班,趋前躬身道:“娘娘已安顿好了,在后院‘紫藤阁’,奴婢见娘娘累了,没敢惊动!”这个“娘娘”自是指的新近拜封为“贵妃”的春若水了,照例她以“贵妃”之尊,可以自行决定出迎与否,有其一定礼数,是以马管事未敢惊动。朱高煦今日心情极佳,聆听之下,大笑了两声,连说了两个“好”字,径自踏着大步,穿过当前回廊,直趋向正面的六角宫阁“召贤馆”。
  女侍们服侍着他,换了一身家居的京绸小裤褂,端上了冰镇的“绿豆汤”,高煦一连喝了两碗,打扇子的人已由刚才的小子换上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
  “纪大人来了没有?”“来过了!”马管事上前一步,“坐了一会儿,王爷不在他又走了,说是晚上再来给王爷请安。另外这是今天来府里谒见的各位大人……”把一叠缮写得十分工整的拜帖恭呈上来,高煦摆摆手不耐烦地说:“把名字念念就得了。”“奴婢遵旨。”马管事随即就着手里的一叠拜帖,一张张高声宣读起来,待读到“武安侯”郑亨时,高煦霍地坐直了身子:“他回来了?”马管事恭声应着:“郑大人是昨天回来的,说是明天再来府谒见。”却在这时,一个当差的把一张拜帖转到了马管事手里,后者看了一眼,躬身道:“徐指挥求见,现在二门候传。”高煦皱了一下眉,马管事赔着笑:“徐大人这是第二次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高煦“哼”了一声,脸色深沉地点点头说:“好吧,请他进来!”各人随即退开,只剩下两个打扇的女侍,高煦再挥挥手,她们也退了下去。徐野驴一身戎装进了“召贤馆”,把头盔佩剑交给了门上。高报一声:“兵马指挥,徐野驴觐见王爷。”一面说,往前迈了个急步,深深打了一躬,圆睁着一双眼,直向当前的汉王高煦直视不眨。高煦一笑引手道:“徐指挥请坐,这是从哪里来?”徐野驴谢了座,坐下来抱拳道:“王爷见问,卑职刚由校场回来,圣驾来得快,很多事都急亟待办理,草率不得。”说到这里,他轻轻咳嗽一声,脸色颇不自在地道:“这一次接驾来迟,若不是王爷美言开脱,卑职万万担受不起,王爷的恩典,卑职真不知何以报效,实在惶恐得很。”“你用不着。”高煦哈哈地笑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杨士奇、黄维他们都下了狱了,不是我不肯帮着他们,实在是老爷子正在气头上,你的情形特别,跟他们又不一样了。”“这……卑职知道,卑职蒙太子多次提拔,如今又蒙王爷看重,真是福分不浅……”话还没说完,却为高煦别有深意的一串子笑声给打断了。
  徐野驴侍奉汉王日短,一时还摸不清这位王爷的习性,这阵子干笑,听着刺耳,分明是不要自己往下再说了。一惊之下,这才注意到高煦的脸色不佳,徐野驴心里一阵子嘀咕,一时还弄不清自己是哪句话又说错了?“说到太子的提拔,徐指挥,这一次他可也没有在圣驾面前为你说上一句话吧?”“这是……”终是不敢唐突了太子,是以微微一顿,才又接道:“圣驾来得过速,正巧郑总兵的船队由西洋回来,忙着献俘……”“哪个郑总兵?”高煦插嘴问,“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是奉旨下西洋的郑和,郑正使大人。”徐野驴说,“郑大人出海两年,俘虏了很多人。”这么一说,高煦才明白了,原来郑和在很小的时候即被派在北京的“燕王府”中服役,充当一名小太监,蒙成祖赏识,多次提拔,即位之初,已赐封他四品官位,当了“内官监太监”。出使南洋时,由于所率船队过大,军队又多,乃加赐了他“总兵”的武职,这已是他第四次出使南洋回来了。一听说郑和已向太子“献俘”,高煦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勉强地笑笑说:“他也回来了?赶明儿个,我倒要见见。”徐野驴应了声“是”,道:“卑职可以代传王爷的旨意,要郑大人明天就来!”“也用不着这么慌!”高煦含笑看着他,“徐指挥,你可知道,太子这两天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他自己一时疏忽不要紧,连带着手底下的人跟着倒霉,这些人岂不冤枉?”徐野驴窘笑了两声,很是尴尬,思忖着实在插不上嘴。汉王终于露骨地道:“如今大势,明眼人应该看得很清楚了,一个劲儿地往东宫钻门子,到头来不但得不着什么好来,只怕把性命还要赔上,这又何苦来哉?就拿杨士奇、黄维来说,冤不冤哪,嗯?”徐野驴尴尬地笑了几声,心里却由不住诅咒着:“谁不知道这一次都是你使的坏,还当我不知道,居然恬不知耻在我面前充起好人来了!”这徐野驴与太子关系甚密,如今汉王行情看涨,他不是没有想过今后如何自处,无如本心对太子的过去恩遇,终不能忘怀,况且太子虽说时遭不幸,也只是几个他身边的人代了罪,并不曾危及他本人,他自己仍然稳坐东宫,未来发展又何能率尔认定?此时此刻,切切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以免日后难以见人。是以,这两天他虽然拜受了高煦的恩宠,却也不曾冷落太子,每天的例行请安问好更不曾中断,就在今天来此之前,太子高炽还交代了自己一件棘手的任务,这便是他日后两次来到汉王宫邸的理由。
  高煦何等精明,几句话谈下来,已似看出了对方的言不由衷。“我竟是忘了问你,这么晚你来看我,该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这……”徐野驴忽地站起,双手抱拳道,“卑职这一次蒙王爷保全,恩同再造,按说不应再对王爷有什么要求,无如职责所在,却又不能坐而不言,还请王爷破格成全,卑职感恩不尽。”高煦呆了一呆,脸上的笑容顷刻为之消失:“什么事?你说吧!”“遵命!”徐野驴狠了一下心,终于说道,“这两天京师出现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人,身穿‘汉’字号衣,这些人口音很杂,买东西不给钱,白吃饭,白喝茶,动辄打人闹事,日有数起……”“啊?”高煦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不待他说完,即插口道,“有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假!”徐野驴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抱拳道:“卑职的指挥衙门据报不能不管,已经把滋事造祸最严重的七个人暂时拿下,羁押在卑职的指挥衙门,特此来向王爷禀报一声,听候发落。”高煦微微一笑,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这件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徐野驴怔了一怔,讷讷道,“这些人身穿‘汉’字号衣,态度蛮横,说是王爷的亲兵,并出示了‘天汉卫’的袖号。”“啊,”高煦忽然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徐大人,我正要告诉你,这些人是我由北方新收了带来的,数目不多,不过千把人,这一次在凉州力破鞑子地下武力的就是他们,为朝廷立了很大的功劳,在南京他们住不很久,初来京师,难免凡事新鲜,你不要跟他们认真,过些时候也就好了。”徐野驴一时瞠目结舌,他却还不死心,摇摇头说:“王爷说千把人,据卑职调查,这‘天汉卫’人数不少,足足有三千多人,而且……,”徐野驴竟无视汉王的不悦,进而言道:“这件事卑职曾向兵部调查,根据回文报告,‘天汉卫’不在王爷的亲兵范围之内,甚至于……”“够了!”高煦冷冷笑道,“我的亲兵为什么要向兵部具报?‘天汉卫’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去告诉他们说,叫他们少管我的闲事。”“王爷的意思是……”“回去把人给我放了,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约束他们。关照你的手下,以后见了‘天汉卫’的人,少惹他们就是了。”“王爷……”“我都知道,你先回去吧,今天我累了!”“是!”徐野驴苦着一张脸,往后面退了一步,“卑职遵从王爷的旨意,这就回去了!”“徐指挥。”“卑职在!”已将出门,听见了王爷的呼唤,徐野驴又自回过身来,发觉到高煦脸上的笑,透着邪门儿。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人,可是今天情形不同了。”高煦话中有话地说,“没事来我这里多走走,保证你不吃亏,光往东宫里跑,对你可不大好!你明白吧?”“这……”一时间,徐大人脸上竟自见了汗,深深向着当前讳莫如深的这位王爷打了一躬,随即转身自去。
  王府已到了掌灯时分。七八个内侍,手持火种,把一盏盏特设的石灯点着,为数千百,一时间王府内院,有如洒落在浩瀚天际的灿烂星群。汉王朱高煦这两天心情特别好,谋夺太子,时不我予,要动手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了。“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无疑是他最得力的一条膀臂,他身边的茅鹰,也不定时地暗中出没,使他掌握了一些极机密的资料。这几天他才发觉到,茅鹰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实在是一天也少他不了。徐野驴的人影才自消失,茅鹰已自现身眼前。“你来得正好,这个人你给我注点意。”高煦指了一下徐野驴远去的背影,“我有点儿担心,只怕他靠不住。”茅鹰点头说:“有人缀着他,刚才还来不及向王爷报告,他就来了!”“有什么事?”“这个姓徐的是靠不住的!”茅鹰说,“今天一早,他去过太子的东宫,看来是个两面讨好的人,王爷要特别小心。”高煦冷冷一笑说:“我知道了。”茅鹰扬动了一下直耸的眉毛,说道:“这两天王爷事忙,一直没工夫给王爷回话,离开凉州之前,王爷所交代的事,我已办妥了。”高煦自己倒似记不起来了:“是什么事?”“王爷要我打听索云索头儿的去处下落。”“啊!”高煦一笑道,“小事情,怎么样,你见着他了?”“见着了!”“唉!”高煦似笑又嗔地说,“别使性子了,叫他回来吧!怎么,我还哪一点亏待了他?”“王爷,他回不来了?”“怎么?”高煦怔了一怔。“我已经把他杀了!”“啊!”高煦睁大了眼睛,“是怎么回事?”茅鹰冷冷地道:“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王爷请想,要是他嘴不够稳,说出去……”“嗯!”高煦这才像恍然触及,连连点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已经……”茅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算是作了有力的回答。高煦“哎呀”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几步,脸色不无遗憾,那是过去多年以来,还在燕时,这个索云即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效力,一向有功无过,干事得力,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朝会落得如此下场,心里还真有点儿不好受,只是当着茅鹰,他却不愿现出软弱的一面。“死了就死了吧,你说得不错,留着他终是后患,只是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吧?”茅鹰冷森森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王爷放心,这事人不知,鬼不觉,干净得很,卑职还捎回了一件东西,请王爷过目。”说时探手入囊,摸出了个纸包儿,双手呈上。
  高煦伸手欲接,下意识又自停止,挥挥手道:“什么东西?”茅鹰已自打开,一阵臭气溢出,令人欲呕,竟是一双已经腐烂的人耳。“快收起来,收起来……”捂着鼻子,高煦往后面退了一步,连连皱着眉毛,“以后不需如此,我信得过你就是了。”茅鹰森森地笑着:“王爷信得过卑职最好,不过家师交代为王爷办事,一定要有凭有据,不可马虎,卑职就记下来了!”一面说,他随即把这双取自索云的人耳又自包好,放入囊内,自己却由不住咧着嘴,状似腼腆地笑了。
  高煦才自想到这个茅鹰敢情办事一板一眼,九幽居士当初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听从。这人出身苗族,原是不习中原礼教,虽经“雷门堡”多年调教,又跟随了自己这么多时日,但骨子里还有其本性执著的一面,却也不可小瞧了他。
  “茅头儿!”高煦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我要提醒你,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师,不比过去在凉州的时候,你要凡事谨慎小心,尤其是面对东宫太子的人,说话更要十分小心,你要千万记住。”茅鹰点点头说:“王爷不必关照,我都知道。还有一件事,王爷还不知道,就是那个君无忌,他也来了!”高煦倏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卑职已经见过他了!”说时茅鹰那张黑脸上,现出了一些不自在,“这个人的功夫太高,我只怕不是他的敌手!”朱高煦怔了一怔:“你的意思是……”“王爷不必担心!”茅鹰说,“韦师兄这一两天就会来了,有他相助,姓君的便是死期到了。”听他这么说,高煦不禁略释愁怀。他原以为与君无忌只是巧会凉州,南来之后,当必会摆脱纠缠。没想到自己脚步甫一到达京师,他却也跟着来了。
  有关君无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实在再清楚不过,但是“锦衣卫”在纪纲指挥之下,曾对他发动过多次的围剿,或明或暗,俱属无功。他这么阴魂不散地守定着自己,却又意属何图?一想到这里,高煦便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恨君无忌更不止如此,甚至于包括自己第一新宠春贵妃在内,都与他有所关联,形成自己内心极大的隐忧。
  “这一次非要他死不可!”狠狠地在心里发着毒咒,高煦那一双眼睛看起来更显凌厉,“回头纪大人来了,你跟他联系一下,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能让他再逃了。”茅鹰点头应了一声,高煦随即又道:“这几天府里要加紧防范,你多辛苦出些力吧!”说完站起来转身步出。王府里规矩极大,除非王爷口谕,像茅鹰这般贴身的侍卫头子,也只能侍驾到第二进院子,里面的内宅院,多系女眷,除了特别职务的人,一般男性,概在屏退之列。朱高煦离开了召贤馆,向内宅跨进,两名内侍各自掌着一盏纱灯左右跟进。总管太监马安迎上来跪地叩安道:“请示王驾!”高煦停下脚来:“春贵妃已安置好了?”“回王爷,在紫藤阁!”“就去那里吧!”“遵旨!”马管事叩头站起,侧身掌灯,先一步头前带路。其实王府内院,各灯俱已点起,宛若一天星斗,洒落在画楼飞檐、高阁碧瓦之间,杨柳低倚,百花盛放,花团锦簇里,洋溢着骄人的富贵气息。踏进了迂回长廊,即可见侧面的大片莲池,两行翠柳滨堤而衍,堤在湖水间蜿蜒前伸,仿佛一条锦躯巨蟒,及终的那一座六角亭子,画栋雕梁,状似飞鹰,衬托得尤具气势。入夏后,高煦每喜在此传膳,征歌选舞、饮酒赏花之余,偶尔泛舟湖上,尝上几个新剥的莲子、老鸡头……都很有些味道。今夜他亦传膳这里,七八个宫装女侍正在亭子里忙着铺饰,一鼎一鹤(作者按:用燃沉香)、一灯一屏俱都有一定摆处,乱不得章法。本朝大内新近才流行的“水上鸥”(作者按:漂在水面的流灯),这里也有了,由一根水底的索子串联着,一组七十二个,全数都放在湖上,只候着王爷的一声吩咐,随时俱将点起,是时鸥形的各色琉璃,被灯光一映,上下交辉,即连水底游龟,亦无所遁形,堪称灵思妙想,匠心独具矣。高煦的脚步忽然放慢了,面向着湖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儿懒得慌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把娘娘接过来吧!”“遵旨!”马管事刚要走。高煦却又唤住他:“慢着,今天是娘娘回府第一次用膳,关照厨房弄点新鲜的,大油大腻的都免了!”“遵旨,奴婢已代王爷关照下去了。”“还是你会当差!”高煦眯缝着眼睛笑看着他,“都是些什么?我也饿了,报上来听听。”马管事耸肩笑应一声,由挽上来的折袖里拿出了个纸卷儿,打开来:“都是您跟娘娘素日喜欢的,除了冷热四拼以外,奴婢给您预备的六个热炒是‘白璧无暇’、‘碧桃白菌’、‘玫瑰兰丁’、‘羌芽榆耳’、‘西湖豆腐’、‘虾鳝双脆’。”高煦点了一下头。
  马管事接下去再报说:“两个大‘烩’是‘八宝瓜茸’、‘罗双上斋’,四个热‘扒’是‘竹里藏珍’、‘雪影纱窗’、‘百花豆腐’、‘露影仙霞’,两个现‘炸’是‘笋苑含香’、‘江南酥甫’,外带一‘煎’是‘百花两面酥’。”“汤呢?”“娘娘爱吃清淡的,奴婢给娘娘准备的是‘翠玉争辉’。”一大串菜汤名字报完了,高煦点头道好,说:“就这样吧。吃完了以后游船,在船上准备点心!”马管事答应着叩头离开,高煦轻松地移动着脚步,沿着一道各色石子铺缀的湖滨小路往前走着,杨柳低垂,衬以水面烟波,像是一幢幢的青色纱幕,在此夜色方垂的一霎,更具朦胧之态。
  朱高煦如今的感触,可真是豪情万丈,自满极了。各方的消息,都似乎没有意外,只待皇帝亲口宣布,改立他为皇嗣。这个消息其实早已流传,众所周知,只差着皇帝的亲口证实而已。想到了未来的情势发展,自己一朝登上了“天子”的宝座,君临天下,高煦真有种说不出的飘飘欲仙感觉。
  王府内院,美景无边,层台累榭,翠翘曲琼,透过了各色灯光的映衬,更似有五彩迷离,无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开着各色菊花的花圃,侧面是一环牵牛盛开的月亮拱门,通向另一片院落,里面的“网户八阁”,一向藏置着他的宠妾佳人,在那里他浪掷过多少晨昏,消磨过多少风流无聊岁月,而此番夺得美人归,一心迷恋、憧憬着春贵妃的绝世风华,再加上权势利欲的熏心,竟不思来此走走。
  但他依稀还记得有个美貌的“选侍”叫“甜蜜”,还有个“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宠极一时的美女(作者注:才人、选侍皆是明代宫女晋级后的封号,见《明史·后妃传》),自己北去打仗后,便不曾再看见她们。
  这次回想起来,“甜蜜”的惺忪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尝不使得他意乱神迷。固然她们与春贵妃比较起来,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几个月的武小心供奉,并未能使得那个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对自己有所改变,心悦诚服地接纳自己,坦白一点儿地说,二人之间,虽然早已是夫妇的名分,却仍然只是空其名并不具实在的意义,包括思想与形式,都仍然还是距离的那么遥远。朱高煦只一想起来,便有无限的忿恚、遗憾,他也曾想过许多逼使对方就范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见春若水,或是冷静之后,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场如战场”,这一仗他绝不甘心败在君无忌手下,自己对自己发了个狠誓,不仅仅要她这个人,更要她那一颗心悦诚服的心。若非是已经传了“春贵妃”共进晚餐,朱高煦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进月亮洞门,重拾旧欢的冲动。忽然,一片女子喧哗声,自院内传出。“你们都别拉着我,都别拉着我,让我去见王爷。我要他亲口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一声声女子的尖细呼叫,间杂着众人纠缠的脚步声,猝然传出来,真有点儿惊人之势。方自憧憬着旖旎艳思的汉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惊。紧接着一个长发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门内猝然现身作势奔出,却为她身后的几个男女内侍扑上来拖住,又拉了回去。这一切乍然现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时勃然大怒。“这是干什么的?过去个人,给我瞧瞧!”身后内侍应了一声,慌不迭夺门奔入。须臾那内侍又自奔出,身后跟着另一名内侍,张皇无状地一直跑过来,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婢方平,叩见王爷。”高煦认识这个人,他是府里的二管事,一向负责王府姬妾等琐碎事务。只当是王爷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吓得面无人色,叩了个头,哆嗦着继续回话:“是这次跟王爷回来的季贵人,她……”“季贵人她怎么了?”“她不听话……”方二管事哆嗦着忙改口道,“不听王爷的吩咐。”高煦先是一怔,接着立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听得洞门内再一次传出乱嚣声,先前的长发女子又自现身奔出,身后一大群人又自赶上来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闹不休。透过了一片迷离灯光,高煦隐约地已看出来,那个长发少女正是所谓的“季贵人”了,其时“季贵人”也远远看见他了,高声叫嚷“王爷”,竟自挣开众人,一径地跑了过来,身后众人追出来,看见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脚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贵人一径跑到了高煦当前,扑通跪倒哭泣道:“王爷救命,他们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说是王爷不要我了,把我赏给了……什么人……”说时季贵人唇齿交兢,全身不寒而栗,只是连连颤抖不已,是时珠泪满腮,罗衫半敞,望之无限凄楚,赤着一双脚,那样子真像个鬼。
  “王爷……王爷……您快说话……救救我吧……”膝头嫩肉,顾不得满地尖锐棱角的石头子儿,径自一路膝行过来,刹那间多处都磨破了,现出了点点血痕。
  “王爷您告诉他们,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银雁!”这声呼唤,虽非凌厉,却也够冷的,较之昔日惯常的恩爱称呼,诚然不可同日而语。膝行而近,待将邀宠的季贵人,顿时停住了动作,用惊诧、害怕的眼光,向对方看着。“你也太不像话了!”年轻的王爷寒着一张脸,并无丝毫怜惜地打量着这个不久以前还是“新宠”的恋人,“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么使性子又哭又闹的?你好大的胆子!”“王爷……您……”季贵人抖成了一片,简直难以相信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是他们……要把我送走……我……”“你打算怎么样?”高煦语气里透着冰寒,“这个府里是谁当家,是你还是我?到底听谁的?”“王……爷……”季贵人简直吓糊涂了,已经整整四个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莅临她的住处,甚至于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忽然间见着了,却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却是这般嘴脸。一霎间,季贵人打心眼儿里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来接受眼前这个现实的。想想当初,其实也不过才几个月以前,对方还是一派温文体贴,两情绻缱,比美梁上燕子,郎情妾意,该是何等美满人生?一霎间的变生肘腋,乃至如斯……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瞬间之前,她还满心指望着能见着了王爷,诉一诉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绝不尽知,他也绝非是春若水嘴里所形容的“翻脸无情”之人,只要能与他见着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将瓦解冰消。
  面对着王爷的冷漠,季贵人如火激情,霎时间凉了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两片牙齿尽自咯咯战抖不已:“王爷……您别吓唬我……穗儿胆子小,我害怕……您别吓……我……”边说边自眼泪涟涟地频频转处,男女仆从不无动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发觉到,此时此刻不宜治罪对方。一念之兴,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气了:“银燕,你这又何苦?”“王爷……王爷……”干脆一句话也别说了,就只哭吧,一霎间,眼泪成河,清鼻涕面条儿似的挂了下来。这副姿态,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里,不知要多么心疼,现在却只能令他心烦。他却也忍了下来:“给季贵人净脸。”早有人答应一声,过去侍候着把眼泪鼻涕给擦干净了。“赐她个座儿!”高煦颇似怜惜的目光,直盯着对方,“起来坐下,喝口热茶再说吧!”一看王爷转了心态,立刻季贵人又变成季“贵人”了。“谢谢王爷的……赏赐……”两只手捧过来粗茶一碗,不小心溅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负心人一眼,所幸尚无怪罪的怒容,心里略安,即禁不住涌出了无边伤怀,泪珠儿点点又自洒落下来,“能见着王爷……我真是太高兴了……您别怪罪……”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做出笑脸,无如悲楚来去,终是不成,模样儿真堪人怜。“我真不知道,郑侯爷那边有什么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还有什么不乐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说着他的脸色可就又自现出了不悦。季贵人强自作出了一个苦笑,怯生生地道:“早就跟王爷您说过了,活着是王爷的人,死了也是您家里的鬼,王爷您要是把我往外面送,我也只有死路一条。您……就可怜可怜我吧!”高煦心头不禁为之一愣。敢情这次南来原本不打算把她带过来的,就只为郑亨将军托人捎来的一封问候起居信函,其中特别提到了“她”的名字,有意无意地提醒王爷,让他不要忘记了旧日诺言,高煦哪能会不明白?这个郑亨本籍合肥,原任密云卫指挥佥事,靖难之役从了高煦的诱唆,率部降燕,晋封为“武安侯”,此次北征,更为前锋主将之一,甚得皇帝重用,手下统有精兵三卫,是高煦极欲拉拢的实力人物之一,特别是北征后的行情看涨,更不欲为高煦失之交臂。他既瞧上了季贵人这个小妾,送给他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季贵人便是这般情况下,被带来京师的,只是想不到小妮子生就的死心眼儿,死活跟定了自己,就是不肯离开,却也令人头疼。
  瞧瞧身边仆从一大帮子人,有些话不便多说。那边灯影晃动,敢情是马管事已把春贵妃接来了。这个女人可比季贵人更厉害十分,若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保不住节外生枝。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你不乐意过去,就留在我身边,回去先歇着去吧!一两天之内,我就去看你,去吧!”季贵人只当是自己耳朵听错了,简直不敢相信的样子,只睁着一双充满了无比惊喜,却又迷惑的眼睛向对方瞧着。一旁的方二管事,早已上前请安道:“季姨儿,王爷有旨,您就请驾吧!”过来两名内侍,小心地扶着她站了起来,季贵人便是想在这里多腻上一会儿,也是不行了。“小心侍候着季贵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方平,你可留神着脑袋。”方二管事吓了一跳,慌不迭地答应着,再一次哈下腰来向季贵人促驾。“王爷……”千般不舍,万般柔情,季贵人泪光莹莹地向面前的高煦注视着,禁不住方管事一再催促,高煦却已不耐烦地先自站起来走了。一大群人都跪下来送驾,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跪了下来,再抬头看时,却已失去了她衷心梦寐以求的良人。
  六角亭香光似海、五彩缤纷,各色盆景、吊灯花团锦簇,琉璃彩屏安置在王爷、贵妃座处,背身的一面,上面摆布着各色的大颗宝石、珍珠,一龙一凤,栩栩如生。
  在高煦的意识里,也许登上皇帝这个宝座,只是早晚的问题,是以背人而后的家居行径,也就不多加掩饰,处处显示着他此一野心的倾向,认真检讨起来,他虽贵为皇子亲王,但描龙绣凤的穿着摆设,照例是不能使用的,他却不忌讳这些,除了不敢公然穿着“龙”袍之外,他府里的画屏摆设,以龙凤为饰的,多不胜举,一切的仪态规矩,较诸大内深宫,并无多少逊色,只是具体而微而已。
  就拿眼前这个家居的晚宴来说,较诸皇帝就不会逊色多少,二十四名俊俏内侍,鲜衣彩带,分左右侍立。白玉石台前,一班歌舞乐伎,打扮得彩蝶儿似的花枝招展,只候着王爷的一声吩咐,即闻乐起舞,其时百十盏“摆滚灯”早已沿堤安好,一侍滚动起来,其势将作“乙”字形,来回滚动不已。美俏的歌舞佳人,便将在这些滚动的“乙”字灯阵里,作尽妖娆娇柔姿态,这歌舞灯阵,乃是取法当年唐代风流玄宗皇帝的“金灯羽衣仙舞”而来,高煦依样学来,诚开风气之先,只怕他老子还未必兼顾及此吧!六角亭有个动听的名字—“飞燕朝水阁”,是由一组三个亭子组合而成,武一大二小,一主二宾,亭子间,连以玉阶朱廊,状若飞燕,因以命名。
  美丽的春贵妃如今已似颇能适应这些王府里的习惯规矩,对于高煦,她大体上也能保持着应有的一定礼数,除了她“守身如玉”,不容高煦作任何形式的“人身”侵犯之外,余下来的,她也就不再坚持。随着王驾来临的一声呼唤,朱高煦已大步踏上了玉堤,直向着“飞燕朝水阁”正中主亭而来。春若水显然较他早到了一步,迎着高煦的来势,她趋前一步,作“万福”请了个安,便即默默无言地站起来坐下。此次南来,高煦先她一步,彼此总有四十余天不见了,乍见之下,朱高煦由不住心里的喜悦,一双精光内涵的眸子,直直向她逼视过来。
  在他眼里,春贵妃的美,堪称举世无双,笑时固不待言,便是盛怒、微愠、薄嗔、轻愁……亦各有其动人姿态,此刻的默默无言,亦具冷艳孤芳,别有风韵矣!当初南来时,高煦还真担心她使性子。真要是守定了凉州不肯南来,却也拿她没有办法,想不到她居然很顺从地来了,就只如此,便令高煦无限喜悦,内心感激万分。他既已抱定了“放长线,钓大鱼”的决心,也就不急于一时,一切且慢慢行来,自有“水到渠成”之一日。
  “这一趟你辛苦了!这里应该比凉州好多了,你可喜欢?”春若水淡淡一笑,说了声:“很好!”这一笑,总算解开了他的满腹疑团。
  “王爷万安!”冰儿抽个空上前请安,随即退立在春贵妃身边,一主一婢模样儿恁地姣好,相形之下,可就把眼前一干别的美女都比了下去。
  “今天是你来这里的第一天,特别为你接风,一切都随着你的性子,你就尽量的乐吧!”回过头来,他盯向府里的大管事马安:“马管事,你把今天晚上的一些玩意儿,都给娘娘说过了没有?”马管事腰弯得活像个大虾米似的:“回王爷的话,都已经给娘娘禀报过了。”“好!”高煦愉快地站起来两边看看,指向左侧面朱廊衔接的一个“耳亭”向春若水道:“回头吃过了饭,游湖之前,可以先在这里玩花炮、烟火。马管事,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王爷!”高煦一笑,看向春若水道:“我兄弟高燧,玩的花样最多,去年春上,送了我好些烟火、花炮,当中的‘大九响’、‘一字七星’都很有些子味道。百玩不厌,包你喜欢,连圣上都称赞不已,回头叫他们点给你瞧瞧就知道了。”春若水撩起了个眼波,往那边亭子瞧瞧,可不是嘛,各式的花炮、烟火,堆了好几大箱子,他们还真会玩,连活动的烟火炮座都是特制的,衬首亭子里、水面上的各式花灯,可以想象燃放时的那番盛景,帝王家的穷侈极华,她总算一一领略到了。
  先时在春若水下榻的“紫藤阁”,府里一干仆从,已分三拨,由马管事带领着参见过贵妃娘娘了,只是人数太多,并不周全。眼前这一干乐伎、内侍,还不包括在内,高煦吩咐之下,这些人一一趋前请安见礼。
  “回头娘娘都有赏,每人十两银子,马管事,你等会传我的话,只管支银子去吧!”马管事应了声“遵旨”,自是皆大欢喜。
  接下来可就是传晚膳的时候了。一名侍者拿着悬空的钟撞,在一面小小玉钟上撞了几下,发出悠长的“当当”声音,这便是王府“传膳”的讯息了。“飞燕朝水阁”各灯俱已点起,一霎间灯火通明,各式彩灯,五光十色,便是较诸上元灯节的庙会,亦不逊色。乐倌送上来曲牌本子,请王爷贵妃“进点”,高煦笑向春若水道:“挑你喜欢的点吧!”那“乐倌儿”一身大红,年方十三四岁,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唇红齿白,肤色如玉,胸前挂着金锁玉片,看来极是乖巧,宛若粉搓玉揉。
  盖此类“乐倌”皆出身宫廷教坊,与之一般民间飞觞行牒、召唤侍饮者,却又不同,这个规矩乃系缘之盛唐,彼时朝廷设“太常寺”专隶,有左右教坊、宜春院之属,所训练乐伎专为供属皇室宫廷内用,至于宫廷以外民间地方官妓,则另有所谓的“乐营”所辖,与前者不能混为一谈。
  本朝沿唐旧制,亦有所谓的“宫廷教坊”,隶内十二监,所征宫女、女伎、舞童皆行文选之民间,其中“舞童”一项,也就是清末民初“男旦”之滥觞,这类童子,虽是男身,一入乐行,亦当按女装扮饰,乃得与诸女一并演唱时,整齐划一。
  眼前这个“进点”的男童,便是这类出身,也只有皇帝本人与诸皇子亲王才得配用,时宫廷中亦不避男色,无论男女,一为主子所“幸”,皆以“内人”称之,便可终身请“俸”,食禄皇家。观诸眼前娈童,唇红齿白,眉梢眼角,不失娇媚,小小年纪已是女气十足,以之侍奉君王,终不免坠垢行污,终其身为人不齿之可怜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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